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柏拉图的美学难题

2018-03-31 13:17
社科纵横 2018年1期
关键词:柏拉图感性直观

刘 敏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北京 100872)

英国美学史家鲍桑葵曾经指出:“如果美不在感官世界之中,它就不能同意志和认识的对象区别开来。如果美在感官世界之中,它就属于一个极其明确的欣赏知觉的领域。柏拉图的思想无疑是摇摆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1](P72)鲍桑葵无疑看到了柏拉图所面临的矛盾,但是他没有看到柏拉图对这一矛盾的解决,而仅从他自己的折中立场出发,认为柏拉图“摇摆于”这个矛盾之间。其实柏拉图对这个矛盾的态度是很明确的,他提出了一种特殊的解决办法,从而也提出了一个几千年来令美学家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的美学难题。正如直觉论美学家克罗齐所说的那样:“艺术、摩仿,是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事实呢?它属于人们心灵中哲学和德行所在的崇高部分呢,还是和感官快乐、兽欲一起骚动于心灵中的卑俗部分呢?——柏拉图的这个发问第一次提出了美学问题。”[2](P4)

柏拉图所提出的这个美学难题到底是什么?他是如何提出这个美学问题的呢?

早在《大希庇阿斯》篇中,柏拉图就借苏格拉底之口对什么是美进行了一系列的追问,从而探讨了美学最基本问题。苏格拉底首先问希庇阿斯:美是什么?希庇阿斯回答:美是小姐。随后又说美是母马、竖琴、汤罐等。苏格拉底于是说:我问的不是美的东西,而是“美本身”。这里,柏拉图明确区分了美的事物和美本身,认为美本身是一种共同的美的性质,是以概念标识出的美的普遍属性。它存在于美的事物之上,比美的事物更根本,因为它更单纯、更稳定、更永恒静一。美学的根本任务就是探询美本身,而不是美的事物。

柏拉图认为,我们的感官所感知到的一切事物都是不真实的,在感性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更为真实的“理念世界”,感性事物是“理念”的“摩仿”和“影子”。他说:“一方面我们说有多个东西存在,并且说这些东西是美的,是善的等等。……另一方面,我们又说有一个美本身、善本身等等。相应于每一组这些多个的东西,我们都假定一个单一的概念,假定它是一个统一体而称它为真正的实在。”[3](P178-179)这就是说,在万千事物的美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更为真实更为本真的美本身。具体事物之所以美,是因为“分有”了美的理念。所谓“分有”,是说具体事物是摩仿理念的模型而产生出来的,也可以理解为事物美以理念美为范本而产生,并体现或表现出理念美。这样,柏拉图完成了两个世界的划分,即事物世界和理念世界的划分,感性世界和本真世界的划分。

照柏拉图看来,既然真正存在的只是“理念”和“理念世界”,而现实的个别事物和“感性世界”是不真实的,因此,真实的知识也只能是对于“理念”和“理念世界”的认识,而对于现实的个别事物和感性世界就只有“意见”而无所谓知识。他认为我们的肉体感官所接触到的事物并非真实的存在,而只是理念的“摹本”和“影子”,所以感官知觉就不可能真实可靠。由此,对于美本身,柏拉图认为,我们的感觉是把握不到的,感性审美直观不是真正的审美,真正的审美是对理念美的观照,而理念美又是抽象的、无形的,是看不见听不见的,因此光凭感觉是不行的,只有通过理性才能把握整一和静止的理念美。

我们知道,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艺术和审美活动都离不开对象的感性形式和感性形象,只有以此为前提,我们人类才能在“眼前当下”的审美活动中通过我们的感觉知觉等感性能力直观到对象的美。否定这一点,就没有人类的审美活动及审美过程。而柏拉图却认为理念美是我们感性直观的能力把握不到的,它只能被我们的理性所把握。如果按照柏拉图的思路,我们现在要问:是否人类除了“感性直观”能力外,还有一种“理性直观”的能力呢?是否只有“理性直观”的能力才能观照到“理念美”呢?下面我们看看柏拉图在他著名的“回忆说”中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

在其“灵魂回忆说”中,柏拉图吸取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灵魂不死”和“灵魂转世”的观念。认为,每个灵魂可存在一万年,每千年一个轮回。他认为人的灵魂和理念一样是先于肉体而存在的,灵魂在进入肉体以前原来就住在“理念世界”里面而认识了“理念”,因而早就具有了真、善、美的各种知识,只是当灵魂进入肉体时,由于受肉体的玷污,就把它原有的理念知识暂时忘记了。为了重新获得这些原有的知识,就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而所谓学习,照柏拉图的看法,就是把那些生前已经知道而现在忘记了的知识重新“回忆”起来。他说:“既然心灵是不死的,并且已经投生了好多次,既然它已经看到了阳间和阴间的一切东西,因此它获得了所有一切事物的知识。因此人的灵魂能够把它以前所得到的关于美德以及其他事物的知识回忆起来,是不足为奇的。……一切研究,一切学习都只不过是回忆罢了。”[3](P191)柏拉图认为,回忆的本质首先是联想。他说:“一个看到、听到或以其他方式知觉到某物的人,不仅知道了这个事物,而且也想到了另一个其知识与前一个不同的事物,那我们说他是回忆……”[4](P262)这就是说,回忆一定要借着事物之间的关系而由一物一事联想到另一物另一事。但这里的联想不同于心理学的联想概念。因为柏拉图始终认为,对理念美的欣赏是理性领域的事,而无须借助于感性形象,人们的感官是看不见理念的。要想审视理念美,必须不断摒弃感性因素,灵魂才能长上羽翼,向上飞升。

其实,在柏拉图的回忆说中,本来就存在着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由下界的事物美想起上界的理念美,即由事物的美刺激我们感官从而使我们想起我们的灵魂在上界曾见到过另一种美——理念美。这是因为事物本来就是“摩仿”或“分有”理念美而产生的,它多多少少总具有理念美外在或内在的属性特征,正是因为事物美与理念美的这种关系,才使得人们联想到上界的美。柏拉图在《斐多篇》等对话中,也曾给感觉一定的地位,他指出:如果不通过对个别事物的感觉,我们就不能回忆到事物本身(理念)的知识。正如我们看到一幅以马或琴为题材的画,而想起它们的作者一样,我们从相等的木头或其它相等的东西,就可以想起“相等”本身(理念)。所以,柏拉图承认:“用视觉、听觉或其他官能感觉到一件东西的时候,可以由这个感觉在心中唤起另一个已经忘记了的,与这件东西有联系的东西。”[5](P81)但是,感觉只是起一个刺激或媒介的作用,它的权能就到此为止了,其余的都是理智的任务。人们固然由感觉的刺激可以想起理念的美,但也仅仅是“想起”而已。想起一个东西,和认识一个东西,认识一个东西的属性、规律、价值、美等等是两回事。所以说,想起理念美的存在仅是回忆说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才是认识和欣赏理念美。而对理念美的认识和观赏还有着一个远为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才是柏拉图回忆说的精华所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柏拉图的苦心经营和天才的猜测。

那么,在回忆说的第二阶段怎样才能达到对理念美的认识呢?在这里,首先分析一下在回忆说的第二阶段人类主体具有哪些认识能力。我们知道,相对于感性世界的两个部分,柏拉图把理念世界也区分为两个部分,其中一个部分是并不直接隶属于善本身的理念即数理实体,另一部分是直接隶属于善本身的理念及善本身亦即纯粹理念。与此相应,人类的认识能力被区分为“理智”和“理性”。其中,理智是次一等级的认识,其对象从总的来说属于可知的理念和理念世界,但确切地说,则是各种数理实体,亦即数学和科学的研究对象。这些数理实体既与可感事物不同,也与纯粹理念(与感性完全无关)不同,因此,心智不能从与善的理念的联系中,只通过从理念到理念的推理,来研究数理对象,而这种研究又必须凭借假设来进行。例如在数学的研究中,其对象诚然是理念如“圆本身”、“三角形本身”等,但在研究时却必须凭借画出来的可见的图形,因而没有完全摆脱感官知觉。而理性是第一等级的认识,其对象是纯粹的理念,在研究时,不凭借感官知觉而只凭借推理,不引用感性事物而只引用理念,它的进程是从理念到理念,直到认识善本身,从而达到对可知世界的认识的极限。柏拉图认为,每一等级认识的真实性和明确性程度都是与它们的对象的真实性和明确性的程度相对应的,而其中的理性认识无论从真实性和明确性来讲都属于最高等级,这种“理性”就是柏拉图所说的“辩证法”。从对“理智”和“理性”的分析中,我们看到,这些认识能力都属于哲学之思的范畴,而不属于审美直观。因为柏拉图的“辩证法”是以一般概念的相互关系和运动转化,以概念、判断、推理为研究对象的学问,是一种探求范畴(“理念”)体系的方法。理性的这种能力、方法缺乏审美的直接性,缺乏对理念“形式”的直观(需知,理念固然是抽象的,但它仍有一种整一的、静止的、永恒的形式。否则以理念为范本的感性事物也就不会有“感性形式”了。只是理念美的这种形式我们的感官感觉不到罢了)。因此,这种高级的“理性”还不能审美,哲学之思还不是审美直观。那么,在人类的“理性”中,是否具有一种“直观”的能力呢?柏拉图认为是有的,在《会饮篇》中,柏拉图说,人们要想见到“美本身”,必须“……从幼年起,就倾心向往美的形体。如果他依向导引入正路,他第一步应从只爱某一个美形体开始,凭这一个美形体孕育美妙的道理。第二步他就应学会了解此一形体或彼一形体的美与一切其他形体的美是贯通的。这就是要在许多个别美形体中见出形体美的形式……”就这样一步步上升,最后直达“美本身”,他说:“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升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量数的优美崇高的道理,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一旦豁然贯通唯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6](P271-272)这里,对美本身的“凝神观照”,是在理性的领域内发生的,它不同于纯粹概念化的思考,而表现为一种直观领悟的能力,一种哲学之思与审美直观的绝对统一。相对于感性的审美直观,我们把这种能力称为“理性的审美直观”。对于它来说,就没有什么感性世界和理念世界的区别,人的感官所不能观赏的“美本身”对它来说,也就不存在了。它洞天而能察地,周游宇宙中而一览无遗,自由而又超越。因此,柏拉图说,这种对美本身的观照是一个人最值得过的生活环境。

这里,柏拉图猜测到、感觉到人类认识主体具有这样一种“理性直观”的能力。但是他对这种“理性直观”能力的描述还具有极大的神秘性,他还认识不到这种能力的根本性质和运行规律。例如他说“朝这境界看,以适当的方法凝视它(“美本身”——笔者注),和它契合无间,浑然一体……”[6](P273)什么是“以适当的方法凝视”呢?在理性领域中哲学之思与审美直观的能力是如何统一起来的?它具有什么样的特性?对这些问题,柏拉图还不能作出解答,但是,他毕竟感觉到了理性审美直观问题的存在,从而给尔后几千年的美学史留下了一个庞大的美学难题。

其实,思维与直观的理论在美学史上一直是绵延不息的。因为思维与直观本来就是人类精神的两个方面,就像一张纸的两面,剑锋的两刃,彼此不为先后,不分主次。思维就是直观,直观就是思维,只有真正理解的才能真正直观;只有真正直观的,也才能真正理解。“回忆”在柏拉图、黑格尔的美学体系中都是对精神所展现的世界的一种反思和理解,一种内化和反省。只不过“回忆”在柏拉图、黑格尔哲学中具有了与谢林哲学,以及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哲学等不同的意义。“回忆”固然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内在化,即现实的精神生活向其深处的回归,但这内在化的方式却有不同:柏拉图、黑格尔哲学的内在化更侧重于逻辑化、概念化,而谢林、海德格尔等哲学的内在化则更侧重于主观化、直观化。但是,当精神走完它的全部历程而达到理念世界或本真世界时,此时的内在化应具有双重的意义:它既是逻辑的思维,又是审美的直观;既是斯宾诺莎式的绝对统一,又是新柏拉图式的禅悦境界。思与美两者应该是绝对合一的,哲学之思与审美直观应该是绝对统一的。

统观整个西方美学史,柏拉图所提出的理性审美直观问题,经托马斯·阿奎那、笛卡尔等人的发展,至德国古典美学达到了兴盛。在康德美学那里,哲学之思与审美直观是分立着的,悟性和想象力(反省的)作为心灵的两种机能各司其职,互不相干,虽然美作为无概念的普遍性这一契机已经隐藏着后来各派美学发展的萌芽。在康德美学之后有两条道路,一条是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的理性审美直观的道路,一条是席勒的感性审美直观的道路。其中,在理性审美直观这条道路上,谢林的美学思想尤其值得我们重视。他把整个宇宙视为一完善的艺术品,在对这一艺术品的审视中,理性和想象力,思与美达到了绝对的统一。他说:“因此,在理智本身必然可以指出一种直观……只有通过这样一种直观,……才解决了先验哲学的全部问题。这种直观如果先加以断定,则只能是艺术直观。”[7](P260-261)

进入现代,理性审美直观理论益加高歌猛进。尼采、狄尔泰、胡塞尔、海德格尔都以自己的理论形态发展和深化了这一问题,使美学研究愈益丰富,愈益向人类生命、人类精神的深处挺进。但是,我们不应忘记,凡此种种理论,都可以溯源于柏拉图在回忆说中所提出的理性审美直观这一古老的美学难题。美学家鲍桑葵应该算是深谙柏拉图的苦心,笔者把他对柏拉图的一段评语引述于此,权作本文的结束。他说:“我们不能不注意到柏拉图对于真正具体的批判所需要的材料作出了极大的实质性贡献。对于一个重大问题的理论的真正进展来说,一个思想家立论有缺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应该把正确的经验整理成为条理分明的整体,并对它作出适当的论述,以致把最重要的问题都提了出来。”[1](P73)

[1]鲍桑葵.美学史[M].商务印书馆,1985.

[2]克罗齐.美学的历史[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3]古希腊罗马哲学[M].商务印书馆,1982.

[4]古希腊哲学[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5]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M].商务印书馆,1981.

[6]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7]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M].商务印书馆,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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