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词曲中“玉龙”意象探幽*

2018-03-30 14:39赵玉龙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玉龙词人意象

赵玉龙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中国古代诗词曲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数千年的发展历程中,不同经历和思想的作者创造了无数丰富多彩的意象世界,“这众多的意象,不仅表达了当时人们的现实的感受、情感和愿望,而且负载、积淀了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内容,构成了形象化的民族心灵史”[1](P4―5),对中华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玉龙”一词常作为意象大量出现于我国古典诗词曲中,常与诗词表达的情感、体现的思想融为一体,是作者主观情志的具象载体,具有画龙点睛、升华思想的作用。同时,意象是构成意境的基本单位,由“玉龙”意象参与营造的古代诗词曲意境,在具体的情景描写之外,还可以让读者借助作品的象征、暗示、隐喻创造一个无形的、存在于个人想象之中的更为广阔的艺术境界,使有形的景象与无形的想象融而为一。

《说文解字》解释“玉”曰:“玉,石之美。”《辞海·玉部》解释“玉”为“温润而有光泽的美石”。《辞源》“玉”字条说:“玉,美石,比喻洁白美善”。玉最初是从石中分离出来的,“玉兵或玉器时代是华夏文明史所特有的一个阶段,相当于新石器时代晚期或铜石并用时代”。[2]后来伴随着玉生产使用价值的下降,审美观赏价值的突显,逐渐变成了一种珍贵之物。同时,“玉”是一种吉祥之物,古人常将其作为装饰物佩戴在身上,以显示地位的尊贵。诚如赵逵夫先生所言:

中华民族在史前时代就很重视玉,佩玉成了身份与修养的标志,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赠送各种玉制品成了建立友谊的象征。我国在距今6000年的红山文化遗址中即发现制作精美的玉龙、玉玦等各种玉佩,南方距今四五千年的良渚文化遗址中所发现的各种玉器其制作更为精湛。[3]

我国先民使用、佩戴玉的历史源远流长,早在舜时就有关于“玉”的记载:

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修无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4](P21)

西王母慕舜德,来献白环及玦(玉),并贡益地图。[5](P20)

玉的质地坚硬,远古人类最初用于打制刀、斧、锛、铲等生产工具,后由于玉石打磨成工具后清脆易碎,容易损坏,不够实用,所以逐渐从石器中分离出来。玉的可贵之处在于色泽多呈淡绿、黄绿、乳白或浅白色,视觉效果好,人们经过打磨加工可制作成身上的挂饰或缀饰,有的也用作项饰。后也有将“玉”用作祭祀活动中的“神器”,用以驱邪。[注]参见杨虎、刘国祥《内蒙古敖汉旗兴隆洼聚落遗址1992年发掘简报》,《考古》1997年第1期。随着玉石装饰审美价值的发现和普及,由于玉石开掘难度大,数量又少,所以在后来更显其珍贵。总之,玉在我国古代由来已久,代表的是一种吉祥、尊贵之物,寄寓着人们的美好愿望。

与“玉”相较,“龙”更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和象征,代表着中华民族的兴旺发达、自强不息。中华民族号称“龙的传人”,中国人喜欢以龙为山川、城镇、大厦、商标、子女命名,这都寄寓着人们的美好愿望。以龙喻人在我国古代早已形成传统,古代帝王自称“真龙天子”,他们的宫室、旗章、舆服、器用等一般都刻画着龙,以显其威严、尊贵。另外,中国人生下贵子,最大的心愿是“望子成龙”;亲朋好友结婚,最好的祝福是“龙凤呈祥”。民间也有“舞龙灯”的习俗。这说明在中国人心中,龙是最大的崇拜。总之,“龙”文化及其精神自古及今都是一种激励人们积极向上的民族品格。

将“玉”与“龙”组合便构成“玉龙”一词,《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七版)中没有“玉龙”这一词组,其具体的涵义和所指也就模糊不清。但当我们研读古代诗词曲时,“玉龙”一词常作为意象出现在其中,构成了诗词曲的有机组成部分。张高宽、孟繁森等主编的《宋词大辞典》(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中在总结“玉龙”意象时,给出两个释义:一是玉笛,笛子的美称;二是雪的代称。其实,“玉龙”意象的所指并不限于这两个涵义,概括而言,古代诗词曲中的“玉龙”意象主要有五种所指,不同的所指传达了作者迥异的思想感情,弄清其中的所指及其意蕴,对我们解读古代诗词曲是大有裨益的。

一、十二玉龙迎凤辇:指一种祥瑞的神兽

“玉龙”意象首先作为一种祥瑞的神兽出现在诗词中,一般寄寓了作者的雄心壮志和对美好事物的追求。

南宋宫廷词人曾觌的词作《蝶恋花·三月上巳应制》云:

御柳风柔春正暖。紫殿朱楼,赫奕祥光远。十二玉龙迎凤辇。香腾锦绣闻弦管。 扇却双鸾开宝宴。绿绕红围,宣劝金卮满。万岁千秋流宠眷。此身欲备昭阳燕。

曾觌(1109―1180),字纯甫,号海野老农,汴(今河南开封)人,有《海野词》传世。据《宋史·佞幸传》记载,宋高宗绍兴三十年(1160)以寄班衹侯,为建王(即后之孝宗)内知客。孝宗即位,官任知阁门事兼皇城司。曾觌与知阁门事龙大渊共恃宠弄权,世号“曾龙”。官居高位,得到皇帝的宠信,常出入宫禁之中,被孝宗皇帝称赞“有文学”。可以说,曾觌是孝宗朝权倾一时的幸臣,当时士大夫多出入其门下。

这首词是曾觌为了讨好、奉迎孝宗皇帝的谀颂应制之作,极写皇帝的高贵和皇宫雕饰之物的光鲜盛大、繁华艳丽。词中的“玉龙”指宫殿里用玉雕的龙,喻指一种祥瑞的神兽,词中借以表达皇帝仪仗的隆盛。词人用“玉龙”这一意象突显皇帝凤辇的尊贵和与众不同,极尽夸赞之能事。在人们心中皇帝本来就是造福万民的真龙天子,所穿的龙袍也绘有惟妙惟肖的龙型图案,所以,词人说“十二玉龙迎凤辇”,可谓恰到好处。

宋代词人王以宁在《鹧鸪天·寿杜士美》中也将“玉龙”意象运用于其中:

帝乙何年骑玉龙。武夷仙伯笑相从。长庚瑞应游仙梦,碧藕花开解愠风。 歌既醉,乐元丰。明良相悦寿无穷。野人更有深深祝,笑指三台十八公。

王以宁(1090?―1146后),字周士,湘潭(今属湖南)人,徽宗大观、政和间入太学,后以太学生为鼎澧安抚使幕吏。钦宗靖康元年(1126),授京畿提刑,为两河宣抚使李纲参谋官,曾兵援太原,生擒敌兵百馀人。年五十七尚在世。其词笔迹清劲,以豪放见长,有《王周士词》行世。

这是词人为友人杜士美写的祝寿词,用“帝乙”和“武夷仙伯”这两个寿星来衬托友人的万寿万福,寿比南山。帝乙乘骑“玉龙”而升天,以成长寿不死之愿,这里“玉龙”意象作为一种神兽,是人通往天庭的凭借。《史记·封禅书》中记载:“有龙垂胡髯下迎皇帝,皇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着七十余人,龙乃上去。”词人用“玉龙”更突显了帝乙升天所乘之高贵,从而表达祝福友人“寿无穷”的美好心愿。“长庚”俗称“太白星”,民间称其为“寿星”,与“瑞应”相连就可以“游仙梦”,这也与帝乙乘“玉龙”升天的意境相合。下阕写“乐元丰”的太平盛世与“明良相悦”的和谐场景,都是围绕着开头“玉龙”携帝乙升天所营造的祥和之境展开的。最后词人用“三台十八公”(作者自注:三台寿松在南岳)表达对友人的深深祝福。

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福建莆田人,在《清平乐·五月十五夜玩月》中用“玉龙”意象来咏月。其词云:

纤云扫迹,万顷玻璃色。醉跨玉龙游八极,历历天青海碧。 水晶宫殿飘香,群仙方按《霓裳》。消得几多风露,变教人世清凉。

这是词人在五月十五夜赏月的作品。词作开头即写明亮透彻的月光如玻璃,笼罩在周围的万顷空间之中,言自己在醉梦中骑玉龙飞上了月宫,畅游宇宙。“醉跨玉龙”写出了词人豪气非凡,壮志凌云的神态。所骑之物为神兽“玉龙”,更突现出作者神仙般的潇洒姿态。凭借“玉龙”词人到达了辽阔浩渺的天宫,天青海碧的壮丽景色历历在目。月宫中香气弥漫,群仙正随着《霓裳羽衣曲》翩翩起舞,婀娜的舞姿令人醉心不已。但词人话锋一转,由天上回想到人间,此时的人间正遭受着战乱和疾苦,金兵入侵中原,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作者岂能安享天庭的欢乐?于是词人写出了“消得几多风露,变教人世清凉”的千古名句,表达了作者关切世事、忧国忧民的情怀。

宋代诗人胡致隆在《星子楼》中也将“玉龙”看作一种祥瑞的神兽,诗云:

葛巾藤杖竹籧篨,夜楼静江纵目初。海兽擎山出彭蠡,玉龙衔水下匡庐。 三更云静猨啼露,十里月寒人捕鱼。已问湖山借归阁,他年来此老樵渔。

胡致隆,字藏之,自号潇滩居士,临江(今江西清江县)人,诗人用“玉龙”与“海兽”相对,写出了鄱阳湖(古称“彭蠡”)水势盛大、渔业繁盛的景象。

宋代诗人张亢(999―1061),字公寿,宋城(今河南商丘南)人,在《长桥》一诗中更是将“玉龙”这一祥瑞神兽比作“长桥”,桥经过“玉龙”意象的点化活灵活现,令人神思飞扬。诗曰:

云收雾霁水风高,百丈虹桥气势豪,疑是玉龙藏爪距,潜来江上看波涛。

百丈长桥横跨在辽阔的大江之上,好似天之玉龙腾空而下,藏爪跨卧于大江之上,正在观看汹涌壮阔的波涛。“玉龙”意象的运用自然引发人们对长桥宏伟气势的联想,读此诗有欲目睹长桥风采的冲动。宋代诗人张方所写《资水桥》亦有类似之妙:

二里桥头车马行,灵龟背后玉龙横。涨泷往日惊河伯,砥柱千年要石君。 资水右旋江会合,天台西直挂文明。吾心怵惕便施手,事所当为无问名。

此诗用“玉龙”来突显资水桥横跨资水之上,同样令人逸兴飞思。

“玉龙”意象作为一种神兽出现在诗歌中有一种灵性,让诗歌的境界随之高升,令人回味无穷。如宋代诗人周约在《薄余杭与长官游洞霄》一诗中云:“主人知客意,唤起玉龙吟。”主人热情好客,深知客人的游览之意,将“玉龙”的回应与客人游览之惬意融为一体。明代诗人谢图南在《黄龙洞》一诗中曰:

山水盘桓天地中,口多异事出仙宫。玉龙嘶断黄龙见,剑气层凌上太空。

黄龙洞位于杭州西湖北山栖霞岭北麓,玉女峰之下。这首诗气势充沛,雄浑壮阔,抒发了诗人对黄龙洞优雅圣境的由衷赞美之情。诗人用“玉龙”怒吼来表达对黄龙洞山水奇观的叹服,“玉龙”意象蕴含着诗人对黄龙洞美景的无限惊奇和欣喜。

唐代诗人刘叉在其诗《冰柱》中言:“始疑玉龙下界来人世,齐向茅檐布爪牙。”该诗写农民在冰雪中的凄惨处境,痛斥统治者扰民害民的行径,表达了诗人对百姓疾苦的同情之心。诗人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外族侵扰的动荡年代,在战火连绵、干戈不息,民生凋敝、生灵涂炭的现实中,诗人选取“冰柱”这一自然奇景作为描写对象,使诗篇闪烁着奇谲奔放的色彩。诗中“玉龙”这一新鲜奇特的比喻,将冰柱悬挂檐间的状态刻画得惟妙惟肖,且将“玉龙”视为神灵之物,其“爪”“牙”的鳞次栉比与茅檐下垂挂的冰柱极为相似,显现出奇特的参差美和晶莹美。诗人正是在对冰柱的铺排、纵横描写中寄寓了忧时伤世、怀才不遇之感。[注]辛文房《唐才子传》云:“(刘叉)能博览,工为歌诗,酷好卢仝、孟郊之体,造语幽蹇,议论多出于正。《冰柱》《雪车》二篇,含蓄讽刺,出二公之右矣。”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2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78―279页。宋代大文豪苏轼在《雪后书北台壁二首》中称赞道:“老病自嗟诗力退,寒吟《冰柱》忆刘叉。”可见《冰柱》的影响。

宋代诗人杨万里在《谢木韫之舍人分送讲筵赐茶》中用“九天宝月霏五云,玉龙双舞黄金鳞”来表达对茶的赞美、喜爱之情。茶在鼎内沸腾跳跃,香气四溢,犹似“玉龙双舞”,动感十足,给人以煮茶品茗的无限快意。正如诗人后文所言“老夫平生爱煮茗,十年烧穿折脚鼎”。金代诗人高廷玉的《天津桥同李之纯待月》:“跳上玉龙背,抱得银蟾光。”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卷十四:“永安寺壁上有梅田女史题诗云:‘灵妃齐驾玉龙回,留得清阴满緑苔。’”其中的“玉龙”意象兼指祥瑞的神兽。

整体而言,“玉龙”意象所指为一种祥瑞神兽时,大多是作者用来作正面描写,与作品所营造的整个意境相合,以此实现作者抒情达意的目的。

二、提携玉龙为君死:指宝剑

“玉龙”意象在诗词曲中的另一所指是宝剑。玉是古代很珍贵的一种饰品,用玉石雕绘成人们想象中的并寄寓了人们希望的龙的形象,就更加被人们所看重。大概人们舞剑时动作敏捷优美,如同神龙翱翔飞腾一般,故而将最受人们欢迎的玉雕龙作为宝剑的别名。这就如同干将和莫邪是传说中铸造锋利宝剑的杰出人物,他们死后人们就以他们的名字来命名最锋锐的宝剑,以此纪念他们铸剑的功劳。“玉龙”意象作为宝剑的别名,也是寄托了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

我们熟知的唐代诗人李贺(791―817)的《雁门太守行》中就有“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情壮志,诗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此诗气氛紧张而热烈,意境苍凉而悲壮,声情凝重激昂,表现了诗人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为国捐躯的远大志向。“玉龙”指宝剑,“提携玉龙为君死”抒发了诗人视死如归,与敌人浴血奋战、以身殉国的决心。

宋代方景绚的《题壁》诗也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明月照齐州,玉龙栖欲起。壮士肠夜回,寒衾泼秋水。

方景绚,字武子,莆田(今属福建)人。该诗寄托了作者杀敌立功的雄心壮志以及事不遂人愿、壮志难酬的苦闷悲愤之情。“玉龙”亦指宝剑,“玉龙栖欲起”喻指宝剑出鞘,表达出诗人随时准备杀敌报国的决心。在明月当空的夜晚,诗人辗转反侧、睡不成眠,“肠夜回”显露出诗人作为一名战士面对家园被敌军占领的悲愤之情。

宋代词人林外在《洞仙歌》中也用“玉龙”意象来抒情:

飞梁压水,虹影澄清晓。橘里渔村半烟草。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雨巾风帽。四海谁知我。一剑横空几番过。按玉龙、嘶未断,月冷波寒,归去也、林屋洞天无锁。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林外,生卒年不详,约宋孝宗乾道末前后在世,字岂尘,晋江(今属福建)人。性情放浪,工于诗词,游太学。绍兴三十年(1160)进士,官兴化令。林外仕途不得意,心中异常激愤郁闷,于是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乘一艘大船在船中高台上对着吴江垂虹桥奋笔疾书,留下了这首词。词义高旷豪迈、缥缈纵逸、激愤归隐,人们原以为是神仙吕洞宾所作。词中“玉龙”指宝剑,“按玉龙”抒发了词人杀敌报国、建立功勋的宏伟大志。

还有许多用“玉龙”意象来抒情显志的诗词。如唐代诗人王初《送王秀才谒池州吴都督》中有“衣袂障风金缕细,剑光横雪玉龙寒”的句子;宋代李岩在《观道士磨剑》一诗中有:“欲整锋芒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的诗句;元代著名诗人萨都剌的《补阙歌》是专门抒写宝剑的,诗中“此生补阙亦何用?玉龙泻水流芙蓉”句借用“玉龙”的闲置,抒发了诗人宦途坎坷、怀才不遇之感。清代伟大的女诗人秋瑾也有“直骇玉龙蟠匣内,待乘雷雨腾云霄”(《红毛刀歌》)的诗句,以上诗句中“玉龙”均指宝剑。

可见,“玉龙”意象指代宝剑,一般抒发作者的凌云壮志或者仕途不顺、怀才不遇之情,主要表达作者杀敌报国、建立功业的豪情壮志。

三、玉龙飞上琼阙:指飞雪

古代诗词曲中“玉龙”意象还用来指“飞雪”,如辛弃疾(1140―1207)《念奴娇·和韩南涧载酒见过雪楼观雪》云:

兔园旧赏,怅遗踪、飞鸟千山都绝。缟带银杯江上路,惟有南枝香别。万事新奇,青山一夜,对我头先白。倚岩千树,玉龙飞上琼阙。 莫惜雾鬓风鬟,试教骑鹤,去约尊前月。自与诗翁磨冻砚,看扫《幽兰》新阕。便拟明年,人间挥汗,留取层冰洁。此君何事,晚来曾为腰折。

这首词作于辛弃疾闲居带湖之时。“雪楼”是词人在带湖的馆舍别名,词题“雪楼观雪”颇有意味。友人韩元吉(字无咎,号南涧)冬日携酒来访,与词人一起到雪楼赏雪。词人雅兴,写下了这首咏雪词。上阕多处化用前人赞雪佳句和典故,用系列意象描绘了带湖雪景的奇特秀美,表达了词人对雪景的喜爱和对纯洁美好事物的向往之情。词中用“玉龙”意象来指雪本已让人遐想不已,再“飞上琼阙”就更令人回味无穷了。

辛弃疾在另一首词《满江红·和廓之雪》中更是直接用“玉龙”来指飞雪: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还又跨、玉龙归去,万花摇落。云破林梢添远岫,月明屋角分层阁。记少年、骏马走韩卢,掀东郭。 吟冻雁,嘲饥鹊。人已老,欢犹昨。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最爱霏霏迷远近,却收扰扰还空阔。待羔儿、酒罢又烹茶,扬州鹤。

这首词与上一首一样,也是作于辛弃疾闲居带湖之时,是与好友范开(字廓之)的酬唱之作。词境开阔雄大,用“玉龙”意象对雪景进行描写,不仅气势奔腾而且有流动感,表现了大自然的形神美,给人以深刻的美的享受,同时也将词人对现实生活中丑恶现象的不满寄寓在雪景的描写中。

由宋朝遁入西夏的华州汉族诗人张元,在《雪》诗中也留下了用“玉龙”意象写雪的佳句,其诗云: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银河下帝畿。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此诗构思奇特,设想奇崛,言五丁持剑在天宫作战攻下了银河,并战败了守卫银河的玉龙,无数条玉龙身上的败鳞残片在大风的吹动下漫天飞舞,这便是雪。用“玉龙”喻雪,能够激发人们的想象力且充满神秘感,有神话般的浪漫色彩,耐人寻味。

元代散曲大家张可久(1280―1350)在[黄钟·人月圆]《松江遇雪》中仿张元“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句,亦用“玉龙”意象写雪。

一冬不见梅花面,天意可怜人。晓来如画,残枝缀粉,老树生春。山僧高卧,松炉细火,茅屋衡门。冻河堤上,玉龙战倒,百万愁鳞。

这是一首咏松江雪景的小令,读来诗情画意,别具特色。作者首句“一冬不见梅花面”即开门见山地写出了对雪景期盼已久,天意知人,第二日便“残枝缀粉,老树生春”,一场大雪如期而至、美丽如画,作者的欣喜、欢悦之情可想而知。雪景虽令人兴奋、激动,但也给人们带来了寒意和不便,以致茅屋紧闭。放眼望去,河堤之上大雪纷飞,作者用“玉龙战倒”来写雪势之大、之猛,也由此引发了作者对人生的感慨,“百万愁麟”正是作者在结尾处寓情于景的点睛之笔。

南宋李曾伯(1198―1268)在其词《水龙吟·乘雪登仲宣楼》中也有“玉龙飞下残鳞,千岩万壑皆填委。乾坤一色,不知身隔,蓬莱几里”的词句;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毛泽东在1935年写的《念奴娇·昆仑》中的“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的句子,同样化用了张元诗中用“玉龙”意象写雪的句子。这几首作品中的“玉龙”意象皆指雪,可见用“玉龙”意象来写雪是历代作家们的共识。

南宋名将赵葵写的《雪》也是一首用“玉龙”咏雪的佳作:

玉龙昨夜起天涯,晓看团花一尺围。莫放妆台帘卷上,怕惊钗畔宝鸾飞。

赵葵(1186―1266),字南仲,号信庵,潭州衡山(今湖南衡山)人,南宋名将赵方之子。这首诗短小精悍,语言清新,用“玉龙”指雪。雪花在昨夜仿佛来自于天涯之外,一夜洒落人间,给人一种轻松温馨的感觉。

唐代诗人吕岩(字洞宾)在《剑画此诗于襄阳雪中》中云:“峴山一夜玉龙寒,凤林千树梨花老。”其中“玉龙”意象喻雪。南宋初期王千秋在词《喜迁莺》中用“玉龙垂尾,望阙岧峣,如侵云里”来形容飞雪;北宋名臣韩琦《壬子十一月二十九日时雪方恰》诗中用“危石盖深盐虎陷,老枝擎重玉龙寒”句写雪;南宋刘光祖《铜山诗碣五绝六首》其一也用“春风撼玉龙,暖画积飞雪。雪花哪有香,风静香未绝”来写雪;元代诗人应梦虎《梅魂》中的“玉龙一曲香随返,彩凤三招梦未醒”写树枝上的积雪。元代后期著名的散曲作家徐再思在[中吕·红绣鞋]《雪》中用“白鹭交飞溪脚,玉龙横卧山腰”来写雪满大地,寂静无声。清代女革命志士秋瑾的词《齐天乐·雪》中有:“朔风萧瑟侵帘户,谁唤玉龙起舞?”的句子。上面几首作品中的“玉龙”意象亦兼指雪,轻盈灵动,描绘了一幅幅恬静的画面。

概而言之,“玉龙”意象指飞雪,多数作品都是写雪之大、雪势之猛,并借咏雪、描绘雪景来表达作者一种轻松愉悦的情感,所营造的画面也是恬静温馨的。

四、甚处玉龙三弄:指笛子

“玉龙”意象在古代诗词曲中还有一个重要所指,那就是笛子。关于为什么用“玉龙”来指代笛子,马融的《长笛赋》云:“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6](P743)因为笛子是由竹子制作而成,优质的竹子又似玉,光泽明亮,且竹子的别名又叫龙孙,笛子吹起来声如龙吟,所以,后来文人骚客们便用龙吟来形容笛声,“玉龙”也就成了笛子的代称。如李白《宫中行乐辞》:“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吴文英《瑞龙吟·大溪面》:“簪柳娇桃嫩,犹自有玉龙黄昏吹怨。”等。

宋代林逋在词《霜天晓角》中就有用“玉龙”指代笛子的范例。其词曰: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梦绝,金兽爇,晓寒兰烬灭。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今杭州)人。少孤力学,不慕名利,早年漫游于江淮间,后归隐孤山,种梅养鹤,吟诗自遣,终身未婚娶,人称“梅妻鹤子”。死后,宋仁宗赠给他谥号“和靖先生”。

林逋以爱梅、咏梅著称,为我们留下了千古绝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还有“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梅花》)的句子。本篇就是他赏梅的另一佳作,抒发了词人对梅花的喜爱、赞美之情。词中“玉龙”指笛子,“弄”是乐曲,古琴曲有《梅花三弄》,传说此曲是根据晋桓伊笛曲改编而成,内容是写傲雪的梅花。词中“玉龙三弄”恰与所咏之梅契合,突出了梅花优雅高洁的神韵。同时,梅花的神韵也就是词人高尚品格的象征。苏轼在《书林和靖诗后》诗中赞林逋道:“先生可是绝伦人,神清骨冷无尘俗。”我们从词中“玉龙”意象的运用也能看出这一点。

宋代大词人姜夔的《疏影》亦用“玉龙”指笛子。其词曰: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是姜夔的代表词作之一,意境清丽,笔调空灵蕴藉,运用典故、拟人、想象和联想等手法描绘了梅花清幽孤高的形象,寄托了作者对青春及美好事物的怜爱之情,表达了对国家衰微的关切和感触。词中梅花被词人赋予了人的情感,词人从声音、颜色、动态等角度渲染了梅花的神韵意趣,不仅有“客里相逢”“自倚修竹”“安排金屋”这些拟人化的写法,而且当梅花随波逝去时,人们还借吹奏“玉龙哀曲”来表达自己的悼念之情,给人以哲理的启迪。其中“玉龙”指笛子,“哀曲”指笛曲《梅花落》。宋代词人赵长卿《念奴娇·落梅》中有“玉龙声杳,正瑶台曲舞,香山初彻”的句子,其中的“玉龙”亦指笛子,暗用笛曲《落梅花》典故。

刘熙载《艺概》卷四中对姜夔的词称赞道:“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7](P110)这一评价用在《疏影》中再好不过。

元代前期散曲作家冯子振的[中吕·红绣鞋]《题小山〈苏堤渔唱〉》中同样用“玉龙”意象指“笛子”。

东里先生酒兴,南州高士文声。玉龙嘶断彩鸾鸣。水空秋月冷,山小暮天青,苏公堤上景。

曲题中“小山”指张可久(字“小山”),元代著名的散曲作家,《苏堤渔唱》是张可久的散曲集名。此曲是张子振对张可久散曲的评价,曲中“玉龙”指“笛子”,“彩鸾”指“笙”,极力突显张可久在散曲创作中的巨大成就。

五、奔海玉龙争怒号:指瀑布

“玉龙”意象还可以指瀑布。这大概是古代人的一种习惯性称法,现在我们只能从具体作品实例来说明这一问题了。

南宋宰相郑清之的诗《题雪窦山妙高峰》就用“玉龙”指瀑布。诗曰:

陆地芳洲拥翠翘,巨灵穿石滚云涛。抟空苍凤欲飞舞,奔海玉龙争怒号。 万象横陈坤轴富,一亭平挹月轮高。独醒未觉孤清景,笑酌寒泉读楚骚。

诗中用“玉龙争怒号”来写从雪窦山上汹涌奔腾而下的瀑布,读来气象壮阔,令人震撼。宋代孙伯温在《游麻姑山瀑布泉》一诗中也用“九官守不严,失却两玉龙”来写麻姑雪瀑,用“玉龙”指瀑布,写出了麻姑山瀑布的壮观与奇特。宋代孙子秀的《游丹山》还用“老苔护石苍虎间,飞瀑悬崖玉龙吼”写瀑布的壮观景象。

元代散曲家乔吉的[双调·水仙子]《重观瀑布》也写过类似的情景:

天机织罢月梭闲,石壁高垂雪练寒。冰丝带雨悬霄汉,几千年晒未干。露华凉人怯衣单,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

这是一首写景小令,作者运用一系列奇特的比喻和夸张手法,描绘了瀑布的雄奇壮美景象。如作者用“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来描写瀑布的奔涌之势,可谓穷形尽相。这一动态描写让我们充分感受到了瀑布的雄浑磅礴,奇诡绚丽,令人震撼。文中用“玉龙”指瀑布,写瀑布的近端沿山壁蜿蜒奔流的姿态,有似巨龙从天而降,摄人心魄。曲中作者将“玉龙”在人们心中长期幻化出的飘逸迅疾的形象与瀑布飞流直下的动态美对照,进一步表达了作者对瀑布奔腾气势的震撼之感,饱含着作者对大自然神奇魅力的赞颂,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苏轼在写庐山瀑布时就有“擘开青玉峡,飞出两白龙”的诗句,可见古人很早就将矫健的游龙与瀑布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宋代话本中小说人物范学士在其词《水调歌头》中也写道:“滔滔怒生雄势,宛胜玉龙戏水”,将潮水的奔腾之势比作“玉龙”戏水,与乔吉词中用“玉龙下山”对瀑布壮阔气势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代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对乔吉的散曲有这样的评价:“乔梦符之词,如神鳌鼓浪,若天号跨神鳌,噀沫于大洋,波涛汹涌,截断众流之势。”这一评价颇精当,曲中作者巧思独运,自铸新语,“玉龙”意象的运用就说明了这一点。

综上,古代诗词曲中“玉龙”意象的内涵大都不出以上文中所论述的五种所指,我们在解读分析有关“玉龙”意象的作品时,自然可依据作品内容联想到“玉龙”意象的其中一种所指,以便更好、更便捷地理解作品的思想情感。当然,也有极个别特殊的情况,“玉龙”意象的具体所指超出了我们论述的范围,如元代散曲作家盍西村在[越调·小桃红]《临川八景之一·市桥月色》中的句子:“玉龙高卧一天秋,宝镜青光透。”其中的“玉龙”意象就是特指“星名”,是东方苍龙七宿的统称。宋代大词人张孝祥的《菩萨蛮》(其六)中有:“玉龙细点三更月,庭花影下馀残雪”句,其中“玉龙”意象的所指也超出了我们论述的范围,特指龙形的漏壶。元代萨都剌《章贡道中》诗:“忆得当年曾夜值,玉龙银箭漏声长。”这里,“玉龙”意象也是指“龙形的漏壶”。尽管有这样的不同,但我们要知道这是很正常的,因为我国古代诗词曲作品浩如烟海,数量众多、内容丰富,要辨清所有作品中涉及“玉龙”意象的所指是比较困难的。本文所探究的“玉龙”意象所指,只能是在现有古籍整理、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而对我们时常遇到的、用到的绝大多数作品而言,不可能做到穷尽性的概括和总结,这一方面是现有的学术条件不允许,另一方面则是没有必要。

总之,古代诗词曲中的任何意象都不是孤立的,脱离了具体的作品语境,意象也就无从谈起;同一意象在不同的作品中也可能有不同的涵义和所指,“玉龙”意象就说明了这一点。因而,我们在解读古代诗词曲时,必须结合具体作品的内容和语境来分析其中的意象,不能一成不变。但古代诗词曲中的意象也不是漫无边际、随意所指的,所以,我们在大量研读古代诗词曲作品的基础上,针对同一意象的涵义和所指也可以概括总结出其普遍的所指和意义,这样读者就可以举一反三、以此类推,对意象的所指心中有数,以象寻意,更快、更准确地把握作品的主旨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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