加勒比女性的反成长式成长叙述

2018-04-01 19:16张雪峰
妇女研究论丛 2018年1期
关键词:加勒比里斯安妮

张雪峰

(首都师范大学 大学英语教研部,北京 100048)

一、引言

作为一种重要的叙述文类,成长叙述出现在许多加勒比文学作品中,成长也随之成为当代加勒比文学的“普遍主题”[1](P 126)。借助于成长叙述,加勒比作家将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融合,展现出加勒比人对于民族身份与主体身份的探寻历程,这与欧洲成长小说探索个人与民族、自我与世界关系的叙述主旨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是,不同的世界形态可以造就不同的叙述文类,文学文类也需要“被不断地重新界定,才能够诠释文学表征与现实体验内容所产生的差异性”[2](P 431),漫长的欧洲殖民历史以及加勒比民族、种族与性别等多元因素混杂的社会文化语境,促使加勒比女性作家不断探寻言说女性成长主题的叙述方式,继而亦导致起源于欧洲的成长叙述在加勒比女性文学作品中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因此,本文将结合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通过解析简·里斯(Jean Rhys)与牙买加·金凯德(Jamaica Kincaid)这两位加勒比女性作家作品中的女性成长叙述,一方面管窥成长叙述在加勒比社会文化语境中的衍变形态,展现加勒比女性的历史记忆,揭示加勒比女性的话语诉求;另一方面则是借助于加勒比女性作品中的成长叙述,曝露加勒比女性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生存境遇,洞悉加勒比女性命运的流转变化。

在庞大的加勒比女性作家群中,之所以聚焦于里斯与金凯德这两位作家,主要基于以下两方面因素的考虑:一是里斯与金凯德的创作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女性成长小说之典范《简·爱》(JaneEyre,1847)的影响。尽管后殖民评论者频频引用里斯对于夏洛特·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压制伯莎话语时所表达的愤怒言辞——“小时候读《简·爱》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她(勃朗特)要将克里奥尔女人描写为疯女人?将罗切斯特的妻子伯莎描写为一个糟糕的疯女人是多么羞辱的事情”[3](P 235),并以此来佐证里斯与勃朗特作品中女性话语的对立。然而,事实却是里斯从未否定过勃朗特作品的女性话语力量,反倒是对勃朗特这一西方女性作家极其尊敬。在其与编辑的书信中,里斯说道:“我并不是对于夏洛特·勃朗特不敬,相反,我非常崇拜她和艾米丽(Emily Bronte),我对她们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4](P 157)而金凯德更是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勃朗特的《简·爱》的崇敬之情:“我读《简·爱》的时候会把自己想象成夏洛特·勃朗特,尽管她100年前生活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完全不同,但这都阻止不了我阅读《简·爱》,我一直认为我会成为夏洛特·勃朗特。”[5](P 202)二是里斯与金凯德的文化身份背景在加勒比女性作家群体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里斯是20世纪30-40年代加勒比殖民时期流散裔女性作家的代表,而金凯德是20世纪70-80年代加勒比后殖民时期流散裔女性作家的代表,共同的英国殖民历史、加勒比生活体验与女性流散经历使得她们具备内外兼得的双重视野,能够同时审视欧洲文化与加勒比社会文化对于加勒比女性生活的影响。因此,通过考察里斯与金凯德作品中的具有时空跨度的加勒比女性成长叙述,既可以历时性视角审视成长叙述在加勒比社会文化语境中的流变,又可以纵观加勒比女性话语的构建历程。

二、“冰冻的青春”:殖民时代加勒比女性的成长叙述

从18世纪约翰·歌德(Johann Gothe)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Meister’sApprenticeship,1795-1796)开始起步的成长小说*尽管评论界对于成长小说的起源与界定颇具争议,但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被公认为成长小说的先河之作。,在19世纪的写作中不断地被拓展、丰富,其应用领域不仅跨越地域的限制,从德国延伸至意大利、英国等地,更是超越了性别的限制,从男性作家延展至女性作家的写作之中。在英国,勃朗特的《简·爱》成为19世纪女性成长小说的典范。以《简·爱》为代表的19世纪女性成长小说总体呈现出两种文本特征:一是线性时间顺序,她们作品中的女性主人公都经历了从童年至成年、从幼稚至成熟的线性发展阶段;二是女性自我意识与社会认知准则的一致性。虽然这一过程中亦有些许挫折,但主人公都能依靠自己或借助于他人的能力,将自我身份与社会身份进行有效调适,最终融入社会准则,完成自我对外在世界的认知,形成与社会认知一致的共赢状态。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简爱最终获取幸福美满婚姻生活的理想主义结局,却恰恰彰显的是简爱所代表的19世纪女性对自我身份与社会身份做出妥协调整的结果,要么婚姻要么死亡的命运结局使得简爱所代表的女性价值体系最终依旧落入了男权社会的评价标准,以至于评论者德纳·海勒(Dana Heller)做出这样批判性的评价:“《简·爱》这一类小说最终还是消解了女性主人公追寻其女性身份的目标,这对于开创女性群体崭新未来所做的贡献是少之又少。”[6](P 11)

20世纪初期,世界战争以及欧洲社会格局的变迁,使得现代主义发展时期的女性成长小说出现了与19世纪现实主义女性成长小说不同甚至是反方向发展的转向,19世纪现实主义女性成长小说具有的线性叙述、个人与社会以及民族命运的协调性与一致性等特征,在20世纪开始逐步崩塌。弗兰克·莫兰蒂(Franco Moretti)指出现代主义促就了“欧洲成长小说的危机”[7](P 227),而杰德·埃希(Jed Etsy)则直接将《吉姆老爷》(LordJim,1900)、《远航》(TheVoyageOut,1915)等处于20世纪现代主义阶段的一些成长小说视为“反成长小说”与“冰冻的青春”:现代主义时期的成长小说“借助于青春与成长遭遇阻碍的人物形象,质疑成长背后的意识形态,揭露并瓦解成长小说所秉承的传统”[8](PP 2-3)。因此,这种反成长式或是“冰冻的青春”叙述打破了传统成长小说的叙述常规,其实质是借助于叙述人物心理或精神成长的失败,映射成长叙述背后关乎社会、民族与国家的意识形态变迁。现代主义成长小说出现反成长叙事主要归因于两种因素:首先,现代主义作家的写作中不再有线性发展的时间概念,而是在断裂的时空中叙事,他们“将叙事重新组织为抒情的、图像化的、神秘的主题,以即兴或是挽歌式的形式呈现;他们把弗洛伊德式的退行机制(regression)与柏格森式的流变一并纳入社会现实主义的经纬线中”[8](P 2)。概言之,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关注人物心理意识的内向性转型以及非线性叙事方式,都使得叙述人物无法按照线性时间顺序成长,而是趋于反向发展或是停止成长的状态。其次,作为启蒙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成长小说坚守的人性完善论以及个人与社会融合的理想化建构,却在20世纪世界战争、经济危机与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物化的冲击下难以维系,取而代之的是人类心理的碎片化与精神的异化以及社会弱肉强食的不均衡发展现实,并走向乔治·卢卡奇(George Lukács)所言的个人与世界分离的“幻灭的浪漫主义”[9](P 112)。因此,在现代主义文学叙述的大背景下,20世纪女性作家也自然地借助于这种反成长叙述方式,以非线性的叙述时间凸显女性个人主体认知与社会认知要求相分离的幻灭感,全力为争取女性话语的一席之地而奋臂高呼。以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为代表的现代主义女性作家笔下的女性人物或是在年轻时就已死亡,或是悬置于过去的时间与空间,或是拒绝做出任何的社会调适,而这种女性幻灭的认知却恰是争取女性话语权利的一种有效途径。对此,评论者莫林·瑞安(Maureen Ryan)的评述可谓一语中的:“女性成长小说从传统上就是在讲述一个关于妥协与幻灭的故事,一个年轻女性按时间顺序对于生活的认知并没有赋予她无限的可能性,而是赐予她一个无情的环境,而她也必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奋力挣扎以寻得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10](PP 14-15)

与沃尔夫同时代的里斯也是现代主义时期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映射出的时代特征与其作品中的意识流、多重叙述视角以及跨越时空的非线性叙述等形式特征都“将她推向女性主体与现代主义美学讨论的中心行列”[11](P 13)。虽然里斯与同时代的伍尔夫无论在现代主义叙事形式还是在女性书写主题上的确有共同之处,譬如她们都注重女性心理意识,都将过去、现在的时间意识颠倒、融合,借助于非线性的记忆叙述碎片化、心理分裂的女性以及被父权体系压制的女性主体身份,但不同的民族身份、社会地位使得她们对于英国帝国性文化与女性话语权力认知有着较大差异。作为英国主流社会的一分子,沃尔夫在《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1925)等作品中虽然表述出对受战争影响的英帝国形象下滑的焦虑感,但沃尔夫在叙述其女性主人公现在与过去交织的片段化记忆时,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对于英国民族身份与历史的自豪感。而作为加勒比地区的克里奥尔白人的里斯,却仅仅是英国白人眼中的过客——“我们穿过一幢房子,有一个美丽的花园,处处是树木与绿色的草地,这是树木与林荫大道吗?我认识它们,大概是从我阅读的书上看到的吧。但是书中的似乎要比这亲切得多,我知道它们,这,这就是英国,而我们仅仅只是过客”[12](P 171)。作为英国社会的外来者,里斯的作品表现的不再是对英帝国民族身份的自豪感,而是叙述撕裂英帝国民族身份虚幻性与殖民建构性后的幻灭感,是遭遇英国白人主流社会、殖民社会与父权社会多重排斥的社会边缘人。

这种边缘的文化身份与心理认知也渗透进里斯作品女性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中。《黑暗中航行》(VoyageintheDark,1934)以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个来自于西印度的19岁女孩安娜·摩根(Anna Morgan)在英国伦敦求得艰难生存的成长故事*西印度(West Indies/West Indian)群岛通常指加勒比地区前英属殖民地,如牙买加、特立尼达、巴巴多斯以及安提瓜、圭亚那等。而“加勒比”(Caribbean)一词则指该地区所有的岛国。为便于论述,本文文内所提及的加勒比文学或西印度文学均指涉加勒比英语文学。。与简爱在成长中首先遭遇其舅妈里德夫人(Mrs.Reed)的虐待一样,安娜在成长道路上同样遭遇了其继母海斯特(Hester)经济上的控制,在安娜的父亲过世之后,海斯特就中断了对于安娜生活的经济供给;与简爱经历与罗切斯特(Mr.Rochester)的情感历程一样,安娜与沃尔特(Walter)的情感纠葛同样占据《黑暗中航行》叙述的中心,但这段感情最终以失败告终。与简爱最终收获美满爱情与婚姻的美好结局形成巨大反差的是,《黑暗中航行》的安娜最终被沃尔特抛弃,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接受她的堕胎手术。尽管《黑暗中航行》中安娜在伦敦的生活经历总体上是按时间顺序叙述,但自故事一开始,安娜的心理时间就已停滞,“就像窗帘落下来一样,我曾经知道的一切都被遮。一切都像获得重生”[13](P 7),而这种心理时间的停滞一直延续至故事的结尾:“一切都有可能发生,重新开始,重新开始……”[13](P 159)安娜心理时间的停滞将故事的结尾又拉回至故事的起点,这一从重生开始又以重生结尾的心理叙事使得人物无法经历从年幼至成年成熟的线性发展历程。

而安娜克里奥尔白人女性的身份又使得她游离于英国白人主流文化之外,无法实现个人认知与社会认知的统一。初到英国的安娜就感受到加勒比与英国地域环境的差异,“这里的颜色不同,气味不同,周边事物触及内心的感受已然不同……我一点都不喜欢英国,我不习惯这里的寒冷。有时候我闭上双眼,把火或者是被褥的温暖假装为太阳的温暖,或者假装我站在家门外,从马尔凯特市场看向海湾”[13](P 7)。加勒比温暖、美好的记忆与伦敦寒冷、堕落的生活形成强烈的反差,里斯借助于安娜的这种感官认知反差映射出的正是克里奥尔白人与英国民族文化情感隔阂与疏离并存的心理认知。虽然克里奥尔白人是加勒比地区欧洲白人移民者的后裔,但西班牙、葡萄牙、荷兰、法国以及英国等庞杂的欧洲殖民历史使得克里奥尔白人无从追溯自己的文化源头,被排除于英国性之外,只能是英国白人眼中的黑人。因此,初到英国的安娜只能沉溺于自己对于西印度故土的幻想之中,以幻想抵御自己的心理反差。

然而,这种对于加勒比故土的温暖记忆终究只能停留在幻想层面。被英国白人视为黑人的安娜,也同样是加勒比黑人眼中的白人殖民者。如同《藻海无边》(WideSargassoSea,1966)中的安托瓦内特(Antoinette)渴望得到黑人小女孩蒂亚(Tia)的友谊,却同样被蒂亚视为“白蟑螂”一样,童年时期的安娜总是想要去亲近黑人女孩弗朗新(Francine),“当她不干活时,她会坐在门槛上,而我也喜欢和她坐在一起”[13](P 61)。但是,安娜感受到的却是“她不喜欢我,因为我是白人”[13](P 62)。克里奥尔白人女性身份使得安娜永远只能生活在加勒比黑人群体与英国白人世界构建的记忆夹层中,融入加勒比黑人群体、享受加勒比黑人群体的温暖对安娜而言只能停留于幻想之中,回归英国白人世界对安娜而言也只能是更遥远的奢望。这种无根身份导致的双重心理幻灭也预示着安娜寻求自我成长的失败结局。

除了安娜的自我心理认知反差,自我与他者之间不协调的交流与对话同样促使安娜无法实现个人与社会认知的一致。作为与安娜在英国同命相怜的伙伴,同样贫穷的莫蒂(Maudie)带领安娜步入以出卖女性身体而谋生的生活轨道,但莫蒂对待安娜西印度民族身份的鄙夷态度,却显示出英国社会根深蒂固的民族排外性:“她永远感到冷,没办法,她就生在一个炎热的地方,好像是西印度还是什么其他地方,我们女孩子们都把她叫霍屯督人(Hottentot),这难道不是一种羞辱吗?”[13](P 12)作为非洲南部种族的分支,霍屯督人常被欧洲人视为原始、野蛮民族,在欧洲现代主义进程中,英国男性贵族位于阶梯之顶,而霍屯督女性则处于“人类堕落的最低端”[14](P 22),被列于欧洲民族等级序列的最底层。西印度人的边缘身份使得安娜与莫蒂无法建立起自我与他者之间对等的对话关系,即使她们同为父权社会的牺牲品。

这种自我与他者之间不协调的或者说是不对等的聆听与交流在《黑暗中航行》这部作品中时刻存在,也正是通过这些不和谐对话,里斯一步步揭示出英帝国的民族与种族排外性是阻碍西印度殖民地女性成长的绊脚石。在小说第一部分的第五章,里斯以直接引语的方式叙述了正处于热恋中的安娜与沃尔特的对话,当安娜诉说到自己的西印度家庭与成长时,安娜西印度童年的回忆叙述穿插在两人的对话中,这使得沃尔特的回应滞后,打乱了双方对话的节奏,形成不和谐的对话交流,而安娜与沃尔特民族身份与社会身份的差异也使得他们不可能成为彼此理想的聆听者:当安娜言及童年时期在西印度的趣事时,沃尔特却说道“我不喜欢炎热的地方,我更喜欢寒冷的地方,我认为热带的炎热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过强烈了”[13](P 46),而此时的安娜紧接着就反驳说,“一点都不强烈,你错了,那里很宽阔,有时还带些许的忧伤,你只能说阳光太过于强烈”[13](PP 46-47)。接下来的三段则全部被安娜一个人的叙述声音所占领,而沃尔特的声音则从这一对话中暂时消失。当安娜再一次将话题转向“‘我是一个真正的西印度人……我是母亲这边的第五代西印度人’”之时[13](P 47),沃尔特的回答已经显得极其不耐烦:“我知道了,你以前就告诉过我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出生的地方最美丽。”[13](P 47)民族、种族与社会文化的差异使得安娜与沃尔特无法理解彼此的世界,也无法形成情感的共鸣,这种对话与情感共鸣的不和谐也是安娜罗曼司情感失败的主因。民族与种族身份的边缘性使得安娜无从寻求自我身份,更无法达到个人与社会认知的一致性,只能陷入无尽的幻灭与忧伤。

事实上,这种无尽的幻灭与忧伤也成为里斯笔下的女性人物诉说成长失败的主元素。里斯巧妙地将这种幻灭与忧伤弥漫于其所有文本空间。无论是从西印度(牙买加)、伦敦或是巴黎,还是从一个旅馆到另一旅馆,里斯的女性人物不仅丧失了其空间的认知能力,“我们去的这些小镇看起来总是一样的,你永远都是走向看起来一样的另一个地方”[13](P 8),而且也丧失了时间认知能力。从里斯命名其作品的方式就能体现出这种无时间差异的幻灭。《早安,午夜》(GoodMorning,Midnight,1939)、《黑暗中航行》《藻海无边》似乎都在指涉里斯笔下女性人物的命运,即最终都坠入无尽的黑暗。民族、种族与女性边缘身份阻碍她们的成长,安娜最终从无知少女走向风尘女子的命运结局是欧洲现代社会民族排外与资本商品化的最终结果,而这一切都与成长小说中主人公从懵懂少年走向心智成熟的线性发展以及个人与社会认知准则统一的书写传统背道而驰。借助于反成长式的女性成长叙述,里斯不仅揭示出克里奥尔白人女性在欧洲现代主义社会中的艰难生存与幻灭心理,也开启了加勒比女性成长叙述的新历程。

三、“破冰重生”:后殖民时代加勒比女性的成长叙述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后殖民文学迅猛的势头、第三世界女性主义的崛起以及少数族裔研究的壮大都使得成长小说这一文类进入新的发展阶段。评论家托拜厄斯·博厄斯(Tobias Boes)指出,20世纪80-90年代“新理念方法的添入使得成长小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5](P 233)。博厄斯详细分析了引发成长小说发生改变的四种因素[15](P 234):一是德国对于成长小说的最新研究成果被引入英语世界*长期以来,德国评论界认为成长小说这一文类具有内在的意识形态性,而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接受理论的到来致使新一代的学者开始质疑这一观点。;二是结构主义的影响促使具有比较思维的学者不再将成长小说这一文类视为固定建构,而是跨越欧洲传统审视其他族裔大规模的成长叙述;三是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的《政治无意识》(ThePoliticalUnconscious,1981)一书促使文类研究与历史维度相结合,打破了文类的僵化结构;四是成长小说传统中的男性话语中心成为女性主义关注的目标之一。因此,解构思潮的影响、跨越民族与种族界线的文类批评方法以及女性主义话语的强大发展,都为后殖民时代的女性成长叙述提供了有力支撑,使其能够将美学与意识形态融合,将欧洲成长小说叙述形式与后殖民社会语境相对接,以西方成长小说的叙述形式展现后殖民女性话语世界的成长内容,即评论者马科·雷德菲尔(Marc Redfield)所言的“内容瞬间成为形式,因为内容亦是一种成长过程”[16](P 42)。

作为后殖民时代的加勒比女性作家,金凯德的作品《安妮·约翰》(AnnieJohn,1985)以第一人称回溯的叙述方式讲述了女性主人公安妮从10岁到17岁在安提瓜的成长经历与成长记忆。小说共分为八章,第一章与第二章主要叙述安妮的家庭成长,以儿童无知的视野记录安妮对于母亲的依赖。第三、四章描述安妮的学校成长历程。第五、六章则是转向安妮对于母亲的叛逆。第七、八章主要叙述安妮是如何历经离家远行的心理挣扎,最终选择与母亲分离。因此,安妮经历的既是一个从家庭领域逐步向社会领域扩展的成长世界,又是一个从对母亲的依赖到叛逆再到分离的成长历程。这一小说自出版起就被定位为成长小说,在该小说的封面中,“一个年轻女孩是如何步入成年的传统故事”的推荐语引人注目;而小说中安妮从年少无知与对母亲的依赖再到远离母亲、选择出外认知世界的成长转变也使得评论家将其界定为成长小说,“从文类来看,《安妮·约翰》肯定可以被归类为发现自我的成长或是成长纪事小说,它记录了安妮成长与认知世界的过程”[17](P 326)。从10岁到17岁依照时间顺序记录安妮的成长与认知世界的历程的确使得我们能够将《安妮·约翰》这部作品归类为成长小说,但是安妮拒绝向外界世界妥协、拒绝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统一又使得我们无法完全将这部小说归类为传统意义上的成长小说。评论者玛利亚·海勒娜·利马(Maria Helena Lima)就指出:“虽然传统成长小说要求人物内心与外在世界的和谐建构,形成弗兰科·莫兰蒂(Franco Moretti)所言的‘个体家园’,但是金凯德的成长小说揭露了这种虚构和谐的不可能性。”[18](P 860)殖民历史、父权体系与种族问题都使得金凯德笔下的安妮无法实现后殖民女性个体认知与社会认知的统一,而是呈现以成长小说之形式叙述后殖民女性反成长的话语内容。

与传统成长小说自一开始就叙述主人公的出生或是需要在逆境中挣扎生存不同,金凯德在《安妮·约翰》的一开始就叙述死亡,而这种死亡产生的异化感自始至终笼罩着安妮的个人生活。小说一开始,安妮就叙述道:“在我十岁那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只有我不认识的人才会死亡”[19](P 3),而目睹母亲亲手埋葬小女孩娜尔达(Nalda)的场景——“她的手抚摸过那个死去的女孩的额头,给她洗过澡、穿过衣服,还把她放到我父亲做的那副棺材里”亦使得安妮对于母亲逐步产生心理异化感,“我开始以不同的眼光看待我母亲的手”[19](P 6)。紧接着,各种死亡接踵而至,金凯德在叙述安妮眼中的死亡群体时选择了不同年龄阶段女性的死亡,安妮同学母亲的死亡、夏洛特小姐(Miss Charlotte)的死亡以及另一个不知名字的小女孩的死亡,这些曾经的母亲或是未来的母亲的死亡都为安妮无法完整实现女性身份的认知埋下伏笔。有趣的是,这些女性的死亡都与安妮的母亲有着某种牵连,娜尔达是安妮母亲朋友的女儿,死于安妮母亲的怀里,而夏洛特小姐是在与安妮母亲聊天时死亡。如果将安妮母亲视为欧洲殖民者的隐喻,那么,娜尔达、夏洛特以及那些无名女性的死亡就皆与欧洲殖民历史息息相关,而长大后的安妮亦或独立后的加勒比殖民地反叛、远离欧洲殖民母亲也将成为历史的必然。

事实上,后殖民时代加勒比女性文本中自故事开始就出现死亡而非新生的叙述极其普遍。特立尼达作家莫尔·霍奇(Merle Hodge)在其第一部作品《裂缝中的猴子》(CrickCrack,Monkey,1970)的一开始就叙述了女性人物蒂(Tee)的母亲与其新生婴儿的死亡,而另一作家兹伊·艾德格尔(Zee Edgell)在其小说《贝卡·兰姆》(BekaLamb,1982)的开端也叙述了女性主人公贝卡的朋友托西(Toycie)的死亡。对于后殖民时代的加勒比女性成长小说出现从死亡开始叙述的缘由,利马给出了较为客观的评述,她认为这种死亡意指“殖民化致使的无家可归以及主人公从一开始就无力抗争的失落”[2](P 442)。换言之,这些死亡是殖民历史遗留的永久的文化心理错位与无根感的隐喻,破碎、残缺的殖民文化心理创伤无法使安妮这样的后殖民女性人物实现完整的心理认知与女性身份认知。

这种殖民文化导致的心理创伤在《安妮·约翰》中随处可寻,借助于安妮天真的儿童视角,金凯德揭示出殖民文化与殖民教育对于当代加勒比女性的心理摧残:安妮的老师内尔森小姐(Miss Nelson)在开学的第一天只是专注于阅读“有精美插图的《暴风雨》(TheTempest)”而对孩子们的打闹置之不理,“她肯定看到了又听到了,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直在读她的书”[19](P 39);安妮的记忆中也保留了画在自己旧笔记本封皮上的维多利亚女王的深刻记忆,“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头上顶着王冠,脖子与胳膊上戴满了钻石与珍珠”[19](P 40);安妮的母亲则更是维多利亚女性生活与道德准则的忠实拥护者,“她很害羞,从来都是笑不露齿,即使是突然大笑,她都会立刻用手捂上嘴巴。她会永远遵从她的母亲,而她的妹妹亦会崇拜她,母亲本人又会崇拜她的哥哥约翰”[19](P 69)。而安妮的母亲又企图将这种殖民文化影响再次复制于安妮身上,甚至将安妮的名字命名为安妮·维多利亚·约翰(Annie Victoria John),时刻以维多利亚时期优雅女性(Lady)的标准要求安妮,这一切只为安妮能够顺应维多利亚女性的命运,即婚姻与生育,正如霍奇所言的那样:“女孩子生来就像是在传送带上一样,必须得接受女性唯一需要履行的职责:婚姻或生育。”[20](P 41)金凯德通过安妮天真而又不失童趣的孩童视角,展现出殖民历史文化对于当代加勒比女性的负面效应,而安妮选择疏离老师、用新笔记本换掉旧笔记本、去掉自己名字中的“维多利亚”以及最终与母亲的分离,体现的正是后殖民时代加勒比女性反击殖民历史文化与女性束缚的果敢态度。

除去以死亡开始安妮的成长叙述之外,金凯德在《安妮·约翰》中又以安妮最终离家为结尾,以离家这一行为预示当代加勒比女性的心理与精神成长。作为西方女性成长叙述的代表,虽然简爱同样经历了逃离家庭、逃离学校、逃离男性世界束缚的“无家式”成长历程——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M.Gilbert)与苏珊·姑芭(Susan Gubar)在评述简爱在遭遇婚变之后,独自穿越沼泽地的艰难历程时,使用了无家(homeless)一词指涉简爱的女性诉求:“简爱穿越沼泽地的历程展现的是女性在父权社会无家的本质——无名、无盘踞地、无地位。”[21](P 364)但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深受父权社会束缚的简爱以逃离家庭开始其成长诉求,最终又是以回归家庭完成其成长历程,形成的是西方女性成长小说的“环形”叙述,即“小说中的女性永远留在家里”[3](P 453)。与之相反,金凯德笔下的安妮在最后却坚定地选择以离家的方式冲破这种女性成长叙事的窠臼,在叙事的结尾处,金凯德以一连串平行的“远离”句式描述出安妮反叛的心声,“现在我面前的道路只有一个方向:远离我的家庭,远离我的母亲,远离我的父亲,远离永远的蓝天,远离永远炙热的太阳,远离人们曾对我说的‘自从你妈妈孕育你的时候,这一切就已发生了’”。[19](P 134)这般强烈的反叛言辞正是加勒比女性反抗殖民与男权世界以及一切成规与束缚、寻求女性自我身份的心声。

四、结语

殖民历史以及加勒比女性的边缘身份使得里斯与金凯德作品中的女性主人公无法完整实现自己的成长历程,形成的是与欧洲成长叙述传统不同的加勒比女性反成长式成长叙述,她们看似在自然的时间里挣扎着成长,却早已在历史的时间中停止成长,无法实现自己的女性身份认知,更无法实现个人认知与社会认知的统一。但是,这种反成长式叙述以反成长传统之方式,展现的正是加勒比女性力争女性话语权力之成长内容,凸显的恰是加勒比女性控诉殖民历史与男权社会压迫、探寻加勒比女性身份主体之成长内涵。里斯与金凯德也正是通过这种反成长式的成长叙述,记录加勒比女性的生活世界,曝露加勒比女性在殖民与后殖民时代的生存境遇与心理认知,展现加勒比女性的话语诉求,映射加勒比女性话语的建构历程。而加勒比女性反成长式成长叙述的书写方式或将为后殖民文学文类与女性研究提供更多有益的启示。

[1]张德明.成长、筑居与身份认同——当代加勒比英语文学中的成长主题[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1).

[2]Maria Helena Lima.Decolonizing Genre:Jamaica Kincaid and the Bildüngsroman[J].Genre,1993,(4).

[3]Elizabet Vreel and Jean Rhys.The Art of Fiction LXIV[J].ParisReview,1979,(76).

[4]Francis Wyndham and Diana Melly.TheLettersofJeanRhys[M].New York:Viking Penguin Inc.,1984.

[5]J.Brook Bousons.JamaicaKincaid:WritingMemory,WritingbacktotheMother[M].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2005.

[6]Dana Heller.TheFeminizationofQuest-Romance[M].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0.

[7]Franco Moretti.TheWayintheWorld:TheBildüngsromaninEuropeanCulture[M].Translated by Albert Sbragia.London:Verso,2000.

[8]Jed Etsy.UnseasonableYouth:Modernism,ColonialismandtheFictionofDevelopment[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

[9]George Lukács.TheTheoryoftheNovel:AHistorico-PhilosophicalEssayontheFormsofGreatEpicLiterature[M].Translated by Anna Bostock,Cambridge:The MIT Press,1962.

[10]Maureen Ryan.InnocenceandEstrangementintheFictionofJeanStafford[M].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7.

[11]Patricia Moran.VirginiaWoolf,JeanRhysandtheAestheticsofTrauma[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7.

[12]Jean Rhys.SmilePlease:AnUnfinishedAutobiography[M].London:Renguin Books,1981.

[13]Jean Rhys.VoyageintheDark[M].London:Penguin Books,1969.

[14]Mary Lou Emery.JeanRhysat“World’sEnd”:NovelsofColonialandSexualExile[M].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0.

[15]Tobias Boes.Modernist Studies and the Bildüngsroman:A Historical Survey of Critical Trends[J].LiteratureCompass,2006,(3/2).

[16]Marc Redfield.PhantomFormations:AestheticIdeologyandtheBildüngsroman[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6.

[17]H.Adlai Murdoch.Severing the(M)other Connection:The Representa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 in Jamaica Kincaid’s Annie John[J].Callaloo,1990,(13).

[18]Maria Helena Lima.Imaginary Homelands in Jamaica Kincaid’s Narratives of Development[J].Callaloo,2002,(3).

[19]Jamaica Kincaid.AnnieJohn[M].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85.

[20]Merle Hodge.Young Wome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Stable Family Life in the Caribbean[J].Savacou,1977,(13).

[21]Sandra M.Gilbert and Susan Gubar.TheMadwomanintheAttic:TheWomanWriterandtheNineteeth-CenturyLiteraryImagination[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

猜你喜欢
加勒比里斯安妮
皇家加勒比“海洋奇迹号”正式交付,刷新世界最大豪华游轮纪录
好久不见的自己
Who Has Seen the Wind?
每次只做一件事
以虚喻实 似幻还真
这样单纯的我,才是最好的自己
假如有一天,编辑把外星人“绑架”了
美国费里斯州立大学(FSU)大学生学习动力来源的思考与启示
加勒比休闲
一条流浪狗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