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书法文化变迁略说

2018-04-01 12:14孙东明吉林大学吉林长春130012
丝路艺术 2018年11期
关键词:印文学书笔法

孙东明 (吉林大学,吉林 长春 130012)

宋代书法文化有其时代特征,它是历史的产物。整个宋代文人对书法都有相同或相似的认同感和认知心理,这源于书法生态环境的变迁,因此书法文化也具有历史转折性。这种历史转向与宋代孕育出后来的书法新风尚有着内在的联系。

影响并改变北宋书法文化的重要历史成因有三点:

一、书法原生态的破坏——古法中断

古人学习书法极重笔法,书法尤重师承关系。往昔魏、晋、六朝有世族家学,其家法不易外传,书法可作为这些名门望族的一种文化垄断,亦是其社会地位和身份的象征。笔法传承需口传亲授,因此谁掌握古法正宗、传承家学笔法,谁则掌握书道并以此自居。笔法之传承至有唐一代依然有线索可循。唐太宗李世民推崇王羲之书法为天下第一,以为尽善尽美,又几经后世追捧,最终被确立为书法大统之地位,为天下所认同。唐时,很多书家仍然严守着家法师承,古法尚未中断。唐张彦远《法书要录》中的《传授笔法人名》载:

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王献之传之外甥羊欣,羊欣传之王僧虔;王僧虔传之萧子云,萧子云传之僧智永;智永传之虞世南,世南传之欧阳询;询传之陆柬之,柬之传之侄彦远,彦远传之张旭;旭传之李阳冰,阳冰传之徐浩、颜真卿、邬肜、韦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文传终于此矣。[1]

暂且不考证笔法传授是否诚如文中所言,此文虽略带有神秘色彩,却道出了古人对书法师承、笔法口传亲授的认同感,并深信不疑。隋僧释智永为王羲之七世孙,其为王氏家法正宗传承人。智永由隋入唐,笔法传给唐人也当合情合理,又参之可考文献,二王笔法传入唐代当毋庸置疑。

唐末至宋朝初建,连年战争,对物质文明的毁灭性极大,原生态的书法环境遭到破坏,古法传承遭到严重阻绝。唐转宋,书学开始衰落,在笔法上表现最为显著者即为古法消亡,亦即魏晋笔法的彻底终绝。宋初八十年里,书学没落不振,对于这一现象,在北宋文集里大有所见。如:

唐人多善书者,题楷行草,往往各尽其妙。渉五代而字体衰矣。[2]

苏颂《苏魏公文集》

晩有张颠尤恠伟,意自公孙剑中得。由来传播千百年,笔法至今为准的。近时此学虽凋零,妙絶何尝虚赏识。[3]

韦骧《钱塘集》

唐世执笔之士,工书者十八九。盖自魏、晋以来,风流相承,家传少习,故易为能也。下逮懿、僖、昭、哀,衰亡之乱,宜不暇矣。接乎五代,四海分裂,士大夫生长干戈于积尸白刃之间,时时犹有以挥翰驰名于当世者,岂又唐之余习乎?……及宋一天下,于今百年,儒学称盛矣,唯以翰墨之妙,中间寂寥者久之,岂其忽而不为乎?将俗尚苟简,废而不振乎?抑亦难能而罕至也。[4]

欧阳修《文忠集》

李复《潏水集》卷三《回知隰州刘季孙左藏书》中,描述书学不振更为清楚。他这样写道:

二王书迹,东晋之盛,上下已皆爱重,又父子皆不惜笔画,宜其传者甚多,但累经丧乱,今遂无有。昔后周承圣末,遣于谨袭江陵,梁元帝将降,乃聚古今图书十四万巻,并大小二王书迹,命后阁舍人髙善寳焚之,歴代所藏尽为灰烬。唐太宗好书,人间所藏,求之殆尽,藏于内府,高宗以后或赐予、或盗窃,又散落人间。宗楚客中宗时为中书令,奏事承恩,乃乞大小二王真迹,勅赐二十巻,大小各十轴,楚客装作屏风。王涯作相,专求法书,尽以金帛官职致之,涯既被害,人但取装饰金玉,书画皆焚弃,经五代故无孑遗。今书学不竞,用笔之法絶而不传,虽临搨之本,举世略无一二,亦使人时为慨然也。[5]

正是由于古法终绝,宋人学书不得不注重实践去探寻古法,因此宋人笔记、题跋所见书论,多有书写感悟性的以及技法总结性的内容。书艺堪与古人抗衡、字迹几欲乱真的大家米芾,一生致力于探究魏晋古法,也不得不有“时代所压,不得高古”之感慨与无奈。

二、宋人学书范本的转变——刻帖作为学书范本

魏晋名家真迹至唐代亦有之,况有诸多临摹本,唐人有幸亲观真迹和亲授笔法。至有宋,笔法终绝,真迹所剩无多,魏晋名帖几乎消亡,即便是前朝唐人书帖也诚为罕见。宋朝皇帝征收前朝名帖遗墨,刻于枣木板成帖,于是有淳化阁帖,后又有大观帖等。宋人大多无缘目睹前人真迹,欲学古法,刻帖成为绝佳范本,因此刻帖对于习书者可谓手捧至宝,学书之渴望可见一斑。宋代推行刻帖,确实方便了书法的学习,然其亦有潜在隐患。刻帖即便是下真迹一等,然笔势、神彩与真迹甚至于临摹本也无法比拟,不像古人可以通过观察真迹之墨色变化来窥探古人笔法。然宋人学书别无他法,唯有亲身实践,感知古人用笔之意,才能另有出路。黄庭坚《山谷集》中就有关于如何学习古人字帖的感悟之语,提供了自己的学书方法。如其云:

公书字甚工,然少波峭,政以观古人书少耳。可取古法帖,日陈左右,事业之余,辄临写数纸,颇胜奕棊废日。无使笔意,便自有佳处。[6]

《左传》《前汉》读得彻否?书不用求多,但要涓涓不废,江出岷山,源若瓮口,及其至于楚国横絶千里,非方舟不可济。惟其有源而不息,受下流多故也。既无人讲劝,但焚香正坐静虑,想见古人,自当心源开发,日胜进也。今寄王献之《黄庭经》、张长史《草书千字》可观古人用笔之意。[7]

公书字,自有宿习,要须勤观魏晋人书帖,日临写数纸,便当顿进与古人争功耳![8]

黄庭坚的学书原则是:读古人帖,日陈左右,观其用笔之意。正是通过不断地思考、想象与心悟,加之与亲身的实践相结合,才能接近古人,靠近古法。这种学书方法亦适用于我们今天。可以说,宋代刻帖对书法的学习与发展起到的积极作用是值得肯定的,对后世学书也影响深远,直至今日。

三、北宋文人思想的转变与解放——尚意书风的形成

由于社会经济的逐渐发展以至繁荣,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宋人的思想得到解放。宋人书法“尚意”大概也是其历史必然。正如前文所谈“笔法终绝”,没有古法师承,没有口传亲授,学古人学不像,通过刻帖、碑拓学书,必然要有更多的主观成份。年岁久之,偏离古法甚远,代代相习,遂累至成新风尚。或许如唐代孙过庭《书谱》所云:“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9]

北宋初年经济萧条,农民和士兵暴动时有发生。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书法原生态遭到了破坏,和平与安居乐业是人们最高的期待。为了转变这种萧条的社会局面,宋政府推行了一系列恢复社会生产的政策。在政治制度和国家行政管理上,进行官制改革和军事制度改革。宋政府又鉴于唐末五代以来的武人跋扈、割据以至篡位的教训,开始重文轻武,以文制武。在社会经济与管理上,施行户口分类制度、租佃制度、赋役制度等等。随着休养生息,宋朝渐渐恢复了元气,随之而来的就是经济的发展与繁荣。到北宋中期,城市商业空前发展。京都开封是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全国最大的商业大都市。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夜市直到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宵不绝。”[10]当时开封城内还有多处供居民娱乐的场所,叫做瓦肆,里面有“勾栏”(歌舞场所)、酒肆、茶楼和说书唱戏的。今存写实风俗画《清明上河图》,如实地反映了当时开封城风貌。[11]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宋人在精神上得以一定的宽松时,思想就容易解放,文学艺术灵感就得以发挥施展。正是在这样社会整体的大文化背景下,才会诞生蔡、苏、黄、米这样的天才,这种文化背景的存在,对促成宋人的社会意识、文化意识形态和审美价值取向,具有重要的影响。也正是在这样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下,才会有“宋人尚意”的可能。

在宋人的书法文献中,谈及“意”,最早当属欧阳修。其《文忠集》有云:

古代建筑多为亭台楼阁,这就为士人们提供了很好的“凭栏”场所。登高望远向来为士人所推崇。登上楼阁,由于四面镂空,作者可以远眺,登高望远就能感受自身的渺小与天地的广大,情感也就随之而来。建筑的形态为“凭栏”意向提供了客观的条件,而建筑的精美又为士人提供了审美的情趣。由此产生了“登高必赋”的思想感情。这其实是之前“登山临水”的继承与发展。士人本身对于现实的不满,却又无处发泄,所以他们在很多时候都需要一种心灵的寄托,而周围建筑中最能满足士人,又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远离市区登山临水,登楼便自然而言成了满足他们心理需要的场所。

君谟笔有师法,真草惟意所为,动造精絶,世人多藏以为寳,而予得之尤多。[12]

苏轼是欧阳修与蔡襄的学生,必然要受到老师的影响。苏轼《东坡集》有云: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13]

此句明显直继欧阳修论书,苏轼为整个宋代文学成就的最高代表,其门下又有“苏门六君子”即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陈师道、李廌等,而弟子之下又有门生,势必要形成一个庞大的书家群体,其对形成新的书法风尚具有重大意义。

释惠洪《石门文字禅》巻二十七《跋东坡山谷帖二首》云:

前代尊宿火浴,无烧香偈子,山谷独能偈之。初见罗汉南公化作偈,其略曰:“黑蚁旋磨千里错,巴蛇吞象三年觉。”天下衲子,听莹十年。晦堂曰:“鲁直作此有据乎,亦意造尔?”[14]

此处非谈书法,而我们可以看出“意”或“意造”一词自欧阳修起已被后生广泛地使用。

李之仪在《跋山谷草书渔父词十五章后》中写道:“间有蔽于不及之语,而特于草字行笔,故为迟缓,从而加驰骋,以遂其蔽久之,虽欲稍急,不复可得。今法帖二王,部中多告,哀问疾家,私徃还之,书方其作,时亦可为迫矣。胡不正而反草耶,此其据也。然而非所造直与神遇,则安能至?是亦足以自成一家,而名于世也。”[15]

虽然北宋初期书法原生态发生了重大改变,从魏晋隋唐的笔法至宋代“絶而不传”,再从学书转向以“刻帖”为范本,最后形成书法“尚意”的新风,犹如涅槃重生一般。艺术的特点就是要有更多的创造性和思想性,感性的成分居多。北宋的书法文化变迁也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尤其是尚意书风也符合艺术的本质要求,这段时期的书法史在整个历史当中书写着灿烂的一笔,启发后人,影响深远。

注释:

[1]張彥遠:《法書要錄》[M],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年5月,卷一《傳授筆法人名》,第16頁。

[2]蘇頌:《蘇魏公文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七十二《題灘院記》,第1092册,第757頁。

[3]韋驤:《錢塘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一《求陳和叔草書千文》,第1097冊,第386頁。

[4]歐陽修:《文忠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七十三·外集二十三《跋永城縣學記》,第1102冊,第578頁。

[5]李復:《潏水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三《回知隰州劉季孫左藏書》,第1121冊,第28-29頁。

[6]黃庭堅:《山谷別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十七《與潘邠老帖五》,第1113冊,第712-713頁。

[7]黃庭堅:《山谷別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十八《與斌書二》,第1113冊,第716頁。

[8]黃庭堅:《山谷別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十八《與黨伯舟帖七》,第1113冊,第721頁。

[9]《歷代書法論文選》[G],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24頁。

[10]網易河南,《鼓樓夜市開封人民舌尖上的首選》[OL],http://henan.163.com/14/0429/09/9R07JO2502270H63.html

[11]張國剛、楊樹森:《中國曆史•隋唐遼宋金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7月,第285頁。

[12]歐陽修:《文忠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七十三•外集二十三《跋永城縣學記》,第1102冊,第578頁。

[13]蘇軾:《東坡全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二《石蒼舒醉墨堂》,第1107冊,第70頁。

[14]釋惠洪:《石門文字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巻二十七《跋東坡山谷帖二首》,第1116冊,第512頁。

[15]李之儀:《姑溪居士前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巻三十九《跋山谷草書漁父詞十五章後》,第1120冊,第5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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