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个性特征

陈 静

(鄂尔多斯应用技术学院，内蒙古 鄂尔多斯 017000)

奥德修斯英勇、顽强、奋斗不息且智慧过人，是荷马史诗中智慧女神最为倚重的英雄。从《伊利亚特》到《奥德赛》，他以自身的才智推动情节的发展，成为史诗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有着多重身份——大战中他是智勇双全的将领，返乡途中他是机智坚忍的求生者，路遇桃花时他是理性、专情的丈夫，抢夺王位时他又是狡诈残忍的奴隶主。他的多重身份与多面性格融合为一，成为史诗中丰满鲜活、个性突出的人物，集中展现了古希腊人推崇的品质与精神。

一、智慧与反抗

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足智多谋、能言善辩，是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人物。故事的开始，他以计谋识破阿基琉斯的伪装，促成其参战；十年大战中，他周旋于阿伽门农与众将领之间，以巧舌善辩和卓越的智谋平衡各方，劝和息事；战争最后，他以木马计攻陷坚不可摧的特洛伊。他以智谋破坏了他人的家园，也给自己带来麻烦，因亵渎神明招致诸神的惩罚，回家之路麻烦重重，成为文学史上有名的“受难的智者”。

“智者受难”的主题在古希腊文学中较为常见。尼采曾说：“智慧之锋芒反过来刺伤智者；智慧是一种危害自然的罪行”[1]60。智者以其智慧(人力)破坏自然法则，动摇神性的权威，因而必遭“天谴”，受到自然可怕的报复，但智者凭借自己的信念、意志和智谋终将取胜。奥德修斯就是这样一个智者，他的回乡之路凶险异常，时常遇到令人震恐的妖魔鬼怪。残暴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吃人的海怪斯库拉、歌声甜美却致命的海妖塞壬等，都是他不得不面对的危险。在这条艰险异常的回乡之路上，虽有神明的鼓励和帮助，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自身的勇气和智慧。他在阿尔基诺奥斯宫中叙述自己逃脱风暴灾难时，将自己的得救完全归结于自身努力，淡化了神明的助佑。这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当神女决定送他离开时，他心灵手巧地用一把大斧制造了宽体筏船；当震地神波塞冬用巨浪打碎筏船后，他靠着毅力与大海搏斗，在海上飘浮两天两夜后机智地找到一处平缓的湾岸并顺利上岸。

奥德修斯不仅沉着机智，且善用计谋。雅典娜认为他“为人审慎、机敏而又富有心计”[2]249。作者用许多笔墨歌颂了他在奋斗中表现出的卓越智慧，也客观描绘了他的智慧里含有的狡黠或者说是谋略。他善于使用审慎与谋略帮自己作出选择，实现所愿。在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的洞穴里，他巧用假名“无人”和周全的计谋刺瞎巨人的双眼，蒙混过库克罗普斯们，逃出囚笼似的洞穴。逃离危险之后，他不顾同伴的好言相劝，大声嘲讽巨人并勇敢地坦言自己是“那个攻掠城市的奥德修斯”，彰显出人类独特的反抗精神与勇敢自豪的个体生命意识。初回故乡时，奥德修斯警觉而谨慎，一面思忖该如何藏匿带回的财物，一面想要确认自己身处何处。即使面对女神的询问，他也言语矜持，不肯直言相告，惹得女神不禁感慨：“你这个大胆的家伙，巧于诡诈的机敏鬼，即使回到故乡土地，也难忘记欺骗说谎，耍弄你从小喜欢的伎俩。”[2]248与阿伽门农相比，这种审慎的谋略更显突出：阿伽门农勇武而无智、骄横而无理，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迈锡尼，结果毫无戒备地被妻子克吕泰墨涅斯特拉谋杀在浴室之内；奥德修斯却总是谨慎地在观察，刚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他没有贸然进宫，而是乔装成乞丐打探消息，当明晰了妻儿的真心方才与之相认。

通过奥德修斯这个人物形象的描绘，诗人歌颂了人与自然抗争的精神和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肯定人类了不起的智慧和勇气在战胜自然中的重要作用。人类想要运用智慧改造自然、改变命运的反抗精神在他身上有了集中体现，充满自强不息、不愿被命运和自然等外在力量牵制的蓬勃生命力。古希腊人非常看重人与自然、命运抗争时表现出的奋斗精神，认为要“用有限的生命抗拒无限的困苦和磨难，在短促的一生中使生命最大限度地展现自身的价值，使它在抗争的最炽烈的热点上闪耀出勇力、智慧和进取精神的光华。”[3]24奥德修斯海上历险的故事强调了这种奋争的可贵。在神明的保佑下，他充分发挥自身才智与磨难搏击，以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和百折不挠的勇气攻坚克难，是西方文学作品中孤身一人仍坚持抗争的第一人，具有别样的生命光彩。

二、理性与克制

奥德修斯虽聪慧过人，但终究“是个有死的凡人”。在海上漂泊的过程中，他以智谋和勇敢与惊涛骇浪、妖魔鬼怪搏斗，最终取胜。但人生充满许多甜美的诱惑，人类需要具有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与之抗衡。譬如赫利奥斯那美味的神牛，是令饥渴疲惫之人垂涎难耐的巨大诱惑。当饥饿的水手不顾神明警告吞食赫利奥斯的神牛而葬身大海时，只有奥德修斯强忍食欲之诱，在海难中幸存。

神女刻尔克、卡吕普索和白臂公主瑙西卡的深情款款更是人生危险而甜蜜的诱惑，会鼓动起他内心强烈的情欲，令其无限眷恋不思归程。此时，奥德修斯表现出非凡的德性之美，赢得美人的理解和称赞。面对美丽而神秘的刻尔克，奥德修斯沉着地运用神使赫尔墨斯赠予的草药破解了神女的咒语，令其叹服“你的头脑才是抵御法术的保障”[4]57。当奥德修斯请求离开时，刻尔克欣然答应。

相比于刻尔克和瑙西卡有所节制的示爱和挽留，神女卡吕普索的爱意显得格外强悍。深深思念故乡与亲人的奥德修斯被爱意盈盈的她强留岛上七年。美丽的神女一直用甜言蜜语和温情脉脉媚惑他，希望他忘记故乡，留下做她亲爱的丈夫，但奥德修斯不愿阻留在深邃的洞穴里享受永生。这份坚定的归乡之情打动了众神。最终在宙斯的命令下，神女依依不舍地释放了爱的囚徒。卡吕普索对此多有怨尤，一面尽心款待，一面不忘暗示他：与其经历无数苦难方能返乡，不如留下享受爱情与永生的快乐。她抱怨奥德修斯为何不忘凡间的妻子，她的容颜怎能与不死的女神相比。面对神女的怨责，机智的奥德修斯马上回应自己的妻子无论如何不能与她相比，可“我仍然每天怀念我的故土，渴望返回家园，见到归返那一天。即使有哪位神明在酒色的海上打击我，我仍会无畏，胸中有一颗坚定的心灵。”[2]94

奥德修斯经历千难万险顺利回家，除了智谋，更多是靠自身的理性。面对女色的诱惑，奥德修斯显示出不同于古希腊以往英雄的品质：他懂得克制，克制自身的情欲，以爱情的专一抵制美人的诱惑，最终才获得幸福。

三、坚强与隐忍

对奥德修斯来说，人生最美好的事莫过于重拾属于凡人的幸福生活，而这种美好需要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为之奋斗。奥德修斯的回乡之旅，即是他以坚强的意志力战胜困难，走向幸福的过程。荷马盛赞了他强韧的生命力和坚强隐忍的个性。《奥德赛》中曾经37次提到过奥德修斯的忍耐能力[5]276。

在长达十年的漂泊生涯中，奥德修斯首先要面对自然的挑战。大海瞬息万变、难以掌控，奥德修斯明白自己“注定还得忍受许多不幸，全是震地神波塞冬把它们遣送给我”[2]125。海神不时用狂风巨浪阻挡他前进的道路，尽管他大声嗟叹、怨艾，也挡不住自然的伟力。在强大的自然面前，“有死的凡人”奥德修斯显得如此渺小。他担心死亡随时降临，疲乏不堪地任凭忧伤吞噬心灵。但他从未消极逃避，而是迎难而上，体现出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识。待“美发的黎明使第三个白天降临时”[2]154，他带领伙伴扬起风帆继续前行。当误入巨人洞穴时，面对残暴的食人者波吕斐摩斯，奥德修斯内心无比愤怒，但依旧克制了情绪，一面送上美酒假意殷勤，一面耐下性子策划周全的计谋，最终带领同伴逃离可怕的洞穴。

在返乡途中，奥德修斯除了遇到“神意不可测”的灾难，有时也会遇到人为的祸端。风神之子艾奥洛斯曾赠予奥德修斯一个珍贵的皮囊，以助其顺利返乡。但贪心的同伴误以为里面“装满了黄金和白银”而私自打开，结果风暴骤起，把已经望见故土的小船吹离海岸。他们大声哭泣、懊悔不已也无济于事。被惊醒的奥德修斯内心反复思索、挣扎，是跃进大海淹死，还是默默忍耐、继续前行？最终坚韧的天性阻止了他轻生的念头，他“决定忍耐活下去”[2]174。正是靠着坚强与隐忍，奥德修斯度过无数个波云诡谲的日夜，战胜难以预测的艰险，顺利回乡。

回到伊塔卡后，雅典娜告诫奥德修斯要继续忍耐。为探查实情，奥德修斯毫不介意纡尊降贵，扮成悲惨的行乞者进入皇宫。当受到求婚者、其他乞丐、不忠奴仆的欺辱时，他默默忍耐。当亲眼目睹无耻的求婚者在宫殿里随意挥霍他的财产，甚至与他的女仆勾搭鬼混时，他“被秽事激怒，心中咆哮”[2]372，但还是极力压制内心的愤怒，隐忍不发。直至有了周详的计划，他才出手彻底击溃求婚者。同样是战后返家，阿伽门农骄横而鲁莽，被害死在王宫之内；奥德修斯则审慎而隐忍，体现出一种理性的和谐。二人一悲一喜的结局暗示了古希腊人对自我认知的深刻思考。因此，“忍耐不仅是奥德修斯的品质，也是在战争后的新世界里存活的法则”[6]107。

四、善良与残忍

身为伊塔卡岛之王，奥德修斯还具有奴隶主的各种品质和才干，代表了奴隶制萌芽时期理想化的奴隶主典型。一方面，他热爱家乡，爱护忠仆，受人爱戴。忠实的牧猪奴曾赞誉奥德修斯对自己关怀备至，赠予他“好心的主人可能赐予奴隶的一切”[2]256；另一方面，他心性善良，关心下属，尽职尽责。《奥德赛》开篇高唱：“为了保全自己和同伴的生命，得以重返家园，他在惊涛骇浪之中受尽了痛苦的磨难。但是尽管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不能使同伴生还”[2]1，高度概括了他的领导者风范。战后，奥德修斯作为领航者带着水手远涉重洋。面对手下的桀骜不驯和胆怯退缩，他苦口婆心地劝诫和鼓励。当水手们因吃了甜美的洛托斯花不思归返时，他强迫他们回船。面对无法抵御的灾祸，他能身先士卒，承担应尽的职责。当即将面对危险的斯库拉时，他“穿起辉煌的铠甲，双手紧握两杆长枪，站在船只前部的甲板，因为在那里可首先看见居住在山崖的斯库拉的出现，免得它让同伴们遭不幸。”[2]229人性之美在他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奥德修斯也有冷酷的一面。为获取奴隶和财富，他不惜攻打异邦；为保护私有财产和王位所用的手段也颇为残忍。他射杀求婚者时毫不留情，声称“即使你们把全部财产悉数作赔偿，外加许多其他财富，我也不会让我的这双手停止杀戮，要直到求婚人偿清自己的累累罪恶”[2]406，并认为是“神明的意志和他们自己的恶行惩罚了他们”[2]418。只有信使墨冬和歌手菲弥俄斯得以生还，因为他们曾尽力帮助特勒马科斯。激战结束后，他还将不忠的家奴一律处死。奥德修斯以自己的方式在杀与不杀之间进行了选择，从而将自己的复仇纳入神义论框架之内。

五、结语

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个性鲜明饱满，作者礼赞了他的智慧、勇敢和坚毅，突出了他理性克制、善用计谋的特点，也客观刻画了他在奴隶主阶级外衣下不可避免具有的冷酷和残忍。“在荷马史诗中, 把作者的人性完善愿望表达得最为明显的是奥德赛这一形象, 于苦难中显示自己的存在和力量是这个形象的主要意义所在，这种行为的可能性不是来自阿喀琉斯的矛尖而主要来自智慧。”[7]104透过这个人物，史诗立体勾勒出古希腊人的精神面貌。他们对理性与人性的深沉思考展现了人类社会在踽踽独行的文化裂变时期的时代风采，也清晰勾勒出一个时代的风貌。

[1]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2]荷马.奥德赛[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3]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4]加斯帕·格里芬.荷马史诗中的生与死[M].刘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5]程志敏.荷马史诗导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6]陈戎女.荷马的世界——现代阐释与比较[M].北京：中华书局 2009.

[7]李湘云.荷马史诗——从神话走向理性[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