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城市书写:论李劼人笔下的成都意象

2018-03-29 07:49苏菲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成都意象节点

苏菲

(江苏省联合职业技术学院无锡机电分院,江苏 无锡 214028)

美国建筑学家凯文·林奇在其著作《城市意象》开篇即写道:“一座城市,无论景象多么普通都可以给人带来欢乐。城市如同建筑,是一种空间的结构,只是尺度更巨大,需要用更长的时间过程去感知。城市设计可以说是一种时间的艺术,然而它与别的时间艺术,比如已掌握的音乐规律完全不同。”[1]1城市包含静止的空间结构和变化的时间艺术,每一个人都会与自己生活的城市的某一部分密切联系,并在记忆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城市意象”应该是“多数城市居民心中拥有的共同印象,即在单个物质实体、一个共同的文化背景以及一种基本生理特征三者的相互作用过程中,希望可能达成一致的领域”[1]5。虽然凯文·林奇通过研究城市市民心目中的城市意象,分析了美国城市的视觉品质,旨在为城市特色建设提出建议和主张,但他关于“城市意象”概念的界定,他对城市人文性的重视,和他将城市环境与人的生命体验相联系的研究方法,却是具有超越学科分野的普遍价值的,为我们今天研究李劼人笔下的成都意象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成都之于李劼人,就像北京之于老舍,湘西之于沈从文,他们的作品渗透着浓厚的地域文化情结。所不同的是,老舍的北京是为表现市民生活服务的,沈从文的凤凰则是超脱现实、远离都市尘嚣的世外桃源,二者用生命体验和想象勾勒故乡的千姿百态。而李劫人的成都,并不是人性的附属品,而是一份独特的历史记忆,是关于一座城市的意象和非物质形态的文化博物馆。

李劼人以生花妙笔印证凯文·林奇的城市意象理论:他自觉地将空间因素纳入历时性的事件中,写出城市的时空融合;他着意将道路、区域、标志物或节点写得真实、精确,渲染城市的“可读性”,即容易认知城市各部分并凝聚成整体形态的特性,坚持书写“成都的风俗志”,于是“过去的成都活在他的笔下”[2]。郭沫若、巴金、老舍、黄裳等现代作家都曾写下关于成都的文字,但是唯独李劼人的成都书写最为鲜明生动、全面深刻。可以说,他的小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城市意象研究资料和城市文化研究资料。

本文拟从城市空间“可读性”的角度,即从成都道路、区域、标志物或节点的分布形态入手,探索李劼人书写的成都意象及特点,探讨老成都人的心理—文化特性,研究李劼人的当代价值。

一、道路与“乡土化”城市

道路作为意象中的主导性元素,是观察者习惯或顺其移动的通道,如街道、小巷、运输线。其他的环境元素常常围绕路径布置。一些特定的道路或主要的交通线可以通过多种方法变成重要的意象特征。比如,交通线上的一些阻碍经常使道路结构变得复杂,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它是将经过的交通流量集中起来,使结构变得清晰,因而这种阻碍会在概念上占主导地位[1]38。

李劼人十分注重对道路的描写,他力图真实、准确地再现老成都的道路情况,并由道路组织起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城市文化,从而形成城市的整体意象。

翻开《死水微澜》,一条川北大道非同一般:

由四川省省会成都,出北门到成都府属的新都县,一般人都说有四十里,其实只有三十多里。路是弯弯曲曲画在极平坦的田畴当中,虽然是一条不到五尺宽的泥路,仅在路的右方铺了两行石板;虽然大雨之后,泥泞有几寸深,不穿新草鞋几乎半步难行,而晴明几日,泥泞又会变为一层浮动的尘土,人一走过,很少有不随着鞋的后跟而扬起几尺的;然而到底算是川北大道。……[3]17-18

详尽的道路描写一方面为作品提供真实存在的历史背景,另一方面有效地组织起成都、新都、天回镇的空间分割,并使成都具有强烈的“可读性”。交通要道——川北大道,竟是一条弯弯曲曲、不到五尺宽的泥路,可见当时四川交通条件极差,经济落后。“大川北路不但与川东一样,按站都有很宽硕很大样的官寓,并且常被农人侵蚀为田的道路。”[3]17可看作路线中的阻碍,使道路结构变得复杂,但却作为关键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城市意象。由此,成都平原上农户松散的居住模式、农民侵占土地的行为、官僚政治的存在等社会现象可见一斑,从而暴露出封建自然经济十分强大而且根深蒂固,也成为乡土文化最为直接的表现。李劼人描绘的成都应该看作当时乡土中国的一部分,其实质仍是一个以传统农业文明为主的“乡土化”城市。

“乡土化”城市是指具有“乡土性”的城市,“乡土性”指涉的是乡村社会中以农业为主的一种生产方式,它与现代城市以工业或城市商业为主的生产方式完全不同。

由于农业生产对分工的要求低,基本上不需要大规模的分工协作,城乡人员的流动变得有限,农民和市民之间的关联固化成具有一定实用性目的的交往。李劼人笔下,货物人流在川北大道上往来频繁的热闹景象恰恰描述出成都与临近乡村的密切联系,尽管一堵城墙将城市围了起来,但是城市居民不可避免地依赖与城外地区的交易,例如,城市居民必需的新鲜食品,要雇用来自乡下的劳动力,而城外的农民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城镇市场交换农产品和手工业品。

值得注意是,李劼人通过人物的行动路线,以基本实录的方法,将古成都的城市景观一一展现,有效地组织了作品人物的生活,而且使现代读者能够容易地感知成都的历史风貌,从中了解城市意象的特征。《死水微澜》《大波》中对不同历史时期的街道的大量描写,都是以人物移动线路为基本视点,将各种生活场景巧妙融合,强化了城市的整体意象,文字非常精彩。

二、区域与封闭落后的城市

区域是城市内中等以上的平面分区,使生活者或观察者能够由此进入的城市结构单位。在传统的城市里,分隔区域的可能是栅栏、围墙、街道、城门、城墙等,组成的区域更是具有能够被识别的特征,同时被打上鲜明的时代烙印。李劼人对城市区域的描写,服务于历史变革和情节发展的需要,也体现特定的意象特征。

《死水微澜》中,有一段写奉了洋教的顾天成在成都教案期间走进满城乘凉睡觉的情景。书中写道:“果然一道矮矮的城墙之隔,顿成两个世界:大城这面,全是房屋,全是铺店,全是石板街,街上全是人,眼睛中看不见一点绿意。一进满城,只见到处是树木,有参天的大树,有一丛一丛密得看不透的灌木,左右前后,全是一片绿。……这里的人,男的哩,多半提着鸟笼,肩着钓竿,女的哩,则竖着腰肢,梳着把子头,穿着长袍,靸着没后跟的鞋,叼着长叶子烟竿,慢慢地走着;一句话说完,满城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极萧闲而无一点尘俗气息,又到处是画境,到处富有诗情的地方。”[3]193

“一道矮矮的城墙之隔”使顾天成进入另外一个特征鲜明的区域。此时此地,它就是顾天成理想的避难所,是策划报复仇家罗歪嘴的理想地,而“满吧儿是皇帝一家的人,只管穷,但是势力绝大,男女都歪得很,惹不得的”[3]194,更是点明时代特征的精彩一笔。即便到晚清,满城作为独立的政治空间依然保有绝对的权力,满人可以到大城来,而汉人不愿随便进满城引发事端,受辱被欺。直至辛亥革命后,满汉界限被彻底打破,满城改称少城,一个近200年的极为幽静的绿荫地区变成了极不整齐、杂乱而不好整理和改建的住宅区。

不难发现:在小说中,一方面,成都和周边的乡村、城镇构成了“乡土化”的城市意象,封建的政治制度、文化、权力等不时显现;另一方面,成都内部的空间区隔也体现其政治、社会关系、文化的复杂性。正如列斐伏尔所说,“空间不是一个被意识形态或者政治扭曲了的科学的对象;它一直都是政治性的、战略的。如果空间的形态相对于内容来说是中立的、公平的,因而也就是‘纯粹’形式的、通过一种理性的抽象行为而被抽象化的,那么,这正是这个空间已经被占据了、被管理了,已经是过去的战略的对象了,而人们始终没有发现它的踪迹。以历史性的或者自然性的因素为出发点,人们对空间进行了政治性的加工、塑造”[4]37。满城作为一种独特的空间形态存在了近200年,并直接影响民众的政治心态、社会关系和城市文化。顾天成进入满城时胆怯谨慎的心态确实折射出历史的真实,而由他的眼睛看到的满城众生相似有小国寡民之态,这多少代表成都人的集体意识:有较强的封闭意识,安于小国寡民般的生活,对外界、时事全然不知也不关心,十分愚昧和麻木。此外,作者对满城的描述不妨看作前文“当义和团、红灯教、董福祥,攻打使馆的消息,潮到成都来时,这安定得有如死水般的古城,虽然也如清风拂过水面,微微起了一点涟漪。但是官场里首先不惊慌,做生意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乐、吃鸦片烟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乐,吃他的鸦片烟。而消息传布,又不很快;所以各处人心依然是微澜以下的死水,没有一点动象”[3]188的生动注脚,从而有力地揭示了成都的政治性特征:一个闭塞落后、黑暗腐朽的城市。

四川偏隅中国西南,四面环山,地形封闭,远离政治中心,省会成都沿袭清朝旧制,满城大城分隔更显封闭和落后。在一定程度上,成都人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他们的思维意识和生存状态,李劼人抓住特定的意象特征,写出了一个死水一般闭塞落后、黑暗腐朽的成都,也写出了中国当代史的缩影:“‘死水’,既是晚清中国社会历史现状的象征,同时也是作者对晚清社会的基本认识与批判。”[5]137

三、标志物、节点与休闲享乐的历史文化名城

标志物是城市中的点状要素,通常是一个定义简单的有形物体,经常被用作确定身份或结构的线索。人们对标志物的依赖程度很高,是观察者意象的重要组成部分或是城市文化的象征物。

节点是城市中的战略要点,如道路的交叉或汇聚点,抑或枢纽中转站、普通的街角或广场,也可大至城市中的一个中心和缩影。每个意象中几乎都能找到一些节点,它们有时甚至可能成为辨别城市的主要特征。

要生动地描写老成都,写出鲜明的城市意象,对标志物和节点的准确把握十分重要。从李劼人的小说中不难发现,老成都的标志物是十分丰富而有特点的,如望江楼、明远楼、皇城坝的石牌坊和回教的八寺红墙等。如今,望江楼在众多高大的现代建筑群中,已不再突出和醒目,难以起到标志的作用。皇城坝只空留一个地名,并无其实。明远楼则名实俱无。所幸它们的面貌均留在了李劼人的小说中,成为无法被抹去的成都记忆。

标志物虽然也给了观察者理解城市、形成意象以重要参照,但它与节点的不同之处在于,观察者只是处于标志物的外部,获取一个参照物,而不是像节点一样进入其中。典型的标志物可以帮助我们更为容易地确认城市意象,但要清晰地呈现城市意象,离不开节点。

让节点可观可感,立体地情态必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使一个城市的意象鲜活起来是李劼人小说的一大特色。例如,天回镇就是成都的重要节点,它是理解成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重要焦点。李劼人花费大量心血浓墨重彩地描绘它,以一部长篇小说《死水微澜》讲述这个节点里的人和事,也成就了《死水微澜》在艺术上的辉煌。

李劼人以骄傲的眼光打量着巴蜀大地,他将成都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一街一铺、民间风俗、名胜古迹……化入笔端,书写着四川的百科全书。

成都自古就有“天府之国”的美誉,物产丰富,气候温和,物价低廉,易于生活。成都人的生活节奏很缓慢,他们懂得享受生活,尚滋味、好吃喝、喜游乐,这种极具地域性的文化常常令外地人啧啧称奇。“一个人无事大街数石板,两个人进茶铺从早坐到晚”“无所事事,喜欢在街上闲聊”成为20世纪初成都人日常生活的景观,人们似乎看不到近代大城市生活的那种快节奏,并仍有意无意地推动这样一种文化[6]139-146。于是,作为成都“特景”的茶馆便在李劼人小说中不时出现。比如,《死水微澜》中罗歪嘴与其手下在茶馆高谈义和团打洋人的情形;陆茂林在茶馆巧遇顾天成,并撺掇后者去洋人那里告发罗歪嘴。而《暴风雨前》中作者在叙述郝又三巧遇田老兄一事时更是有意识地插叙成都茶馆文化,可谓褒贬之评自在其中。

李劼人较为客观地记录茶馆的数量、格局、好处、作用等,让读者得窥茶馆文化的精华,其中,闲聊无疑是茶馆最具魅力之处,而与之相伴的自由舒适的氛围更是令人过目不忘。茶客“可以提高嗓子,无拘无束地畅谈,不管你说的是家常话,要紧话,或是骂人,或是谈故事,你尽可不必顾忌旁人,旁人也断断不顾忌你”,“无论春夏秋冬,假使你喜欢打赤膊,你只管脱光,比在人家里自由得多”,“如其你无话可说,尽可做自己的事,无事可作,尽可抱着膝头去听隔座人谈论,较之无聊赖地呆坐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听新闻,广见识,而所谓吃茶,只不过存名而已”[7]337-338。李劼人写活了一副懒散悠闲的众生相:三教九流,汇聚一堂,不需礼仪,尽得自在;或喝茶、聊天、赌博,打望女人,甚至发呆,各得其所;话随便说,水尽管添,瓜子皮不妨满地乱吐。人们依赖茶馆打发时光,即便在社会变革中,劝业场、剧院、洋灯洋货等新兴事物接踵而至之时,茶馆依旧是最受普通民众欢迎的休闲场所。

李劼人的小说以茶馆为描摹世态的节点,再现了成都文化的一大特色,又为我们保留了珍贵的成都茶馆文化资料。

凯文·林奇指出:“某些集中成为一个区域的中心和缩影,其影响由此向外辐射,它们因此成为区域的象征,被称为核心。”[1]99对于成都意象中这类性质的节点,李劼人描写其气派景观,谈古论今,还原了成都浓郁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如《死水微澜》中对青羊宫和赶青羊宫庙会习俗的描写,《大波》中对武侯祠的详细介绍,都是抓住核心节点的辐射性质,体现其在城市意象中象征意味的成功之作。

四、李劼人的当代价值

自古蜀中才子“不出夔门无以成大器”,20世纪上半叶中国多数颇有影响力的川籍作家在青年时代就远赴京城或海外开辟前程。他们一旦跨出夔门便少有重返故里成就事业的。

这些在各自领域颇有建树的文化名人生活在最剧烈的历史动荡时期,由于身心疏离乡梓,已无法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对故乡的纪实文字。这段为世人遗忘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直到辛亥革命后的成都意象最终由李劼人书写完成。

他寄情于巴山蜀水间,一颗赤子之心始终不渝,一串串成都往事和浓浓的乡情在小说中温暖地流淌,青羊宫看花会、草堂寺喂鱼、劝业场吃茶、望江楼饮酒、铁路公司听演说流泪、后院讲堂骂土端公等情节,将郭沫若眼中已“几乎没入了忘却的深渊里的过去的生活”由他的一支笔复活了过来[8]10。

进入21世纪,老成都意象已然残缺,皇城已经不在,少城也差不多拆毁了,令人扼腕叹息。但在经历过历史上3次衰败时期和1949年前后无意义的破坏之后,成都目前正在努力建设“世界现代田园城市”,即一个兼具城市和乡村优点的理想城市,并为恢复千年古城风貌不懈努力。如大慈寺、宽窄巷子、文殊坊等文化街区的打造。这些景观打造了城市品牌,提升了城市形象。积淀厚重的巴蜀文化和现代文明从此交相辉映。

但对城市意象的研究,其意义远超出城市形象的设计和建设。城市始终是人们共同的记忆和符号的源泉,保存群体的历史和思想,也是在坚守地域文化的根脉。凯文·林奇曾提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澳大利亚伦塔部落中的人都能背出一些很长的历史故事,但专家研究发现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具有特殊的记忆力,而是因为乡村里的每一处景观都在暗示一些传说,向人们提示对共同文化的记忆[1]95。

对知识分子来说,对历史的钩沉自然可借助《成都通览》《成都府志》一类书,但对老百姓来说,老成都的消失带走了他们共同的记忆!也许早就知道今天的人们会于一份落花流去水朝东的心境中加倍怀恋故城,李劼人始终坚守故乡,书写着老成都的意象和故事,也书写着人们对一座城的共同记忆。

由此,李劼人书写的是成都的记忆,是中国的记忆,也是保存地域文化形态的独立记忆。如果没有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们也不会留意阿拉卡塔卡小镇;如果没有鲁迅和沈从文,绍兴和凤凰怎么会名扬天下;如果没有莫言,高密大栏乡大概无人问津;如果没有李劼人,成都的记忆无法鲜活生动,他的文化世界就是成都文化的活化石——成都方言的重要语料库,是保存老成都人情风俗最完整的资料库,是一座藏品丰富的城市意象博物馆。所幸,政府和市民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程度在增加,申报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积极性持续高涨,相信成都人在竭力建设“世界现代田园城市”的同时,会注意到李劼人的重要价值,并对这一独特的文化资源加以深度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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