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晗昕
且说晓宅,是我老于家古厝大门的匾号,一般来说,寻常住户人家的门并不挂什么名号,能称得上乡绅的,十里八村闻名的,多是跟着自家姓氏写个什么府什么宅的,穷苦家庭的两块木板一合,两根木头一拴便叫做门了,哪里还有什么牌匾呢?怎么单就老于家的门匾不跟着自家姓氏呢?这其中的故事,从我爷爷那听来的。
咱们老于家从我高祖爷爷那辈儿起才兴旺起来,高祖爷爷十几岁就跟着村里的人去外面世界闯荡,各行都倒腾,攒了积蓄回老家干起木材生意。因我老家祖辈靠着山,过去的人心里干净,与人为事都明明白白,分毫不差哩!这是哪家山头,那是谁家水田,都分得清清楚楚,咱家的老屋便依着咱家的山脚下。爷爷说山上宝贝多啊,白花花的钱币地上散着呢,就看你捡还是不捡。这些个钱高祖爷爷就捡走了,木材生意做得热热闹闹,地买上了,成了地主,也不再奔波了,靠收租子过活。
高祖爷爷可不是凶神恶煞似的财主,同样是穷人家打拼出来,怎么不知道贫寒人家的艰难,所以对佃户从不朝打暮骂,恩惠常施,交不起租子的佃户,高祖爷爷反舍米舍钱。爷爷说,家底就是这样渐渐单薄起来的,当然这是后话。
家庭富贵起来,首先要紧的便是培养下一代。高祖爷爷虽是在外闯荡过,新鲜玩意见得不少,但骨子里的传统根深蒂固,进过多少洋行,见过多少摩登小姐也改变不了。太爷爷小时候在高祖爷爷打拼时野惯了,乡下孩子的天性怎么也盖不住,跟笋尖似的蹭蹭蹭往上冒。高祖爷爷急啊,再这么玩儿下去学业家业就全荒废了,一狠心,把太爷爷送进了十里八村最严的先生那,刚到塾里就是一顿打,谁让他皮呢?课还没上,就把先生家鸡窝里刚下的鸡蛋顺了俩,对头一敲送进了嘴。
虽说是挨了打,也总算治住了,顽皮的个性被先生压住三分,比从前安分不少。跟着先生读书,渐渐知道不少大道理。读了《论语》,读了苏轼的《留侯论》,太爷爷的性情大变。他说,从前掏鸟蛋、爬树游水不过逞一时之勇,此乃匹夫之勇,君子之勇则是安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遇险需镇定,内心需自信,行事需稳重。这时候的太爷爷不过十岁,回到家里和高祖爷爷说了这些,高祖爷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家里总算出了第一个读书人,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于家家业也不愁没人接手了。
高祖爷爷高兴啊,高兴时容易成事,人的情绪上去了,心情好了,什么决策不是这一二日间就成的呢?说高祖爷爷打家业兴旺起就惦记着一事,家里的宅子是这十里八村数上名的气派了,只门不够大气。说来也是有缘故,皆因高祖的父亲去世前交代,家中大门不宜太阔,于家虽成了气候,但命中还是老实庄稼人,门面过于气派恐承受不住,反招来事故,故把这门做小了。可是这门面门面,一户人家的面子最初便在这门上。
高祖爷爷对这事上心,再加上儿子懂事了,麻溜地就把修门的事提上日程,也顾不上父亲的临终嘱托了。先是选木头,一家的门面可不能用坏木,必须是块大条顺,坚硬似铁,一方面是防止梁上君子“顶门作案”,另一方面暗喻巩固住家中富贵长长久久。再就是挑选动工的日子,如果说造门的材料是锁,那动工的日子就是钥匙,锁总得钥匙来配,以上说的种种造好门的好处,还需这好日子配,从此后这一家子过得顺不顺,走得好不好,全在这选日子上。高祖爷爷想啊,这造门是因儿子的长进才成的事,莫不就在儿子生辰那天动工,可谓双喜临门,也可请乡亲大伙来家中吃顿粗饭热闹热闹。
心中这么想着,手上也这么做下去了,可教太爷爷念书的先生站出来说了话。这先生通地理谶纬,说我们这宅子背依青山,这山对面又有三座山头,这就支成一笔架子,是能出读书人的。况且临近的几段山脉,看形状走势,就属我们宅子依着的这块最直最大,可是块宝地,住家下葬皆是妙处,常住于此可保家业壮大,入土为安可令子孙岁岁无忧。只一点,此处乃人杰地灵之地,灵气太重,若是强加在小儿身上,难免不便克化,青壮年尚可,小孩子就罢了,不宜在其生辰当天动土。可高祖爷爷不听啊,说我这小儿命硬,扛得住,下定了心要在生辰这天动土,教书先生劝过也不宜再说,便由着他去了。
在我们这边,动土的吉日不一定就是真正施工的日子,这一日就只是动土,一把锄头把土地翻起来一点也就是动土了。但这动必须在吉时,一般来说,谶纬先生会给一个择日单,蝇头小字,龙飞凤舞地写在一张红彩纸上,上面有吉日吉时,包括一应冲撞注意属相、出生年份等等,該怎么做,该如何做全在这一张纸上。这次大门动土的择日单便是教书先生写的,不过将太爷爷生辰这一段给隐去,不说其中的不妥之处。
动土这日,由高祖爷爷下了这第一把锄头,把门前的土掀起一块,然后是鞭炮喝彩,一群乡亲涌入宅子里,吃吃喝喝,吵吵嚷嚷,高祖爷爷更是欢喜异常,给每个小孩儿都包了红包,一桌一桌地发。
喜宴之后就是正经开工了,选的是上好的榆木,从北方来的。都说榆木脑袋榆木脑袋就是指这木头硬,经使耐用,门总是得开开合合,若是木质太虚没几年就磨损开裂了。这种木头虽然硬,但是又容易加工而且干得快,能防走水。那时候可没现在的消防队,走水可是大忌,用榆木也可放心许多。门把也是省城里带回来的,高祖爷爷亲自选的,是俩张嘴的狮子,上下各漏出两个小尖牙,门环就从尖牙的后面穿过,铜材质的,狮面上有花纹,围绕狮头有一圈凸起的圆点。门锁是圆的,外部用与门环一样材质的铜围成个圈,上面有雕花,做工细致,怎么看怎么古朴,怎么看怎么小巧动人。
材料准备齐全,高祖爷爷请了我们那儿最好的造门师傅,当天便着手做活。高祖爷爷日日在工地边看着,一来是监工,二来师傅有什么缺的短的也能立即知道着手添补。
工程结束也是一眨眼的功夫,五月初开工,到六月就完成了,还需将做好的门,放在六月的毒日头底下暴晒个把月,各处都结实后安上便可,凡其他重造围墙,堆瓦砌砖的事也不必细说,眼下最重要的是门上的门匾。一家需在此地扎根立户一定需要一颗种子,在过去,姓氏便是这样一颗种子,对男人来说尤为重要。门上的牌匾理所当然是于宅或者于府,但又因于家并未出过一官半职,用府不太妥当,还是于宅显得中规中矩,不越界。
牌匾上的字得好,不然挂在大门上不好看,没个什么体的哪能显示家里的派头啊。高祖爷爷依旧找来教书先生,那先生的字在当地也是有名气的,看在教自己儿子念书的情面上,下了张帖子请了来写牌匾。匾额用的是楠木,楠木耐腐耐蚀,挂在外面风吹日晒的不怕坏。
写匾这天也是个吉日,且天气极好,高祖将家里排酒席的桌子搬出三张排在院里,供先生泼墨题字。于宅这两字看着简单,用正楷大字写好是不容易的。教书先生花上毕生所学所练,在一旁练笔,以防下笔时候字迹虚浮不能扎根于木头上。说来也奇怪,先生总也不能练出个满意来,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好容易一次要往木头上写,砚台却掉在地上,裂了指头那么粗的缝。在咱们那个乡下,做大事最忌出事故,特别是这样碎了裂了东西的。前村的王家娶亲,莫名其妙地一连碎了几个新新的瓷碗,媳妇儿前脚都跨进家门了又给退回去。砚台都摔裂了,恐生什么事端,高祖爷爷寻思着是不是要另选吉日写匾。正愁着,高祖爷爷忽然灵光一闪,这裂了的砚台莫不是先父提醒我记起他老人家临走前的嘱托?想到这一缘故,高祖爷爷把老人家在时的话告诉了先生。恰好此时,太爷爷也陪在一旁,听这缘故,原本默默无声的他开了腔。
既然这老太爷嘱咐门不可过大,何不取这小门的小做名,但这小意思不甚好,莫若用谐音的晓,意思好,又可遂了老太爷的嘱托,不是两全其美吗?先生听来,沉默片刻,后拂须长笑,这晓字意为通晓,明白,用此字做匾名,可喻于家子孙世世代代通达晓畅,明明白白做人,甚好,甚好。于是挥手写下“晓宅”二字于木上,字迹刚劲有力,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高祖爷爷亲自上梯子将匾额挂上,一时又是鞭炮齐响,热闹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