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麻岭》到《玫瑰庄园》*
——郑小琼的故乡情结与使命意识

2018-03-30 14:39任岩岩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郑小琼庄园诗人

任岩岩

(广州番禺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1483)

知道郑小琼,很多人限于媒体所贴的“打工诗人”的标签。面对这个标签,多数人会存在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比如关于“打工诗人”的文化程度不高,作品的思想深度不够等等。但当对诗人深入了解、对其诗歌认真品读之后会发现,郑小琼远不是“打工诗人”一个标签可以概括的那样简单。作为漂泊在外的异乡人,对故乡和身边打工者群体的关注、反思是郑小琼诗歌创作的重要内容。从早期的个人诗集《黄麻岭》《两个村庄》到后来的《纯种植物》《女工记》,透过诗人生命体验的真诚书写,映照出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乡村和打工者群体的现实境况;再到最新出版的《玫瑰庄园》,诗人再次回望故乡、回望历史……除了表现手法和内容的变换以及诗艺的不断成熟,诗人初心依旧,整个诗路历程中闪烁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

一、嘉陵江边生长的《纯种植物》

郑小琼出生于四川南充嘉陵江边的一个小村庄,2001年到广东东莞打工,工作之余开始写诗,诗歌成为其“对社会现实与自己人生最为隐秘的表达”,有多篇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星星》《花城》等文学刊物;2008年当选广东省人大代表;2009年经广东省农民工写作者项目培训后成为《作品》杂志编辑;2016年出任《作品》杂志社副社长。

郑小琼是一个勤奋的人,虽然每次接受采访时都会说自己写的很慢,但写作以来,创作颇丰。在东莞打工期间,工作之余便通过文字书写自己的生命感受和打工体验,以治疗打工生活中所遭遇的孤独、忧伤和疼痛。有时灵感来临,要冒着被扣工资甚至开除的危险,把诗句写在产品合格纸等能写的纸片上。为收集资料写以女工为每首诗歌主角的大型组诗《女工记》,曾独自到湖南、湖北、河南、江西、贵州等多地乡村做田野调查。即使在2009年到《作品》杂志工作后,业余仍花大量时间去工业区或乡村交流采访,以获取第一手的写作资料。

截至目前,出版作品有诗集《黄麻岭》(2006年)、《两个村庄》(2007年)、《郑小琼诗选》(2008年)、《暗夜》(2008年)、《人行天桥》(2009年)、《散落在机台上的诗》(2009年)、《纯种植物》(2011年)、《女工记》(2012年)、《玫瑰庄园》(2016年),散文集《夜晚的深度》(2006年),散文诗集《疼与痛》(2010年)。天道酬勤,勤奋的创作逐渐得到社会的肯定,获得了一些荣誉:2006年获《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2007年获人民文学奖,2008年获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2009年获第八届广东鲁迅文艺奖诗歌奖,同年被《诗刊》评为“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2011年被评为广东省首届中青年德艺双馨作家、艺术家,2018年获第三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这一系列沉甸甸的奖项均是文学界的权威奖项,证明了作为诗人的郑小琼强劲的创作实力。

二、《两个村庄》:异乡人的故乡情结

在惊悸的中午或往返不定的波浪间

在更为顽固的记忆中,你都无法用

另外一些将它置换

为了分析验证上述过电压检测电路的动态响应特性,对该检测电路分别进行方波激励试验和冲击波激励试验,如图4~5所示。在试验过程中,对检测电路的极化输入端施加宽度为500 μs的方波和脉冲宽度小于50 μs的冲击波,由图4~5所示,检测电路的输出波形具有良好的跟随响应特性。

——《故乡》

故乡作为漂泊在外的游子的心灵家园和精神寄托,历来是诗人经常吟诵的主题。在郑小琼的早期诗歌中经常出现两个地名,除了打工生活6年多的东莞小镇“黄麻岭”,还有一个是诗人四川老家的“黄斛村”。当境厌境,离境羡境,远在他乡时,故乡的河流、乡村、牛羊、花椒树等会不时萦绕在脑海,变得那么亲切,伴着诗人的乡村记忆经常出现在诗歌中。“山口,老牛踩着碎步走过/落日举起山口的黄花/这贫穷的生存,它的幸福/站在山口,黑夜一秒一秒的降临”(《山口落日》);“扎根肉体中的花椒树从寂寞中/传来声音,它唤着我的乳名/秋日的花椒树送来身体内/辽阔的平原,那里/有我欠尘世渺茫的债务/等我用尽一生偿清”(《花椒树》)……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影响之下的乡村出现了“喝多农药的土地”“受麻纺厂污染的河流”,有“欲望覆盖着贫穷”的赌徒,有出卖肉体的女人……故乡不再是记忆中的美好,于是出现了两难情境,一边是呆不下的异乡,一边是回不去的故乡。如诗人对打工者处境的描述:“他们不仅仅变成城市的陌生人,同时也变成了故乡的陌生人。他们的精神无处安放……在城市无法立足,实际上故乡的那个乡村她们同样也无法回去,这种无根状态让她们只能漂着,像无脚鸟一样只能永远在天空飞着。”[1]由思念故乡到关注故乡的各种变化,由对家园沦陷的担心焦虑到对精神家园的寻觅,郑小琼的此类诗歌已然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怀乡诗,突破了个体情绪、情感的局限,体现了诗人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和社会担当,质朴之外更显深刻厚重。

处于社会底层和弱势地位的打工者们,因较难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圈,在单调枯燥的工作之余更容易强化自己“异乡人”的身份。“灼热的蓝天中/有浮云,有海市蜃楼的未来,有画页上的爱/有童年湮没在记忆的远处,她仍将在异乡的/工卡背面写下生活,回忆远方的亲人”(《厌倦》),回忆容易打开乡思的闸门,回忆中远方的亲人又是对乡思最好的慰藉,当对异乡的生活感到厌倦时,记忆中的故乡更加温暖。“有人听见蓝色的哭泣在月色里,一声/哭出了一片枯黄思念的秋色……瓦蓝天空那么安静/它盛放着一个异乡女子在黄麻岭的人生”(《色与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五金厂的灰色车间里,打工者手持着青葱的青春,褐色的机台旁有白色的图纸,红色的合格纸片,淡蓝的墙壁以及暗绿的爱情,而这五彩斑斓的一切终抵不过秋色里枯黄的思念。“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生活》),疲倦的影子沉默如一块铸铁,诗人以铁的沉重来表现异乡人打工生活的沉重,用“哑语”的铁的沉默暗示打工者在社会生活中话语权的缺失。一个简单而又绝妙的比喻描绘出一幅极富画面感的劳动场景,而这场景正是千百万打工者日常工作中的一幕。对黄麻岭,除了辛勤劳作,诗人还付出了青春和梦想,然而它给予诗人的“只有疼痛,泪水/以及一个外乡人无法完成的爱情”,因为“在这里,在你的怀里,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外乡人”(《给予》)。等到年龄渐大,劳动力渐弱,他们终要回归故里,“他们在陌生的地图上耕耘,播种/收获着灰白、潮湿、可怜的东西/直到死亡时,才解脱异乡人的身份”(《异乡人》)。

在黄礼孩主编的《异乡人:广东外省青年诗选》里,集中了包括郑小琼在内的20位广东外省诗人的作品。他在后记中说:“诗人是带着灵魂漫游的异乡人,他们在哪里,哪里便是诗的现场,诗的故乡。诗人作为大地上深怀悲悯的人,最大限度地敞开了心灵,更积极更有情怀更有力量地去关爱社会、关注人生,并以平凡人的人性光辉去爱整个世界。诗人的存在是用诗歌去见证并影响自己的时代。”[2]郑小琼正是这样一个深怀悲悯的人,以自己的力量和情怀,关注着遥远的故乡,关注着工作的城市,关注着极少受到关注的打工人群。

三、《散落在机台上的诗》:社会担当与使命意识

树木的静寂摧毁了时间的干嚎

邻村的哑巴沿着朽木寻找着站立的姿式

他那么的坚定,汹涌着的绿色火舌间

失语的他隐藏了多少想说出来的黑暗

我多年以后为他的沉默悲哀,怜悯

这些年,我也在失语中度日,面对

世俗,善恶,承受着比哑巴更深的痛

把自己站成从不开口的树木,孤独地活着

——《树木:黄斛村记忆》

在流水线上工作的打工者,时间长了,也如机器一般,变成了流水线的一部分,大多开始变得麻木不仁。而诗人虽然这些年“也在失语中度过”,但却“承受着比哑巴更深的痛”。读诗至此,“在失语中度日的人”很容易产生共鸣,会体验到诗句给人心灵的震撼,甚至能隐隐约约体会到那种“比哑巴更深的痛”。为什么面对世俗善恶会有生命的痛感,究其原因是因为诗人的使命意识,这种意识让诗人在面对世俗善恶时会不时明确自己肩负的责任。“我们既然对现实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们已经见证了什么,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3]

诗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这种对现实的责任感经常出现在诗人的作品中,“我们习惯于世俗中的生活,有勇气忍耐持久的痛/用古老的中庸来改善幸福或者不幸的人生,祈求/一日三餐的稳定。不行了!便臆想神的报应/对恶的视而不见,将一座活火山吞进心中”(《内心的坡度》)。财政预算中的天价招待费会引起人们的关注,而街边擦鞋女工的生活很少有人去关心。在《内心的坡度》一诗中,微小的如厕问题也会引起诗人的关注。公共厕所在涨价,关联着旁边工作的擦鞋女工的生活成本的大幅增加,于是在公共绿化带丛中会有为节减开支而发生的不文明现象,但很多人只会谴责,不会去探究她们为什么为解决生理问题而顾不上生存的尊严。这种取材的细微加上深入的思考,以小见大,发人深省。郑小琼不仅是时代发展的旁观者和见证者,也是参与者和记录者,其作品以特有的视角记录着社会发展和时代变迁中被忽视、被遗忘的打工群体,关注着他们的生存境况,书写着生活的艰辛和生存之痛,展露出强烈的人文关怀和使命意识。如2008年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获奖评语中评价的那样中肯,“她(郑小琼)通过对自身经验的忠直剖析,有力地表达了这个时代宽阔、复杂的经验,承担生活的苦,披陈正直的良心。她痛彻心肺的书写,对漂泊无依的灵魂深怀悲悯,她的作品因而具有让失语者发声、让无力者前行的庄严力量。”[4]

2003年,诗人读到谢有顺发表在《花城》的一篇文章《怯懦在折磨着我们》。文章对诗人的价值观甚至具体的创作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诗人的作品开始散发出自省的力量,于是有了《返乡之歌》题记中“对于时代,我们批评太多,承担太少”的反思。诗人从长诗《耻辱》所表现的怯懦开始积极走向勇敢;从早期偷偷电话举报工厂违反劳动法、帮一些工友写各种仲裁书,到后来帮助工友讨要薪水、处理工伤问题,去工厂、乡村做一手的田野调查。除了通过诗歌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立场,诗人渐渐开始用实际行动践行责任和担当。

在郑小琼的前期诗歌中,给人印象较深刻的有“铁”的意象和“桥”的隐喻,理清这两个表现对象的内涵有助于对诗人作品的理解和整体把握。

“铁”的意象。爱兹拉·庞德曾有一个非常精辟的论断,认为一个人与其在一生中写下浩瀚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中呈现一个意象。其传世名作《在地铁车站》印证了他的这个观点,并被奉为20世纪英美意象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品。海子诗歌中的“麦子”意象也影响较大,在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国内诗坛“麦子”丛生。而郑小琼在她的诗歌中则遇到了“铁”。之所以说遇到而不是选择,是因为这是由他(她)们的生活经历以及所处的社会经济发展阶段所决定的。许多作品以“铁”为背景来进行创作是郑小琼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在工厂的流水线上,铁是工人们最常接触到的金属,天长日久的机械劳动,周而复始的流水线,有生命的人逐渐异化为无生命的铁,无生命的铁开始有了生命,分担着诗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孤单与疼痛。柔软的铁、孤独的铁、沉默的铁、说话的铁、纸上的铁、图片的铁……各式各样的铁的特质从不同角度共同阐述了诗人特有的生命体验,然后又从个人的生命体验上升到对整个打工群体处境的关怀:“有多少铁还在夜间,露天仓库,机台上……它们/将要去哪里,又将去哪里?多少铁/在深夜自己询问,有什么在/沙沙的生锈,有谁在夜里/在铁样的生活中认领生活的过去与未来”(《铁》)。诗人一直对钢铁的切割声十分敏感,对那种“嘶、嘶”的声音充满恐惧,“那声音有着尖锐的疼痛,像四散的火花般刺人眼目。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顽固地认为那些嘈杂而零乱的声音是铁在断裂时的反抗与呐喊。”(《铁·塑料厂》)从海子诗中常用的“麦子”意象到郑小琼诗中频繁出现的“铁”的意象,这种意象的变化也间接反映了我国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及农业和工业在经济发展中地位的变迁。

“桥”的隐喻。《人行天桥》的创作,是诗人“到大朗会老乡,站在大朗天桥,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天桥有花枝招展的失足女拉客,天桥一边连接大朗商业中心,另一边通向菜市场”[5]从而产生创作冲动,花四五天时间写成。为了抓住不定时造访的创作灵感,有时于工作的间隙在操作机台上用工厂的合格纸书写,有时偷偷地去厕所写几段或几句,并曾因此被车间管理员抓住罚款。这首颇有《清明上河图》风格的《人行天桥》,采用完全不分行的大面积长句与只用斜线区分的短句,通过全景透视的手法,描摹出一幅城市化进程中鲜活的世事百态图。而“人行天桥”同时也构成了我国社会经济发展转型时期的一个隐喻:桥的一边连接着田园乡村,一边连接着工业城市。无数的打工者经过这样的“桥”,从乡村来到城市,为城市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但却不一定能得到认同,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比如半夜被查居住证时的心惊胆战),所以会有孤独、忧伤和疼痛。而这些病态的境况是随着经济快速发展而衍生出来的副产品,又有其存在的必然性,毕竟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但打工者群体话语权的缺失和诗人的责任意识,让郑小琼选择了立足于真实的生活现场,将所见、所感、所思、所悟用诗歌的表达方式诉诸笔端,发出自己内心的声音,而不是继续沉默。

因郑小琼诗风有受金斯伯格、艾略特等诗人影响,有论者认为其《人行天桥》《挣扎》等诗篇是“因疼痛而嚎叫”,郑小琼是“中国当代的金斯伯格”。[6](艾伦·金斯伯格,美国诗人,以长诗《嚎叫》确立了其在垮掉的一代中的领袖诗人地位。)究其实,“因疼痛而呐喊”更能准确地总结郑小琼一些诗歌作品的特质。因为嚎叫只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而呐喊则是有意识的、体现社会责任感的行为,如鲁迅先生说的“铁屋中的呐喊”。为写作独自到湖南、湖北、河南、江西等多地乡村做调查,这是许多专职作家也很少做的事情,而这也从一个侧面展现了诗人的使命感和社会担当。

四、《玫瑰庄园》:家国的历史回望

雨已落尽,世事似戏已终结

人走灯未熄,它还照亮孤独的灵魂

那些门扉,还没关闭,它们还有

相同的旅程,美丽焚烧它的脸庞

——《庄园》

诗人的笔触总是在故乡和身处的异乡之间游弋,因为有关一个地主庄园的创作冲动让诗人关注的焦点再次回到了故乡。

《玫瑰庄园》是郑小琼的最新一部诗集,创作始于2002年,历经十余年的断续创作和打磨探索,在题材和结构形式上都有其特别之处。内容上,诗集围绕一个地主庄园上的家族兴衰,书写了时代变迁之下“我”的祖父和五位祖母(祖父的五房妻妾)及子孙们的生存际遇,以诗意的手法讲述一个家族的悲欢离合。经历了倭寇侵袭、山河沦陷、战火纷飞、新的时代诞生以及人性被扭曲的那些岁月,庄园人物命运跌宕起伏,整体叙事基调悲凉哀怨。诗集的叙事范围虽然主要集中在一个小小的地主庄园,但是置于时代变迁、历史更迭的大背景中。表面看写的是玫瑰庄园,而实际上是通过庄园这面镜子,映照出世事的反复无常和时代的风云变幻。特别是“人性被扭曲的那些岁月”,在即将被历史的洪流淹没之前旧事重提,提醒人们不能遗忘。引人反思,发人警醒。

因为《玫瑰庄园》的创作时间(2002―2016)跨度较大,使这部作品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十几年间,诗人的创作风格、写作手法都在不断发生变化,但又在一本诗集中求同存异得到统一。所以说,《玫瑰庄园》是郑小琼文学生命茁壮成长的见证,也是最能体现其诗艺水平的一部诗集。

英国诗人奥登认为,“一位年轻的作家,他的前途并不存在于他观念的独创性,也不存在于他情绪的力量之中,而存在于他语言的技巧之中。”[7](P93)东南大学教授王珂甚至提出“谁掌握了技巧,谁就是诗的上帝”这样极端强调技法的口号,还把诗的定义分为三部分:写什么、怎么写和如何写好。他们都不同程度强调了技巧、技法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随着时间的推移,郑小琼的诗歌创作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在不断提升,并且非常注重技术技巧的训练。因为相信诗人的敏感等禀赋无法通过训练获得,而创作技巧和观察能力则可以通过训练得到提高,经过大量创作训练的郑小琼对自己的诗歌技艺有着高度的自信。2004年到2005年间,诗人几乎每几天选一个对象或主题,对同一事物用不同的手法、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表现形式写上三五首,以此来训练对事物观察的角度。还专门写过一段时间的十二行诗(情诗百首)和十四行诗,以训练把诗歌表达的情绪控制在特定的行数内来提高语言的控制能力。通过这些训练,诗人对情绪的把握和语言的控制都能做到游刃有余,为之后的诗歌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张德明在《在历史的多棱镜中映照底层生存》一文中对郑小琼与其他诗人的不同之处总结得颇为精到,认为“她往往要比一般的打工诗人走得更远,考虑得更细腻和深入,她对情感的表达从来都不是单刀直入、直来直去的,而是善于从历史、文化乃至哲学的幽深孔道里,传输出对于底层生存的某种清醒认识和睿智判断。”[8]这个主要基于诗人打工题材诗歌所作的评价,也可以看作是对诗人整体创作特点的概括。这个评价在《玫瑰庄园》中得以很好的验证。

诗人通过不同时代庄园人物的经历,展露出对一段历史的哀悼和反思,让诗集在历史纵深感之外更添几分厚重。庄园人物命运正如《戏》一诗中所写:“人生本似蕉中鹿,世事恰如翻覆手”。因为诗歌文体特征的极度精简,诗人为了满足叙事需要时常要大量用典,从而以较少的文字表达更丰富的内容。诗中用“蕉中鹿”“翻覆手”两个典故来表现人生的变幻莫测和世事的反复无常,诗意之外另有一番哲学意蕴。对于情感的表达,郑小琼也能做到出奇的冷静,即使内心波涛汹涌。在《女婴》一诗中,诗人对旧时溺杀女婴之恶习是无比愤慨的,但却用大量篇幅在冷静地描述女婴被溺亡的残忍过程,于诗句之外营造出极强的画面感。虽然没有直抒心中悲愤,却更容易激发读者的情绪,达到批判的效果。为了叙事需要和便于情节的展开,诗中场景和具体事物的书写也颇具特色,它们既是故事发展的场景环境和铺垫,有时又独立成诗。如《雕花》《门楣》,命运被时间雕空,木质雕花无法拯救绝望,陈旧的门楣记载家族的凋零,这些物事因为本身的传统文化因子而被赋予更深层的意义;如《榫》,用了大量的木匠工艺术语来表现祖先们的传奇手艺,用“榫”这个“传统舌头”来吐纳古老的语言,于故事之外同时流露出诗人对民间传统技艺传承的隐忧。即使是诗中的大量花草、树木、鸟只、昆虫的描写,也是经诗人查阅过大量资料的,可谓无一处无来历。《鸟》一诗中出现的鸟类达数十种之多,在不同的情境中出场,然战火之中人若飞鸿,有着不同的命运,不同的处境,虽世界辽阔,也无法选择家园。

在出版诗集不太容易的当下,通过一本诗集来讲述一个完整的家族故事本身就是一种冒险,但主题叙事布局的精巧构思和诗歌语言的自如驾驭让诗人化险为夷。《玫瑰庄园》由八十首短诗构成,每首都固定在六节二十四行,四行一节,具体到每一行的字数也大体相当。这种节制和规范充分展示了诗人对语言和情绪的自由把控能力。但也正因诗人太过追求结构的整饬(所有诗歌每首六节,每节四行),难免造成对部分诗歌节奏的伤害,如《秋夜》《玫瑰》等篇什中借鉴回环诗与楼梯体而形成的破句效果,以破句承上启下,来实现节与节之间衔接的尝试,让分节和跨行安排稍显生硬,影响了诗意的整体流畅感。

五、结语

21世纪以来,诗坛尚少有公认的杰出诗人出现,郑小琼的出现为21世纪以来沉寂的诗坛增添了一抹亮色。郑小琼的诗歌优秀在何处?从诗学理论家吕进先生关于优秀诗歌的标准表述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启示:“优秀的诗歌总是生命意识与使命意识的和谐。它是出世态度与入世态度的统一,是摆脱功利与社会指向的统一。”[9](P136)郑小琼的创作成长过程经历了从小我转向大我,从一己之思转向对打工者群体及至整个社会的关注和反思,作品风格由开始的激越到渐趋理性与沉稳。自2001年开始诗歌创作以来,郑小琼的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出版的一本本诗集正是一段段创作历程的忠实记录。郑小琼特别善于在历史文化中学习思考,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比如积极向古典文学和国画学习,从南北朝赋中体悟现代长诗的结构技法,借鉴律诗中首、颔、颈、尾各联的处理手法,从国画的虚实浓淡处理中得到启发等,并灵活运用到诗歌创作中。这种向历史学习、向传统学习的意识非常可贵。艾略特就认为对于任何一个超过25岁仍想继续写诗的人来说,这种历史意识是绝不可少的,可以使一个作家清醒地认识自己的历史地位和当代价值。因打工题材诗歌引起关注,但郑小琼并没有止步于打工诗歌,作品内容的丰富多元是其诗歌的重要特点,如《纯种植物》《七国记》《玫瑰庄园》等不同题材、不同风格作品的尝试。曾有人担心进入体制内的郑小琼创作的生命力会受到影响,但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除了创作风格的多元化,诗人的立场并没有改变,并且从未停止过诗艺的探索。“我会尽力坚持以前的固有立场,这种立场也许会造成我作品在审美与价值观的偏颇,我愿接受这种偏颇。我不会如很多从打工群体走出来的诗人与作家那样,刻意摆脱曾是打工者或底层人的烙印。”[5]在接受采访时郑小琼如是说。优秀诗歌的特质是相通的,优秀诗人的品质也是相通的。郑小琼非常喜欢的诗圣杜甫,即使在茅屋被秋风所破,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之时,依然想到的是天下寒士。而郑小琼在自己漂泊他乡打工为生时,虽生活艰辛窘迫却仍关注的是打工者群体的生存境遇,从其中的相似之处我们或可窥见一斑。

对于别人贴在自己身上的“打工诗人”等各种标签,郑小琼从来不关心、不在意,也不会刻意去反对。相对这些,她更关心自己的创作和标签背后的文学本身。相信随着诗艺的不断成熟和创作题材的渐趋丰富多元,在诗歌的路上郑小琼一定能走得更远。这一切,都静待时间来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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