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中的人类学底色

2018-04-01 18:11程梅
视听 2018年7期
关键词:人类学纪录片村民

□程梅

近年来,现实类题材纪录片层出不穷,但《乡村里的中国》独树一帜,至今仍为人称道。该片贴近现实,以二十四节气为序记录杓峪村一整年的生活,围绕三个人物展开叙述,包含了对人类与自身、自然和社会的思考,本文尝试从人类学视角解读它的独到之处。

一、纪录片与人类学

人类学就是研究人的学问,主要研究人与自身、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学和纪录片有两种组合关系,一种是“人类学纪录片”,另一种是“人类学方法纪录片”。

20世纪30年代,格里哥利·本特森和玛格丽特·米得将电影运用到人类学研究中,把电影当作人类学的研究工具并且用于最终呈现形式,使电影和人类学有机结合,从而产生了“人类学纪录片”。1895年,埃森·巴列克西教授将这一片种介绍到我国后,其中的人类学方法和理念使我国纪录片研究得到启发,于是纪录片导演开始将人类学方法运用到传统纪录片中,产生了“人类学方法纪录片”。

《乡村里的中国》是人类学方法纪录片,表达了对人的关注和对人类社会文化的思考。虽然此片的摄制人员并非人类学家,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人类学学习,但这部纪录片之所以取得成功,恰恰是因为其自觉运用了一些人类学思想和方法。

二、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中的人类学底色

(一)调查方法:田野调查

田野调查是人类学最重要的调查方法之一,“它的重点是直观社会本身,力图通过记录一个个鲜活的人、事、物,来反映调查对象的本质”。①该片透过摄像机直观杓峪村本身,记录村民的言行举止和村庄全年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变化,客观反映了村民的生存状态和当代农村的变化发展。作为纪录片创作和田野调查相结合的产物,《乡村里的中国》比一般纪录片更具客观性和说服力。

田野调查最重要的环节是确定具体的调查方式。该片采用参与观察法,与村民建立亲密友好的关系,削弱被摄对象的紧张感和抵触感,最大限度地避免村民可能会发生的防御性反应和表演性行为。镜头前,张兆珍悄悄告诉女儿,杜深忠越有文化,自己越想跟他吵:“实际上我从内心也很敬佩你爸爸,我再不和他吵,我在这个家里就一点地位都没有。”和杜深忠争辩起《孟姜女》的音调时,她抬着头、面露微笑地唱起“七月里来七月七……”,神情欣喜中透着骄傲,暗自窃喜终于在这个方面超过了有文化的杜深忠。以局内人的“本位视角”来观察、体验并理解村民日常生活的意义及互动行为,使得拍摄过程更顺利,拍摄画面也更真实。

田野调查不仅是一种人类学调查方法,也是一种持之以恒、耐得寂寞的精神。早在2007年,原广电总局领导就提出要拍摄一部乡土纪录片,要求摄制组必须在村里待上一年。面对此要求,许多制片公司望而却步。因为当下这个快节奏的社会,没人愿意花费一年只做一件事。直到2012年初,焦波接受了这个任务,带领团队用纪录片进行田野调查,完成了这个拍摄难题。

(二)呈现形式:直接电影

1958年,罗伯特·德鲁成立“德鲁小组”为美国时代—生活公司制作社会公共事务节目,这个小组“要求以人文和社会学、人类文化学的价值内涵对真实的世界和生活进行关照,注重时间和历史的积淀,追求生活的真实质感”②。20世纪60年代,“德鲁小组”将这一美学思想延续到电影制作中,创造了全新的电影拍摄及呈现形式——直接电影。

直接电影最重要的特点是“不介入”,焦波团队在开拍之前没有撰写剧本,也没有拟定拍摄计划,焦波说:“片子里没有一个情节是我导演出来的,没有一句台词是我设计的。”片中人的生活不被打扰,才捕捉到许多小细节。张自军入土“孝子添仓”,老父亲安慰孙子“不小,里头很宽敞”后低下头。一个低头动作把老父亲的无奈和悲伤表现得淋漓尽致,儿子的去世对自己打击很大,满是痛苦,但是面对尚且年幼的孙子不得不极力隐忍,只是如实记录下片中人无意间的小小举动就足以打动人。还有一场,杜滨才刚见到十多年未见的母亲时一直低着头,母亲跟他说了几句后失声痛哭。摄像机冷静旁观,甚至没有变换机位,完整记录下杜滨才的一举一动,从一开始心中对母亲有恨,无法释怀,到母亲关心询问后,内心情感一下子涌现出来,一镜到底,流畅自然,忠于现场真实感受。

《乡村里的中国》没有采访和解说词,完全使用同期声,最大程度地做到了声音“不介入”。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纪录片几乎全是格里尔逊式的“解说词+画面”,那些解说词也许真的表达出了画面的深层意义,但也或多或少夹杂了创作者自己的主观理解,这样的纪录片失去了纯粹的真实。直接电影不使用解说词和背景音乐,是对格里尔逊式纪录片模式的突破和扬弃。片中村民说话声、广播声、虫鸣鸟啼还有杀(砍)玉米、摘苹果等动作发出的声响一应俱全,同期声的运用让整部影片更加质朴,有效避免了创作者的阐释,尽可能保证了影像真实。

人类学家保罗·霍金斯认为:“传统纪录片和观察电影(直接电影)之间的区别,就是讲述一个故事和向我们展示某些事物之间的区别。”③该片通过直接电影展示杓峪村,使观众看到现实发生的画面更能体悟到其中的人文关怀和人类学价值内涵。

三、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的人文特质

(一)对人的主体性的尊重

焦波出生于农村,常常自称“城市农民”,带着对农村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拍摄的《乡村里的中国》得以站在人类学的高度,以村民感受为重点展开叙述,充分体现了对人的主体性的尊重。

央视已故纪录片导演陈虻曾经说过:“纪录片的最终结果是和社会发生关联。中国纪录片创作者必须回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现实的土地上来,关注现实生活中所出现的种种问题。”该片是一部以人为本的纪录片,它既没有充斥着宣传片式脱离实际的积极向上,也没有拍摄成满足猎奇者需求的那样充满消极灰暗色彩,而是致力于对杓峪村及其村民主体性的呈现。

片中的杓峪村真实而全面。它是美丽的,每个表现节气特征的空镜头都无比细腻:立春冰雪消融,谷雨嫩芽新发,秋分果园飘香,冬至白雪皑皑……这是人们心中向往的乡村,但是它不止于美,还充满矛盾冲突和各种不如意。张自军外出打工意外身亡;村民因自家的树被砍对村干部又打又骂;杜深忠辛苦一年只能贱卖苹果,勉强收回成本。这些日益激化的矛盾,自然地引起观者对人类与自身、人类与社会的思考。

焦波团队不猎奇,也不怜悯,镜头冷静,无偏见,因此该片没有那种编导主观赋予的具体单一的主题,观众们只能通过客观存在的影像自己去感知其中的情感和思想。

(二)对人的生存的聚焦

1.农民的精神世界

《乡村里的中国》是一部关注人的纪录片,从片中村民的言行可以窥探到农民们的精神世界。

纪录片一开始就是过年时村民们给羊头“画红”、在墙上写“春”、缝红色小鸡等民俗活动,这些群像描写表现了农民对生活幸福和物质富裕的美好向往。

该片还关注了作为个体的农民的精神世界各不相同。杜洪法患有精神疾病,他的精神世界很单纯,打架被儿子训斥会害羞,苹果卖了个好价钱就高兴地告诉儿子。张兆珍和大多数庄户人家的女人一样,只在乎吃饱穿暖,觉得精神层面的东西虚无缥缈。而主角杜深忠不一样,他经常看书读报,喜欢写毛笔字,常常在门口的阳光下蘸水挥毫,是个有梦想有追求的文化人。他还喜爱拉二胡、弹琵琶,瞒着妻子买回一把琵琶,被训斥不务正业时说,“精神也需要喂养”。杓峪村新春联欢晚会上,一曲《沂蒙小调》结束后其他人纷纷谢幕下台,只有杜忠深还抱着琵琶专注拨弦,所有人都冲他喊“下来吧,下来”,影片也就此结束。杜深忠在此片中是精神文明的代名词,村里其他人对他的不理解实际上也是对精神文明的不理解。影片以大家喊杜深忠下台作结,暗喻现在乃至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农民对精神文明的不在乎。该片通过聚焦不同农民的精神世界,揭露了当代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的现状。

2.农民与土地的纠葛

《乡村里的中国》聚焦杓峪村这片土地,展现了农民与土地之间的许多纠葛。片中既有出现在画面里的留在土地上的人,也有那些没有出镜、仅出现在村民交谈中流入城市的廉价劳动者,这两类人里都有幸运儿和不幸者。

留在土地上的这些人,有的生活富足,他们辛勤劳动取得丰硕的成果,如杜洪法一心只为种田,即使在苹果供大于求的时候也能够卖个好价钱,开心地向儿子报喜。而有人的则不如意,如杜深忠对土地没有感情,被妻子形容“果树随人,人懒树也懒”,家里的收入赶不上中等户的一个零头,付出十分的努力只有三成回报,自嘲“失败了一辈子”。

因为土地不养人,这些生长在土地上的人萌生了远离土地的想法,认为外出总比在家强。就像杜深忠说的“实际上农民工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都是被逼着出去的”,“简直就是拿人肉换猪肉吃”。农村青年去城市打工这条道路饱含痛苦与无奈,杜深忠年轻时外出打工掉了十几颗牙,张自军在外地丢了性命……但杜深忠仍期盼自己的儿子走出乡村。他们的物质需求和理想抱负在农村这片土地上无法得到满足和实现,于是不得不选择逃离乡村、远离土地,去往更广阔的城市,这条道路充满荆棘也饱含希望。这样的事绝不是特例,而是当下普遍存在的农村劳动力流失现象,农村和城市发展不平衡,农民和土地的关系也变得复杂。该纪录片聚焦农民与土地的纠葛,让人们不得不关注和思考这些具有普遍性的土地问题和农民工问题。

3.农村基层官员的生存状态

影片中村支部书记张自恩评价自己“干一年支部书记,就赚了一肚子酒”。作为农村基层官员,他干得一点也不顺心,不是最优秀的村官,但他的形象是具有代表性的,是万千农村基层官员的缩影。纪录片通过张自恩的工作与生活揭示了农村基层官员的生存状态。

村民之间发生矛盾,张自恩总是第一时间去调解;为了发展经济,一次又一次拜访王经理谋求合作。身处最基层,除了为广大村民着想,还得服从上级领导的指示,张自恩应新来的驻村干部魏书记要求砍树建小广场,村民找他又吵又闹,他也只能忍受。农村的基层官员对上不能违抗领导旨意,对下不能辜负百姓期望,各种烦心事不断,在上下夹缝中求生存。

像杓峪村这样的小村庄,村里人大多是同族亲戚,基层干部自然也跟很多村民沾亲带故。村民张光学总是怀疑张自恩贪污,不断上访,两人的矛盾不断升级,但过年时张自恩依然提着礼物上门拜访,因为张光学是他同族的叔叔。各种亲戚关系让基层官员不能只站在村干部和村民的角度看问题,还得顾及情面,又给处理问题增加难度。

另外,在当今农村青年外流的大趋势下,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常年劳动生产所取得的经验使他们往往固守小农经济“自给自足”思想,很难理解现代农村建设,而不支持基层干部的工作,这也成为乡村治理的阻碍。该纪录片从多方面聚焦农村基层官员的生存状态,展现基层官员的不易,凸显了当代中国乡村治理上的难点。

四、结语

《乡村里的中国》记录了乡村里血缘、宗族、利益等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些不仅是人类学探讨的问题,也是我国农村建设取得新阶段发展所需要解决的问题。相较于我们当下接触到的纪录片,像本片这样冷静下来观察记录的作品并不多。这样的作品是需要经过长期积淀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是众多纪录片创作者努力的方向。

注释:

①邱见均.田野调查法浅析[J].群文天地,2012(18):241.

②文胜伟.直接电影与中国新纪录运动的记录精神[D].重庆大学,2009.

③[美]保罗·霍金斯.影视人类学原理[M].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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