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亚 君
(浙江省发展规划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12)
1949年以来,我国农村发生了三次历史性变迁:第一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土改运动和农业合作化,第二次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第三次是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乡村振兴。毫无疑问,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的“乡村振兴战略”,是基于当前社会主要矛盾发生了变化,从推进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视角,着力解决农业农村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以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对于破解“三农”这一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具有方向性、全局性和长久性的重大意义。
《辞源》对“乡村”的解释是:“主要从事农业、人口分布较城镇分散的地方。”尽管我国尚无稳定的、恰当的标准来划分城乡地域,即便是国务院批复的《统计上划分城乡的规定》,乡村也是被笼统地规定为“城镇以外的区域”,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乡村以农耕为主、突出展现乡土性质的认知。而在快速工业化、城市化的背景之下,我们的乡村该何去何从?在高铁、互联网快速发展时代,乡村的形态布局又会发生怎样变化?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乡村的功能价值如何定位?对于这些问题需要从本源意义上进行一番认识和审视。
乡村与城市作为人类活动的空间载体,本质的差异表现在其地域空间所发挥的经济、社会、生态环境主导功能上的不同,虽然这种差异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有不同的形式,但却表现出了明显的广义上的“地域分工”[1]。农业是唯一一个人与自然界直接进行交换的产业,为人类提供了具有竞争性和排他性消费属性的农产品,由此奠定了国民经济发展的基础地位,也为社会全面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物质保障。乡村作为最大的农业生产基地,源源不断地向城市输送粮食和蔬菜,在数量和质量上保障着城市的粮食和食品安全[2]。其中大宗农产品,尤其是粮食,还发挥着重要的战略功能,直接关系到国家的食物主权安全。而对广大农民而言,其生产、就业也主要依赖农业,不但粮食、蔬菜、家禽自给自足,还具有重要的社会保障功能。这种乡村地域功能是人类存在和发展的先决条件,对于整体区域发展具有不可替代性,相对于城市地域功能则具有协调互补性。
乡村是农民生产劳作的地方,也是农民修养生息的场所。由于农业生产与季节、气候密切相关,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村生活快慢结合、松紧有序,这是一种更接近人类本性,也更符合自然天道的生活方式,尤其是低碳、环保、慢生活的理念,对紧张、现代、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是一种调剂。同时,基于血缘、地缘、业缘的乡村社会,具有农耕时代的“乡土性”“自然性”和“人情味”,加上“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场景,以及“把酒话桑麻”的农家风情,刻画出乡村自然、平和、淡泊的精神内核。在乡村能够体验到生活的原真乐趣和本真意义,从而引发心灵深处的反馈和共鸣,进而产生“归属感”“认同感”的情感效应,满足城市居民回归自然、释放自我的心理诉求。城市群体这种希冀远离喧嚣、嘈杂、忙乱,向往乡村淳朴、宁静、悠闲的精神意象,正是乡村获得外部经济生产要素的补给,建立面向城市的输出机制根本所在[3]。
乡村是人类适应自然、利用自然的产物。人类为了谋取更适宜的生存和更美好的发展,与所处的自然环境不断发生着协同演化,从而在长期互动中形成的一种独特生态。乡村作为人与自然交互作用的复合体,是一个能够自我净化的自循环和自平衡系统。如农业本身可以自我消化所有的废弃物,并帮助城市净化空气、污水、垃圾等废弃物,源源不断地输出新鲜空气和清洁水源,尤其是散布于乡村的湖泊、湿地等自然生态,让乡村地域更具涵养水土、蓄水防洪的功能。可以说,乡村连同大片田野,犹如一道道“绿色基础设施”,承担着区域安全与生态屏障功能,补充着城市环境景观的缺口,向城市输送自然资源、秀美景观等生态资本,作为城市人工系统的保障与补充。同时,农业还发挥着维系作物多样性、物种多样性的功能,这不仅关系到人类的幸福,还维护着社会和自然系统的和谐共生。
农业源于自然,依赖于自然,无论是从事农业劳作的人类,还是生产所使用的自然资源,都蕴含着生命,人类和自然万物构成一个生命共同体。作为一种存在、延续数千年的人居形态,乡村是祖祖辈辈的生存之地,更是文人墨客的灵魂居所,从诗经、楚辞、汉赋到唐诗、宋词、元曲等文学作品,其审美对象与审美情怀基本上都指向乡村、田园和自然山水,足以表明古代文人对乡村有着一种根性的文化心理认知。乡村是华夏文明的根脉所在,“乡愁”酿成华人千古不变的心理底色。在当前急剧的社会转型中,从一个根植于乡土的农耕社会切换到无根的、快速变化的城市社会,人们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夹杂在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焦虑感”[4],人们在乡村体验一下自然而朴素的乡土韵味,释放出远离喧嚣的意象和回归故园的情结,从而在都市与自然中找到一种平衡。从这一层面上讲,乡村有一种平复心灵的生命安放,或者说是寻根意义上的家园意象。
改革开放40年,乡村在经历了土地承包、税费改革之后,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业社会,农业现代化和新农村建设取得了显著成就,但在快速工业化、城市化的“裹挟”之下,乡村发展也出现了一系列新问题、新挑战。就总体特征而言,可用“态势”两字来概括,其中“态”是指乡村过去发展变化及其与周边环境相互作用积累的结果;而“势”指的是乡村功能变化的能力,表示地域功能的发展趋势。“态”是“势”发展变化的基础,“势”是促使乡村功能“态”发生转化变迁的能力[5]。那么,浙江乡村的发展“态势”又是如何呢?
早在20世纪80年代,浙江就坚持粮经并举发展适度规模经营,开启了农业市场化改革的征程;随后又大力发展效益农业和高效生态农业,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重要思想,着力推进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走出了一条极具地域特色的现代农业发展路子。据统计,全省已累计建成粮食生产功能区9131个、50.7万 hm2,省级农业产业园818个、34.4万 hm2,有效稳定了粮食生产,提升了农业效益,现代农业园区每公顷产量高出周边农户30%左右。截至2016年,全省共有农业龙头企业7660家,实现销售收入3600余亿元,其中年销售收入超亿元企业达638家,通过合同收购、实行合作制或股份合作制经营带动农户861万户[6]。这表明,浙江现代农业已具有一定的规模,各种农业特色产业布局区域化、连片集中化的态势比较明显。
但必须看到,浙江人多地少,人均耕地面积0.036 hm2,仅为全国人均水平的36%,低于联合国粮农组织划定的警戒线;并且地形地貌类型多样,山地、丘陵占陆域面积的70%左右,生产一般的大宗农产品没有优势,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土地的大规模流转。特别是在一些边远山区,以家庭为单位、小规模生产、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仍然占有相当比重。对于小规模耕种的农户而言,购入农业自动化的机械成本相对较高,而崎岖不平的山地本身也不适宜机械化操作,人工劳作成本高、效益低成为农业规模化经营的瓶颈制约,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的新旧动能转换任重而道远。
2003年以来,浙江大力推进“千村示范万村整治”,重点围绕垃圾处理、污水治理、卫生改厕、村庄绿化、村道硬化等方面,全域开展乡村环境整治,一大批“脏、乱、差”的村庄变成了“水清、路平、灯明、村美”的洁净村庄。从2010年起,各地依托乡村良好的自然环境基底,按照“环境优美、经济富美、景色秀美、民风淳美”的要求,突出村落、产业、景观、文化融合发展,如火如荼打造宜居、宜业、宜游的美丽乡村,预计到2020年累计建成10000个A级景区村庄,占全省村庄总数的36%,其中达到3A级景区标准的1000个。同时,加快发展乡村旅游、农业观光、电子商务、养生养老、运动健康、文化创意等“美丽产业”,不断发掘美丽乡村建设成果的经济价值。很显然,这是浙江乡村发展的新思维、新空间。
与此同时,积极实施历史文化村落保护利用工程,分5批对全省971个历史文化村落开展保护利用,有401个传统村落列入国家保护名录,组织开展《千村故事》“五个一”行动,传承具有浙江味道和地域特色的活态文化。但是,村庄凋敝、村落消亡的趋势仍然无法遏止。据统计,1996-2015年浙江村落减少了15421个,乡村聚落以平均每年减少770个、每天减少2个的速度走向消亡。而作为村落消亡的“前奏”——乡村“空心化”现象却更为普遍,由此引发的村落共同体逐渐消解、乡土文化日渐消失等问题,直接关系到乡村文明的传承和延续,需要引起高度重视。
在工业化、城市化发展过程中,农村劳动力向非农产业和城镇大规模转移,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规律。30多年来,浙江劳动力就业的非农化水平提高了30多个百分点,意味着大量人口已从农村转移出来,在城镇从事第二、第三产业。据笔者调查,2015年浙江农村外出务工人员有1329万人,其中20~60岁的比重达到91.7%,而留在农村从事农业劳动的主体是老人。尽管近几年有不少外出务工人员返乡创业,各级政府也采取多种措施,如对本省籍大学生就读农林院校种养专业实行免学费,对大学生在农业领域就业进行补助,着力发展“农创客”“农二代”,但总体而言,农村人口外流、农业人才短缺仍是一种主流趋势。
研究表明,农村劳动力外流对农业劳动力老龄化有正向显著作用,农村劳动力外出每增加1%,农业劳动力老龄化就上升0.067%[7]。农业劳动力弱化问题,必然带来农业机械化、规模化、产业化的困扰。实践证明,老龄农户土地的边际产值低于非老龄农户,特别是在经济作物种植中存在显著差异, 老龄劳动力与非老龄劳动力相比,在体力劳动及采用新技术能力等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年龄劣势[8],从而造成了农村土地复种指数下降、土地抛荒面积增加、农业生产效率低下等问题,不利于农业的可持续发展,更难以实现农业现代化和规模化经营。
在城乡要素流动背景下,浙江乡村经历了“物质环境建设-现代农业建设-乡土文化建设”的进程,不同的区位条件、要素供给、市场需求和经济基础,形成了浙江乡村功能复兴的地理格局[9]。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更新物质功能、追求生活品质和实现文化复兴,无疑成为乡村振兴的复合目标取向。
乡村与城市最大的差异在于其充满生机的自然环境,包括广阔的田野、水体、山林、湿地,乡村景观的审美指向应是乡村自然生态、经济生产、居住生活三者的有机关联、良性发展,而呈现出“地方”或者说“本土”的生命活力[10]。由此,乡村建设必须遵循原乡规划理念。“原乡”即原生、原色、原真的乡村,“原乡规划”就是在乡村建设中要以乡土景观资源为依托,以保护乡村生态环境、传统生产生活方式及民俗文化为前提,以乡村聚落布局为基础,通过科学规划和较少人工干预完善乡村景观系统,将聚落建筑、田园景观、生态环境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形成真实的乡村景观意象,实现乡村原真性的保护。也就是,本着对乡村文脉和地脉的传承与尊重,围绕风土、风物、风俗、风景四元素,通过景观设计、风貌控制与建筑保护,维护乡村地域的原乡风味,具体包括乡土元素的挖掘、村庄格局的保留、村落肌理的保护、乡土材料的利用、新旧元素的统一、风土环境的融合等,在此基础上整治优化乡村的人居环境,营造乡村本色的生产生活景象。
浙江省第十四次党代会作出“建设大花园”的战略决策,旨在通过建设国家公园、美丽城市、美丽乡村、美丽田园等景观节点,打造世界一流的生态旅游目的地,把生态经济培育成为区域发展的新引擎。很显然,这个大花园是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共同体,是生产、生活、生态融合发展的统一体,是大众创新、万众创业的新载体,是经济富裕、社会进步、文化繁荣的复合体,是科技驱动、人文创意的结合体,是看得见山、望得到水、记得住乡愁的综合体。不难想象,今后一个时期,一批交通基础设施工程会启动实施,包括机场、铁路、高速公路等区域联通的大工程,也要打通城乡联系的连村公路,同时全方位推进环境综合整治和生态保护,使山水、城市、乡村融为一体,自然、产业、文化相得益彰。可以说,引导资金、人才、技术、信息等资源要素流向乡村,建设具有诗画江南韵味的美丽乡村,正处于一个历史性的黄金机遇期。
从技术角度看,农业1.0是体力和畜力劳动农业,农业2.0是机械化农业,农业3.0是信息化、自动化农业,农业4.0是以物联网、大数据、移动互联、云计算技术为支撑和手段的一种现代农业形态[11]。浙江是互联网大省,要充分利用这一有利条件,加强新一代信息技术在农业领域的应用,通过农业全产业、全过程的智能化,最大限度地提高农业资源利用效率、降低农业生产成本、减少农业生态环境破坏,使农业真正成为高效、低耗、优质、生态和安全的现代农业。具体来说,要运用传感器、无线通信技术与移动平台对农业生产过程与环境进行控制,开展环境精准监测、智能节水灌溉、病虫害监测预警、工厂化育苗和水肥一体化等精准化作业。同时,加快建设以农产品电子商务平台为载体,覆盖龙头企业、批发市场、中介组织、合作社、家庭农场的农产品现代流通综合信息网络,探索建立物联网、互联网应用下的农业生产资料、农产品原料、生产加工、流通、仓储、销售等环节的追溯体系,全面推进农业生产方式和营销方式的创新。
据统计,2015年浙江乡村旅游接待游客2.35亿人次,旅游总收入230.6亿元,分别占全省总数的43.9%和3.23%,与发达国家乡村旅游大约占30%的发展水平相比,乡村旅游的市场份额仍然很小,旅游附加值也处于较低水平,发展乡村旅游还有相当大的潜力[12]。当前,浙江正在创建全国全域旅游示范省,迎来了政策和市场利好的发展窗口期,要不失时机地进行资源整合、产业融合、板块联合,将农业园区、旅游景点、村落等串点成线、连片成网,使田园村居与山水景观融为一体,自然风光与人文生态相得益彰。同时,在美丽乡村的景观建设中,要突出强调“求同存异”——“同”是指景观整体性的动态维持,而“异”则指景观异质性的不断构建。一方面,基于自然系统的整体性、有机性特点,营造乡村景观要注重可持续性、可成长性、低维护性和泛包容性;另一方面,又要利用乡村资源的多样性、多变性特点,打造高辨识度的异质性景观。景观异质包括空间异质和时间异质,空间异质性反映一定空间层次景观的多样性,时间异质性反映不同时间尺度景观空间异质性的差异。也就是,通过景观资源的合理表达和组合构建,营建地域景观格局的多样性,避免乡村风景区的同质化趋向。
传统村落是指村落形成较早,拥有丰富的传统资源,具有一定历史、文化、科学、艺术、社会、经济价值的村落。这种蕴含着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的传统村落,作为一种视觉符号,传递着不同地域的乡土文化特色,即根源于乡村价值观念和文化传统,通过建筑、家具等有形物质,及民风、习俗等无形要素,在寻常、朴实之间散发着传统文化的气息,是当今社会无以复制的宝贵资源,要不遗余力地进行保护。同时要认识到合理利用是最好的保护,可对传统村落进行适度开发利用,如依托乡村生态,融入文化灵魂,突出农耕生产,体验乡村生活,开发出独具地域特色的主题民宿,打造一种既体现乡村的自然性,又适应时代的生活方式,能够提供一种慢生活、趣体验的无景点度假场所;也可将文化创意与传统元素进行嫁接,对乡村文化资源、场景创意、传统手工等进行商品化、市场化开发,突出特色化、差异化、个性化、人文化品质,探索一种乡村文化资源产业化发展的新模式。总而言之,要通过传统村落的保护利用,重新唤起人们对乡村建筑、乡土器物、乡风习俗等乡土文化的认同和自豪感,不断找回对乡村聚落、乡野趣味、乡井风貌等乡村意象的自信和价值感,从而走出一条创新、创造、创未来的乡村发展之路。
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提出,要深化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完善承包地“三权分置”制度,保持土地承包关系稳定并长久不变,第二轮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长30年。这意味着农村土地承包权和经营权分离后,农民享有土地承包权不发生变化,土地继续发挥对农民社会保障功能的基础上赋予农民更多财产性权利,同时土地经营权的大规模流转,使农村土地、劳动力、资金、生产工具、技术、管理等农业生产要素得到更优化的配置和整合,并能促进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农业合作社、农业工商企业等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及新型职业农民的快速成长。目前,浙江正围绕“三权到人、权随人走”全面深化农村改革,即通过确权、登记、颁证等基础性工作,将农民土地承包经营权、农户宅基地用益物权、农民对集体资产股份权三项权利量化到人(户),并在此基础上探索“权随人走”“带权进城”的具体办法,这无疑给了农民更多的选择自由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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