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干
电影《芳华》的英文片名是youth——青春,诚然,影片是导演冯小刚与编剧严歌苓的青春记忆组合。据导演冯小刚自述,《芳华》的故事源于他与严歌苓青年时代都经历过的部队文工团工作背景。与原著小说相比,电影剥去了关于何小萍家庭浮沉的大段背景,人物身份与故事空间更加凝练、集中。大量细节的铺陈和对历史空间的高度还原,在怀旧的情绪基调中,塑造了一组鲜活、饱满的群像,也使影片的格调和气氛更具时代质感。
《芳华》以一个文工团集体为载体,搭建起六个主要人物和众多配角的群像叙事网。导演以历史亲历者的身份,在影片中填充了大量准确、真实、精致的环境细节和角色细节伏笔,每一个细节都承担了相应的叙事任务。可以说,《芳华》并不紧致的叙事脉络,并非是通过角色本身的行为逻辑达成的,而是在细节支撑下,众多围绕角色展开、相对独立事件的堆积。这些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细节伏笔,为影片中每一个角色都赋予了丰满的生命力,也使得影片在厚重的时代气息中兼具些许古典小说气质。
《芳华》似乎印证了冯小刚导演从《集结号》《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莲》以来形成的某些创作特点,也即在表达层面对历史进程中的个体命运关怀,与影像层面优越的电影品质。《芳华》有六位主角,在细节伏笔的包装充实下,每个人物的真实感都自带立体光环。影片主角何小萍的人物设置,包括对部队集体、军人身份、军装的渴望,是她对自身生存的深度自卑与不安,借助体制内的存在感告慰自己。出现在影片首尾的军装照、不同时空的敬军礼、改姓氏与家庭遭遇、被嘲笑的假胸内衣、装病不愿上场、战后精神创伤表明,何小萍是一个在不属于她的环境中渴望精神归宿,却辗转流浪、不断被抛弃的无家可归者。另一位主角刘峰,其身份经历了从“活雷锋”到被组织抛弃的失败者的转变,刘峰的高大全形象,是红色时代浪漫、理想、符号化的乌托邦英雄,必须完美、禁欲、拒绝任何道德、情感瑕疵,所以刘峰向林丁丁表白并动情拥抱她,他的世俗人性与情感欲望瞬间击垮了偶像形象,被何小萍以外的所有人抛弃,从一个极端被推向另一个极端。刘峰在审讯中失控地吼出一句方言,正是他在高度情感压抑中生命真实的本我呐喊(这一设计与美国电影《九条命》第一个故事异曲同工)。刘峰最终的断臂结局,是他脱离乌托邦偶像的代价,也是他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真英雄”的象征。在影片的其他角色身上,也同样有丰富的细节来支撑人物,萧穗子对陈灿的暗恋、知道父亲平反时激动泼湿自己,林丁丁从美丽优雅到令人会心一笑的发福照片,郝淑雯与陈灿从互相排斥到最后的结合等。这些为角色设置的命运伏笔和人生轮回,大多以温情收场(在冯小刚电影《唐山大地震》《我不是潘金莲》中亦是如此),导演用影像方式抚慰特定历史时空中遭受苦难的生存个体,饱含亲历者的深情人道关怀与期望。
《芳华》主角命运的关键词是“抛弃”,两位主角不断被时代、集体、家庭、爱人抛弃,命运悲剧色彩赋予了角色本身的戏剧张力。抛弃主题是从《集结号》《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莲》以来冯氏电影的又一个创作共性。导演在电影中为主人公设置命运、道德、情感等障碍,使人物陷入生存的失衡状态,又无一例外在影片结尾都保留了温暖与希望并存的结局,或是人物相互扶持共同面对前途未卜的人生,或是跨越时空后以超然姿态与岁月和解。《集结号》中谷子地的小部队被大部队抛弃,结尾终为逝去的英雄吹响召唤的集结号;《唐山大地震》女儿方登在生死抉择中成为被抛弃的一方,青春时又被男友抛弃,结尾母女关系在相互救赎中找回平衡;《一九四二》中所有的灾民都被命运和官方抛弃,结尾失去所有亲人的范殿元与一个流浪儿携手茫然前行;《我不是潘金莲》中李雪莲被丈夫抛弃,又接连遭遇感情欺骗和体制推诿,结尾李雪莲心如止水般与故人叙旧;《芳华》两位主角在命运里从未成功,结尾在带走一切岁月悲情的站台上相伴依偎。导演把历史时空中人物的命运悲情与面对未来时的生存勇气,用悲天悯人的情怀与反思历史的责任感,表达着对历史中弱势个体的缅怀。
《芳华》借六位主角中角色相对扁平的萧穗子之口,以2016年现实时空的萧穗子为立足点,讲述过去时空的故事,但现实时空是隐蔽的,没有与青春岁月并列。这种略显老套的“隐身他者”叙事手法在冯小刚的电影中屡见不鲜。在《我不是潘金莲》中,导演个人的声音独白以类似“说书人”的身份,在众多段落叙事节点中把李雪莲的行为动机与内心独白传递给观众。在《芳华》中,现代时空的萧穗子声音也屡屡在影片重要的情绪渲染时刻响起,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帮助观众读解角色的行为和情感逻辑,如解释林丁丁在刘峰表白后的态度,何小萍消极装病,以及文工团最后的晚餐等。毋庸讳言,“隐身他者”的叙事方式在《芳华》中实在显得画蛇添足,在感性煽情与客观剖析中摇摆,放弃了电影文本的留白和情感意蕴的延展,强制压缩留给观众情感接轨和解读的空间。创作者的话语权占据了绝对的主导,这并非是导演对观众审美能力的低估,而是导演对观众理解的多元可能与不可控的担忧和抵触。导演用“说好说满”的方式,把自我不容置喙的思维逻辑作为“唯一答案”灌输给观众,保卫着自己对于影片内涵与青春记忆的权威读解权利,导演对岁月情怀的自我意识,如同板结、干涸的土壤一般不可触碰,使《芳华》在叙事层面呈现一种封闭、保守的气质。
冯小刚导演在访谈交流中表示青年时代在战友文工团的工作经历是他人生中最怀念的时光,军人集体中的诸多战友形象共同构成了青春岁月的记忆板块,而并非对单独个体的眷恋。他坦承:“如果只拍何小萍与刘峰,我没多大兴趣,还是想拍一个群体,从个体出发去回顾、审视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这也正是《芳华》叙事上的另一特征,影片的视点随着群体角色中个体的变化而转移。整体以萧穗子的回忆口吻为依托,具体围绕何小萍与刘峰二人为核心,以点带面地展示了多组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与情感发展。影片开头,何小萍进部队的场景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所有的主要角色一一登台亮相。叙事的多视点特征要求相应配套的摄影技巧与风格,《芳华》通过大量长镜头内部场面调度与运动摄影完成叙事视点转移。繁重的场面调度与运动镜头,极具挑战性的长镜头摄影,大比例的近景构图,毫无疑问,摄影成为《芳华》中最具表现力的视听元素。在影像层面弥补了多视点叙事造成的影片部分情节的松散与节奏失序。
以何小萍“发配”医疗队为节点,影片叙事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以文工团故事为主,叙事逻辑的严密性与技巧的匠心可圈可点,明显缺陷是高原演出段落似乎缺何小萍跳舞一场戏,对剧情的完整性产生影响。后半部分则以大段落的战争场景和战后主角的宿命轮回为基础,由众多意义比较独立的单个段落累积而成。何小萍当医务兵,刘峰战斗长镜头,刘峰探望小萍,“傻”小萍月夜起舞,文工团解散,刘峰重回故地,三亚战友相逢,蒙自祭奠老兵,站台温情相拥……这些段落并没有很强的逻辑关系,导演似乎在影片的后半段决心抛开人物关系的窠臼,执着地抒发着物是人非和岁月峥嵘的愁绪,用消逝的青春芳华和人道情怀的光芒抵消剧作的短板。
如果说近几年中国电影市场中的青春校园类型,主要是新晋青年导演围绕年轻观众市场的创作潮流,那么《芳华》则似乎意味着国内导演群体有整体陷入青春怀旧的倾向。与青春校园类型影片相似,《芳华》对青春岁月的记忆方式也呈现为众多文化符号的累积。影片开头的巨幅毛泽东墙绘,瞬间引领观众进入时空背景之中。军装对于何小萍的重要意义,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不透明叙述,女兵洗澡、游泳池嬉戏,萧穗子收礼物等段落用升格镜头的处理,把叙事时间延展为电影时间,诗意呈现导演青春中最美好的曼妙时刻。游行的狂热与抓猪的荒诞,黑布遮像的肃穆与红布遮灯的浪漫,奶糖、橘子罐头、邓丽君、喇叭裤、高考、可口可乐等大量兼具信息传递功能的文化符号,对有过时代生活经历的观众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召力。然而对更多的普通年轻观众而言,这些文化符号仅仅是剥离了历史内涵的简化时代象征,单纯依靠量的累积达到情感质的升华具有一定的难度。然而冯小刚导演并没有停留在历史符号的累积所带来的自我感动中,而是兼顾现实逻辑中与当下观众的心理默契,用联防队、抗战老兵、房地产、移民、变形金刚等颇具现实意味的符号设置,取得更多观众群体的共鸣,延续了前作《我不是潘金莲》中假离婚、出轨、上访等连接起社会现实的编码策略。
《芳华》首先是一部感动冯小刚导演自己的电影,深刻的个人生活印记,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真挚的人道情感关怀,在个体的细腻情怀中融入了时代反思的责任感。其次是一部导演试图感动观众的电影,利用符号的隐喻内涵,拓展出意象更为广阔的符号外延。刘峰从一个不可接近、不接地气的“活雷锋”,沦为被时代抛弃的失意者,成为一无所有却充满人性温情的“断臂”刘峰。何小萍在一连串的落寞中沦为精神病患者,在一段勾起记忆、放飞自我、灵魂自由的独舞后回归正常。二人最终在象征告别的火车站台前抛却沉重的历史包袱,拥抱取暖,两个渴望关怀与坚守善良的人最终宿命般结合。《芳华》中文化符码的设置方式谈不上创新,但是这些符码在强大历史气质与优秀影像品质的裹挟中被赋予了情感的力量,影片出色的表现力,得益于这些符码的隐喻所创造的艺术意蕴。
权且不谈影片上映过程中的诸多话题给《芳华》带来的其他附加意义,就电影本身品质而言,《芳华》在叙事和段落处理上存在概念化与连贯性等问题,但出色的电影质感以及对个体的温情关怀和历史关照态度,《芳华》足以击中包括导演在内的许多观众渴望被安抚的心灵,成为冯小刚导演电影创作中一部情怀大于内容、意义大于价值的电影文本。影片所体现的近年来冯小刚导演电影创作的一些特点,例如对个体的关注、对历史苦难与现实的责任感、对卓越影像的追求、略显摇摆的艺术品质,冯小刚导演在市场追捧与自我表达之间寻求结合,在观众期待与突破自我中坚持和探索。可以说,冯小刚导演在中国电影生态中的特殊意义与重要价值,尚难以评估和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