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型经济”的反生态逻辑*①

2018-03-31 20:17赖婵丹
实事求是 2018年1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绿色生态

赖婵丹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872)

工业化的生产方式开创了工业文明的新时代,同时也爆发出种种生态问题。人与自然的关系以惊人的速度恶化。在人类生存困境面前,资本主义国家也在积极寻求解决生态问题的出路。20世纪60年代,以肯尼斯·鲍奈丁、威廉·福格特、科林·克拉克为代表的早期生态经济学家开启了对生态学和经济学的跨学科融合研究的新纪元。1966年,美国生态经济学家肯尼斯·鲍奈丁(Kenneth.Boulding)发表了《一门科学——生态经济学》这一重要论文,使得经济学和生态学不再是两条平行线。对于环境问题,生态经济学流派的后起之秀们也纷纷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美国的著名环境经济学家保罗·霍肯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其代表性著作《商业生态学——可持续发展的宣言》中试图构建一种“恢复型的经济”。

一、问题的提出:恢复型经济可行吗?

若想构建一种能够解决生态问题,实现社会经济可持续发展的新生态经济学,首要任务就是破解生态危机的产生谜团。在保罗·霍肯看来,生态危机根源于现代化过程中的传统工业生产方式。“工业经济割裂了生产过程与土地、割裂了土地与人并最终割裂经济价值和个人价值。在工业社会攫取型的经济体制下,企业生来就是为了赚钱。”[1](P15)霍氏从工业经济的逐利性研判了生态危机的根源,并进一步指出,当前的工业系统是线性系统。“有害废弃物是线性工业系统的产物。在这个线性系统中,资源和能量输入的终极产物既没有被循环利用也没有被返还。”[1](P32)但是,自然本身却是循环的。“自然界几乎没有什么废弃物不是其他生命系统的食物。”[1](P32)因此,为了解决工业化生产体系带来的人类生存危机,霍氏认为“合乎逻辑的应对方法是设计或者说重新设计生产体系,使它们首先不要产生有害的和生物学上无用的废弃物。”[1](P41)也就是,“创造出一种迥然不同的经济,一种在恢复生态系统和保护环境的同时带来革新、繁荣、有意义的工作和安全感的经济”,[1](P2)即恢复型经济。

暂且不对恢复型经济的可行性作出判断,我们先审视生态危机的根源问题。生态经济学流派的一个最重要的共性就在于对生态危机根源的判断上。赫尔曼·E·戴利、P·伊金斯、肯尼斯·鲍奈丁、威廉·福格特等人都把生态责任归咎于工业生产方式。然而,工业化或者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本身并不是贬义词而是中性词。工业化是人类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1776年第一台蒸汽机投入使用,开启了劳动机械化、生产工业化的新阶段。在这个过程中,机器是最重要的劳动工具,其基本特点是:“以无生命的东西为劳动对象,材料与能源(物质资源)是其主要资源;以工业科学技术为手段,主要是依靠力学、物理学与化学等科学技术;在不依附自然条件的工厂中进行。”[2](PP13~21)工业化阶段是人类发展的客观性历史阶段。环境问题之所以会在这个阶段集中爆发,一方面是因为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机器的发明和使用使得生产对人本身的依赖大大减少。作为自然的人本身的局限性被克服。流水线的作业使得生产以惊人的速度进行;另一方面,也是最本质的原因是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环境问题固然有工业发展带来的某些共性,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社会制度的问题。”[3](P231)霍氏显然没有看到这一点,而把生态危机看作是一种全球性的、没有社会制度区别的问题。所以,在霍氏看来,生态危机的出路只是建立一种撇开社会制度这一核心维度的“恢复型经济”,企图通过企业这一生产的微观主体的生态化解决困扰了人类几百年,并将持续困扰人类的生态问题。因此,这种“恢复型经济”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霍氏针对“恢复型经济”的目标提出的几点要求,都有其局限性。首先,创造商业的演替。霍氏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应该仿效大自然本身的进化。大自然自身从不成熟的生态系统会向更成熟的生态系统演进,这种演进成为生态演进。这就要求企业“转变观念,把自己重新想象成循环的公司,其产品或者确实变成无害的成分消失掉了,或者有专门用途并针对一项特定的功能,其中没有任何伴随的负面影响,没有废弃物,也没有不受管束的分子在野生生物的细胞中跳舞”。[1](P44)霍氏提出的理想化的构想,显然认为企业可以变成道德的化身。但是这种商业演替如何进行?单靠企业转变观念就能解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态顽疾?当然,霍氏也在试图提供一些有效的方法,例如工业生态学的方法。他认为工业生态学能够把不同的公司的新陈代谢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不间断的循环生产关系,其中他还举了英特飞公司的例子。英特飞公司是一家按照仿生学的理念进行生产的公司,公司的全部废弃物都能够以有效的形式变成其他的公司的原材料。但是,英特飞公司是一家大企业,有足够的资金支持环保生产。世界上有非常多的小型企业,这些企业一旦对环保设施投入过多的资金,就容易造成资金断裂,引发破产等一系列后果。“经营一个建立在新发明基础上的企业所需要的费用,同后来在它的废墟上,在它的遗骸上出现的企业相比,要大得多。”[4](P119)此外,仿生学还是一门新兴的、不成熟的学科。若想通过仿生学解决自然系统和经济系统的循环问题,还为时过早。其次,改变能源结构。霍氏认为经济发展需要“从过去依靠碳燃料转变为依靠当代的阳光,包括光伏发电、太阳能加热、风能和潮汐能”。[10](P124)霍氏的这种提法一直都存在着,并且是自然科学领域研究的重点。开发新能源或者说提高对可再生能源的利用水平,一直都是科学研究的重点。但是这种科学研究需要大量的科研资金、科研人才和时间。短时间内转变世界的能源结构是不可能的。而且,其转变途径也不是霍氏提出的市场机制。资本主义的市场机制无论如何完善,都没有办法改变其私人逐利的本质。最后,征收绿色费。霍氏认为,“绝不能仅仅只对能源征收碳税,还应该对烃基化学品征收相当数量的绿色税,以达到用非污染的、可再生的有机资源取而代之的目的。”[11](P106)征收绿色费的目的是激励企业避免缴纳这些费用。此外,在霍氏看来,“绿色费就是经济不断追逐的那只机械兔子”。[12](P117)随着时间的推移,绿色费不仅不会减少,而且会有新的费用类型对其进行补充。因而,从性质上看,这种绿色费是动态的和恢复型的。但是,霍氏缺乏对整个经济生产活动的整体把握能力。生产、交换、分配、消费是一个有机整体,征收绿色费的结果也是多方面的。在一定程度上,征收绿色费意味着提高企业的生产成本,迫使一部分企业通过技术研发,避免绿色费成本。但是,成本的提高也会导致一部分企业把成本负担转移到消费者头上。这对于追求生活品质的绿领人群而言,无疑是一种半胁迫式的消费。而底层穷人只能购买那些便宜的、成本较低的“非绿色产品”。

可见,“恢复型经济”并没有真真切切解决生产方式的非绿色化问题。只能从一些具体的、表面性的工作中缓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带来的人与自然的矛盾。

二、问题的思考:“恢复型经济”的实质

为何“恢复型经济”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生态危机,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呢?要回答这一问题,必须揭示出这种经济体制的实质。“恢复型经济的组织方式不依赖人性改变,要求企业经营成为一种道德的行为,并且,它还设法将自然界中万物息息相关、复杂而又高效的模式引入商界。”[13](P10)这种模式“处处模仿自然,能够实现企业、消费者和生态环境的共生共栖的繁荣商业文化”,[14](P13)恢复型经济不仅不排斥市场,并且试图建立一个每笔交易都为公众提供滋养的市场。“恢复型经济”实质上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生态改良版而已,只是在原有的生产体系中加入一定的生态理念、生态技术而已,并没有从根本上消除资本逻辑。而工业化以来的生态问题都是由资本逻辑引起的,资本逻辑具有内在反生态性。

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逻辑自身的反生态本性进行过猛烈的抨击。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成为了一种有用物。“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对象,真正的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5](PP389~390)土地、矿山、海洋、森林、草场、河流等自然资源都变成了资本生产的利用对象,成为资本家发财致富的垫脚石。但是,资本家并没有保护这些能够帮助他们实现利润最大化的自然资源和自然环境。在资产阶级国家里,大工业成为其发展的起点,并且联合商业为资本主义的农业提供各种手段,使土地日益贫瘠,使劳动者精力衰竭。换句话说,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破坏了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资本逻辑本身具有反生态内核。

在前资本主义阶段,尤其是在传统农业占主导地位的农耕文明时期,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能够按照比较有序的方式进行着。人们在进行农业生产的过程当中产生的废弃物往往是可降解的,从土地上流出的物质元素往往也能重新返回土地。这时人使用动物的粪便等天然的肥料,通过作物搭配的方式驱赶害虫,实行轮耕制。整个生态系统按照其本身的规律有序地运行着。在这里,自然系统的再生产与经济再生产是一个统一的过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农耕文明是最具生态性的文明形态。因为在农耕文明时代,人只能听天吃饭,还不能充分认识和把握自然的必然性,还无法实现人的“自由”。工业生产方式刷新了人类世界的新面貌,不仅从大自然中获取更多的物质材料,而且通过概念自然本身的面貌,创造出大量的人化自然,使得物质文明发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伴随着物质产品的批量化生产,工业部门把大量的废弃物排放到大自然当中。这些废弃物往往变成了各种难以被自然吸收消化的形态。在城市化的过程当中,城乡分离加剧了人与自然物质变换的断裂。城市的下水道使得土地流出的物质和能量无法重新返回农村,引起土地肥力持续下降。为了补充土地肥力,只能大量使用人工合成的化肥,这不仅不能实质性提高土地肥力,反而带来一系列的生态污染和环境破坏。但是,不是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本身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而是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6](P579)

“恢复型经济”也关注物质循环的问题,并力图在源头上避免有毒废弃物的产生。保罗·霍肯认为:“有害废弃物是线性工业系统的产物。在这个线性系统中,资源和能量输入的终极产物既没有被循环利用也没有被返还。”[1](P32)他认为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就是设计一种新的生产体系,“使它们首先不要产生有害的和生物学上无用的废弃物。”[1](P41)承担起这个责任的是企业,要利用市场,向企业征收“绿色费”。具体而言就是“从目前向‘好东西’征税逐步转为对‘坏东西’征税,从对收入和工资征税转向对污染、环境恶化、不可再生能源的消费征税。”[1](P100)霍氏的想法显然过于天真和理想化。霍氏以为单纯依靠建立一个完善的市场经济体制就能促使企业进行绿色生产,显然高估了市场的作用和忽视了基本经济制度的问题。正如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在《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中对霍肯的《商业经济学》进行批判时指出:“这里的核心含义是企业人士只需改变他们的行为道德基础,与环境有关的一切都会变好。这种观点低估了生产方式和更高的不道德侵蚀社会的程度。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霍肯的论点过多地把责任与非难强加到了作为个体的公司经理的身上,而他或者她也只不过是体制巨轮上的一个轮齿而已。[7](P41)

三、问题的解决: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绿色化

既然是社会根本经济制度出现了问题,那么我们就必须对症下药,从根本制度着手,消除生产方式的非绿色化问题。社会主义制度是生产方式绿色化的制度基石,生产方式绿色化具有社会主义历史、现实、制度必然性。

这些必然性体现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现实破坏性之上。首先,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对农业生产有巨大的破坏作用。农业是一切产业的根基,是“参与自然再生产的唯一的产业部门”。[2](PP13~21)因而,建设绿色农业是生产方式绿色化最核心的任务。农业生产过程一旦遭到破坏,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也就面临着极大的威胁。但是,在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下,农业生产工业化及规模化、农产品单一化、肥料和农药无机化等,导致了农业生产的不可持续性。资本主义制度“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8](P34)资本会考虑的仅仅是金钱和货币,而不会思考农药和化肥给土地和农业带来的毁灭性破坏。其次,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劳动者人身自然的破坏。人作为一种社会—自然存在物,自身需要通过与大自然进行物质变换以维持自身的存在和发展。人连同血肉都属于自然界。资本主义的生产是以机器大工业为特征的,“机器劳动极度地损害了神经系统,同时它又压抑肌肉的多方面运动,夺去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甚至减轻劳动也成了折磨人的手段,因为机器不是使工人摆脱劳动,而是使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6](P487)资本主义对工人的剥削主要表现在对工人自由时间剥夺上面。资本盲目过度地追求剩余价值,突破工作日的道德极限和工人的身体极限,“侵占了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6](P306)最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态侵略。这种生态侵略包括两部分:第一,在产业转移的大潮当中,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转嫁危机,把高消耗、高污染的企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对发展中国家进行资源掠夺;第二,发达国家的核心价值观横扫发展中国家,使得“许多传统经济被扫除,整个区域性经济被打乱,农村人口外流,许多城市变成了大都市的简陋城镇群”。[9](P14)这在经济学当中成为渗扩效应。发展中国家无法靠发达国家的繁荣而变得富裕。这实质上只是发展中国家的一种幻想和意淫。因为虽然发展中国家确实可以在接收发达国家的淘汰产业的过程中实现短时间内的经济增长,但是,增长仅以量为衡量标准,增长量背后的环境代价和人民健康代价往往被忽视。金融资本的发展,使得生态侵略的程度更深。“全球资本主义的踏轮磨房生产方式的设计结果,经常是穷国为富国提供金融支持。”[7](P42)发达国家私人银行向发展中国家提供大量贷款,巨额的利息吞噬了发展中国家经济增长的大量成果。为了偿还贷款以及利息,这些国家必须加大对本国自然资源和劳动力的掠夺和剥削,进一步加深本国的生态危机。

总而言之,生产方式绿色化作为一种以“人—自然—社会—经济”系统的和谐发展为根本目标;以人与自然的双重和解和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为价值取向;以生态文明为追求;遵循安全、公正、清洁、稳定、系统、共享、创新等原则;以构建绿色化的产业体系、科技体系、人才体系和工具体系为主要内容;以循环、低碳、节约为要求;以新型工业化、城镇化道路为指向;通过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多重路径实现生产方式的绿色转向的生态友好型生产方式,必然会受到社会基本经济制度的制约。“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合适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进行这种物质交换。但是,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自由的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4](PP928~929)以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人占有为基础的经济社会制度无法为生产方式绿色化提供合理有效的制度支持。唯有在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社会主义制度之下,才能真正实现生产方式的绿色变革。

[1][美]保罗·霍肯.商业生态学[M].夏善晨,方堃,译.上海:上海出版社,2010.

[2]黄顺基.建设生态文明的战略思考——论生态化生产方式[J].教学与研究,2007(11).

[3]陈先达文集: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美]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M].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9][英]P·伊金斯.生存经济学[M].赵景柱,王如松,译.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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