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宇扬
(英国约克大学,约克 YO10 5DD)
对于主权国家而言,国家边界作为其领土主权的体现与保障,一直以来都是至关重要且不容置疑的。然而,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世界经济一体化的趋势日益明显,国家间的政治文化往来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密切状态,跨国移民也逐渐增多。正如麦克卢汉(McLuhan)所说,在当今社会,不同国家的人们之联系密切是前所未有的,我们生活的世界如同“地球村”。[1]在这种国际背景下,“世界主义”思想开始盛行。
“世界主义”一词来源于古希腊的“城邦公民”的概念,用来表述世界一体的理想状况。世界主义思想对国家边界观念的影响起源于西欧中世纪晚期,以但丁为代表的政论家提出“世界帝国”的概念,他们渴望建立一个能够统治世界的国家,而既有的城邦之间的边界也就不复存在了。启蒙运动时期,人权的概念被高度宣扬。德国哲学家康德提出:“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权力支配世界上每一寸土地。”[2]世界主义思想经过此后两个多世纪的发展,虽然至今并不完善,但还是深刻影响着很多人。这些人被称为“世界主义者”。“世界主义者”认为主权国家应该废除它们的边界,因为其阻碍了人们自由移动的权力,限制了国家间的经济往来,不利于世界一体化的发展。比如,新西兰学者布洛克(Brock)认为,国家边界的存在限制了人作为独立个体的基本权利,也就是《联合国人权宣言》中提到的“人的移动权”。[3]美国学者吉尔罗伊(Gilroy)则认为取消国家边界可以让各国经济的联系更加密切,资源配置更加优化。[4]不过,这些观点也有着明显的缺陷,他们过分强调了人的权利,却忽略了实现人权的基本条件和保障因素;他们过分强调了经济交往的必要性,却忽略了具体政策的可行性。国内学者李建华、张永义就认为世界主义在近几年已经陷入困境。[5]
本文将对世界主义的国家边界观进行探讨,结合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和世界政治的典型事件对比分析,以论证世界主义的国家边界观是不合理的。取消国家边界只是世界主义者乌托邦式的幻想,而不能在当今国际政治中实行。本文将从国家主权和安全问题、个人权利和民主问题、文化冲突和认知问题三个方面进行阐述和论证。
古罗马政治家西塞罗(Cicero)说过,安全是“人的最根本需求”。[6]国家安全是个人安全的基础,国家边界则是国家稳定和个人安全的保障。
中世纪晚期,但丁等意大利文学家和政论家提出了没有国家边界以至大同世界的想法。这种思想后来在欧洲国家逐渐传播。近年来,随着欧盟和其它一些地区组织的蓬勃发展,主权国家在国际事务上的地位逐渐削弱,国际组织承担了更多的义务。但丁的“世界帝国”思想随着这种现象的逐渐普遍而甚嚣尘上,许多世界主义者认为有边界的国家已经成为世界一体化的阻碍。[7]
然而,但丁的“世界帝国”观点有明显的时代局限性。但丁等早期世界主义提倡者生活在中世纪晚期充斥着割据和战乱的意大利,但丁本人也遭到严重的政治挤压,被迫背井离乡。因此,但丁的观点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阿根廷文学家博尔赫斯(Borges)就曾经如此评价但丁的观点:“他的境遇让人同情,但他的想法让人费解,但丁的遭遇让他怀念曾经的罗马帝国而已。”[8]在但丁看来,罗马帝国统治了整个世界,换句话说,罗马帝国就是但丁提到的“世界帝国”。这种观点源于古人有限的地理知识,显然,罗马帝国不是世界的全部,它也是有边境的,在其边境之外有许多游牧民族,比如日耳曼人,而罗马帝国正是凭借着它的边境守护着它的文明。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在他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中评论道:“罗马帝国的灭亡,正是由于其对边境的放弃,使得游牧民族可以随意骚扰乃至掌握罗马人的军事力量。”[9]换句话说,如果按照但丁等人所说,罗马帝国没有边界,游牧民族会更快地内迁,古典文明会更快消失,罗马人也会更快地进入文明断层的中世纪。正如爱德华吉本所言,罗马帝国的边境军团是保证罗马帝国存在的最后基础,罗马帝国与日耳曼人的边界是对文明与野蛮的分割。
这种情况同样发生在当今世界,美国和墨西哥的边界是充满争议的,但它的确保护了美国的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2006年,美国国会批准布什政府在美墨边境建立长达1100公里的边界墙,墙顶有着密集的铁丝网。[10]这个做法遭到世界主义者的强烈反对,但是,它无疑是最能保证美国国内安全的方式,所以美墨边境墙还是如期建成。美国学者安德鲁斯(Andreas)这样评价美墨边境:“它是世界上最繁忙的边境之一,是富国和穷国最长最壮观的交汇线,也是执法和逃避法律激烈对抗的地方。”[11]美墨边境每年都有无数非法移民,他们从墨西哥偷渡,或躲在装运水果的卡车里面,或穿过茫茫无际的沙漠地带,只为到达美国——一个只隔一条边界的国家。有些世界主义者提出这种矛盾正是美墨两国存在边界导致的。但是,偷渡的人基本都是从墨西哥想方设法到达美国,而不是从美国到墨西哥。这是单向性的移民状态,正如世界主义常有的单向性的思维状态,如果美墨边境被取消,墨西哥人将会不断涌进美国,美国人正常的生活秩序将会被彻底打乱。不同的思维方式和悬殊的贫富差距,会对美国社会造成严重动荡。世界主义理想的基础是各国差距不大的经济发展水平和人民生活方式,这在当今世界是难以实现的。2017年1月,美国特朗普政府颁布行政命令,禁止全球难民和西亚北非七国公民入境美国。此令一出,即遭到群起反对,不仅被非盟委员会和伊朗外交部严正抗议,而且法国、德国和加拿大领导人也先后呼吁美国取消移民禁令。但是,2017年6月,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却裁决支持特朗普政府的移民禁令。究其原因,美国政府的禁令虽然有违世界一体化的理想,但却切实保护了美国国内民众的安全,尽可能减少了恐怖主义袭击和难民危机,在美国国内也不乏支持者。在国家稳定和个人安全面前,世界主义的理想是不切实际的。
国家边界也是把局部战争限制到最低程度的重要因素。如果废除边界,任何国家出现内战,将不只影响一个国家。即使是信仰习俗相近的国家,边界也是必不可少的。中东乱局持续发酵,如果阿拉伯联盟可以凌驾于阿拉伯国家主权之上而废除其边界的话,叙利亚和也门的反政府武装就可以在其军事失利的时候进入到周边国家,占领别国领土,因此对别国造成的破坏是无法弥补的。如同布拉赛特(Brassett)所提到的,如果遵行绝对的极端世界主义而废除边界,那么任何恐怖主义将不是特定区域的威胁,无辜的普通人民将失去他们以安全为基础的人权。[12]正如西塞罗所说,“安全是人的最高享受”,只有国家稳定安全,人的最高享受才有可能得以实现。
卢梭曾经说过,对个人的绝对自由,就是对他人的绝对伤害。无拘无束的绝对自由是相对于众人而言的,而有规矩、有条件的自由是相对于个人而言的。[13]
世界主义者提出世界一体化,取消国家边界,最主要的理由是为了保障基本人权和民主自由。在1795年写著的《永久和平论》中,德国哲学家康德将世界主义法律和权利作为保护人民不受战争侵害的指导原则,并在道德上以普遍接待原则为理由将这种世界主义作为道德标准。康德在书中宣称:“使用地球表面的权力属于全人类”。[14]康德的思想影响很大,他的理想主义世界观备受推崇,他对人权的重视也激励了后世学者。部分欧美哲学家和社会学家都以人权为由,要求废除国家边界。拉姆福德(Rumford)认为,限制人们自由行动的国家边界就是架在人们自由选择居住地的一道枷锁。[15]社会学家贝克(Beck)提出了与传统民族国家政治直接对立的世界性批判理论的新概念;他认为世界是一个整体,就像之前人们认为自己的国家就是世界,现在的世界就应该像一个国家。[16]哲学家哈贝马斯(Habermas)主张国家联合体是一个最高的法律主体,各国公民去他们想去的世界各地是他们的基本自由。[17]
但是,这种观点只支持并保障了部分人的权利,而损害了其他人的权利。正如卢梭所说,个人如果拥有了绝对自由,其他人就会相应失去一定的自由。德里达(Derrida)认为取消边界会导致无法控制移民,过多的移民势必对原有居民的生活产生重大影响,造成社会的无序。[18]陈秀娟也指出移民和难民的涌入,使原有居民的安全受到威胁,因为这些居无定所的人可能会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19]事实也是如此,德国、法国和意大利等主要欧盟国家近年来都出现难民引发的社会问题和社会动荡,社会稳定性受到挑战,毫无疑问,这些国家原有居民的人权被严重破坏。
此外,康德的“世界主义原则”在当今世界中是很难实现的,因为即使从15世纪开始的大航海时代算起,世界不同地区的交往历史只有500余年。而即使只从文明时代算起,不同地区的人们孤立生活超过三千年。如果精确到世界各地区的密切交往,则至少在工业革命之后,距今不过200年历史。因此,各国各地区相对短暂的交往过程,远不足以改变其几千年形成的传统习惯和思想意识。正如童志超所说,无论是以遵守特定的传统、文化和习俗为特征的单一民族国家,还是以共守宪法政治信仰原则为特征的多民族国家,其人民的共处,大多都是在国家层面上形成强烈的认同感,国家边界和移民限制也成为保护其居民群体这种认同感的基础。[20]如果移民条件完全放开,国家边界不复存在,原有的公民将难以和没有认同感的新移民形成相似的民主认知,原有公民的基本人权和政治权利也就受到了损害。所以,取消国家边界并不意味着人权的解放,它只是赋予一部分热爱迁徙的世界主义者更多的人权,却因此损害了更多渴望稳定生活的公众的基本权利。
许多世界主义者提到了1948年的《联合国人权宣言》,这份宣言写道:“每个人都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他们可以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21]然而,这并不是宣言的全部,联合国人权事务委员会在一份澄清文件中强调,这项权利是“在一国之内人人享有的合法权利”。[22]毫无疑问,联合国人权宣言说的这种随意行动指的是在一个国家之内的自由。联合国人权文件充分反映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世界各国普遍承认的是在国内的行动自由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但是取消国家边界是不现实的。巩国莹在《世界主义的伦理与文化》中指出,只有在一个制度性的社会组织完善,并且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到相类似的状态下,世界主义才有可能实现。[23]
有些世界主义者对此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如果一个全球性的政治机构建立起来,一部世界性的政治宣言或者宪法得以施行,那么生活在不同地区人们的共识也会随着法律的建立而逐渐形成。然而,这种想法是乌托邦式的幻想,因为全人类的群体认同感是很难建立的。不同民族种族的人们通过其共同遵循的信仰、习俗乃至为文化原则为纽带,几千年来生活在一起,其生活状态完全不同于其他民族,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如果骤然间取消他们的边界,不同生活状态的人群在相处过程中的摩擦和冲突所造成的代价是不可估量的。二战之后,南斯拉夫各民族曾在铁托的领导下,共同建立共和国,但同种族的各民族还是因为文化信仰不同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爆发冲突,最终造成战争,继而解体。
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受制于人类认知和情感的接受范围,人们只能在一定规模的人群之中产生群体认同感。也就是说,当国家间的边界越模糊,国家内部地区和社群间的界限越清晰。拓展到全人类的群体认同感即使能够存在,也无法超越更小群体间的内部认同感。世界主义只是一种幻想,即使各国的边界对外敞开,也不意味着实现了世界主义,人们还会根据原有的生活模式,再次划分出新的边界。因此,世界主义者希望通过世界宪法去支撑世界范围内的集体民主是不能实现的。同样,一个民主的社会需要国家的边界,它是保存原有居民基本人权的最后屏障,主权国家的边界不可能无限制地对外开放。
亨廷顿在他的《文明的冲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提到,冷战之后的世界政治,开始以文化为界限划分世界格局,不同文化之间的区别如此明显,而它们的冲突不可避免。[24]
世界主义者认为,随着世界各地的经济和文化交往,世界主义文化不仅会成为世界共同的文化准则,而且文化冲突也将不复存在。他们认为全球文化在当今世界,比历史上其他任何时候,都有着更明显的影响力。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很多人了解到各种各样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这些技术帮助创造了一个无文化边界的世界,在其中个体可以从不同的文化、价值以及语言上做出选择。这使得多元文化主义的焦点从特殊的种族主义转向了多元论的世界主义。
然而,当今世界主义者提出的世界文化,其实是具有经济优势的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文化侵略。在政治经济地位不平等的前提下的国际交往,实际上是发达国家文化对发展中国家文化的同化。[25]文化的边界也就成为发展中国家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赖以生存的重要保障。亨廷顿认为文明之间是可以共存的,而不是由哪一种文化统一其它文化。[26]正如世界主义者所强调的,世界主义本质上是让世界上每一个人获得人权,然而,如果渴望保留传统文化的人被迫放弃他们的文化,他们的人权将得不到任何保障。吉尔罗伊探讨了种族的建构和归化以及种族间难以真正融合的原因。因为不同种族长期生活在不同区域,因为不同的地理状态和文化发展过程,他们对文化的认知截然不同。在16世纪,俄国和土耳其奥斯曼帝国贵族习惯于用左手写字,而同时期的印度人则将左手视为不洁之物。[27]事实上,世界主义很难用统一的标准要求不同地区的人们有着统一的习俗,这也是没有必要的。
有些世界主义者认为,文化冲突是导致世界矛盾和战争的根源,所以文化的世界主义虽然会损害一部分处于弱势的文化群体,但却能为世界创造一个稳定的文化环境。[28]然而,这种观点也是理想主义的。以什么样的文化为基础可以作为世界各国人民都认可的世界文化而通行,是很难决定的。卡萨诺瓦(Casanova)提出,文化的冲突确实造成了一些不稳定,但是如果想统一一种世界主义文化,可能会有更大的冲突。[29]因此,文化的边界与地理的边界同样重要,而且比地理的边界影响更深,更难以被淡化。换句话说,即使地理的边界被取消了,世界主义也没有实现,因为人们心理的边界是难以改变的。
许多世界主义者认为边界是影响人们移民的最大阻力,然而,许多国外学者研究的成果显示,即使没有边界,许多人也不会选择移民。奥伯曼在他的研究中提到:“一些人喜欢冒险,但是更多的人不想离开他们的家园和朋友,他们不想去一个他们不会说当地语言的地方,他们不认为这种背井离乡的移民是值得的。”[30]所以,世界主义者渴望取消边界,但这并不是所有人的愿望。而且,解决人们移民最好的方式并不是要求发达国家接受移民,而是改变发展中国家的状况以避免人们的不满情绪。就像布洛克所说的,靠发达国家接纳更多的移民以伸张全球正义是无效的,单靠这种接纳移民并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灵丹妙药。[31]通过关注发展中国家的实际情况,研究为什么人们不会享有体面的生活,并研究如何解决这一主要问题,从而更好地保障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综上所述,世界主义者关于取消国家边界的设想是不合理的。在当今这个经济发展不平衡、文化信仰不相同的世界中,边界作为主权国家的标志及其政治稳定的保证,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它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跨国自由,但却为普通民众带来安全的生活环境,是对其人权的重要保障。同时,取消国家边界损害了原住民的人权和民主,它会打破其既有的生活状态;即使国家之间固有的边界被废除,因为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民族具有迥异的认同感,他们还会根据自己的认知组成新的群体,划分新的边界。在文化层面上,普世文化只是世界主义者难以实现的美好幻想。一方面,以何种文化为基础构建世界文化存在很大争议;另一方面,世界文化构建的过程,也是优势文化侵略的过程。所以,文化的边界也是保护弱势文化生存的基础。在心理层面上,即使地理的边界被废除,不同地区生活了数千年的人群心理的边界也很难被打破。而且,世界主义者自己也很难做到言行合一,因为植根于他们心里的种族和文化的边界已经根深蒂固。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杜塔特(Douthat)就曾提到:“那些主张开放国界的伦敦市民大赞阿富汗美食,却从来没在阿拉伯移民聚集的社区住过;那些标榜自由的美国公民叫嚣着终结白人霸权,却坚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去上种族混合学校。”[32]正如卢梭在《爱弥儿》里所说:“不要相信那些世界主义者了,因为他们宁愿到遥远的地方去探求那些他们不屑在其周围履行的义务。”[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