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雪阳
(四川建筑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管理系,四川 德阳 618000)
明代有关生日祝寿的散曲作品数量极其庞大,在这些浩如烟海的祝寿作品中,也零星地夹杂着一定数量的自寿散曲。自寿散曲与他寿散曲同为祝寿散曲的范畴,然而细品其内涵,便可发现两者的差异很明显:他寿散曲虽然包含着作者对祝寿对象的美好祝福,但由于此类作品主要是用于交游唱和,所以溢美之词往往多于真情实感,尤其是在明代中晚期之后,很多布衣文人如陈所闻、金銮等为求生存,不得不依附于豪门权贵,在宴赏游乐之时为其诗酒助兴,因此他们的祝寿作品只见繁华之象,却找不到有血有肉的真实个体。自寿作品摒弃了他寿作品中所带有的功利色彩,是作者内心的反观独照,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丰富的情感体验。因此,笔者认为,虽然自寿散曲的数量远远不及他寿散曲,却仍然比他寿散曲有着更高的研究价值。
《庄子·天道》中注曰:“寿者,期之远矣。 ”[1]132《说文解字》中云:“寿,久也。从老省。”[2]398即寿字的上半部分与老字相似,其本意为长寿,所以创作自寿之曲的作者皆是将近或已经步入人生暮景的老人,他们在历尽世事沧桑之后,于自己的寿日所抒发的所思所想具有深刻的精神体悟和丰富的人生况味。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孔子就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屈原感怀于岁月流逝使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纷纷黯然失色,所以在《离骚》中写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自古以来,感慨光阴似水,人生如寄的文学作品不可胜数,而自寿散曲中作者对于时光流逝则更加敏感,因为在寿日这个特定的节点上,流逝的时光不再是可以回避的模糊概念,而是以数字的形式准确到位地提醒人的衰老。
丁綵在【南商调·山坡羊】《惊周岁自嘲》中就写道:“怨先王有才无干,起制下岁月将人撺断。总不如混混沌沌无知无觉,也无烦恼也无筹算。你弄得俺湛湛眼是一年,回回头另一番。岁月如流来我身上垒了又垒,沉颠颠的年纪重似千斤担。从今后俺要改了你那告示也,年月日时都要加添,听言,你那三年俺只当一年;听言,俺如今六十八九只怕也当的二十二三。”[3]3476这首小令笔调幽默,仿佛是作者在与岁月讨价还价。题目中之所以用一“惊”字,是因为在寿日这个节点上,无情的岁月给了作者当头棒喝,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又将老去一岁,从生命中剥落的时光已累积成又一个周期。虽然对时光流逝抱以不忍之心,但这毕竟是无从改变的客观事实,所以不如“混混沌沌无知无觉”,钝化自己对于宿命必然性的感知,处于麻痹状态,才能“也无烦恼也无筹算”。作者对于时光流逝的速度之快充满了抱怨,虽然“湛湛眼是一年,回回头另一番”不无夸张,却很能引起人们的共鸣。另外,岁月仿佛也是有重量的,“沉颠颠的年纪重似千斤担”,因为苍老之后的每增添一岁,就意味着与死亡更近一步,所以作者才觉得岁月加载于生命的重量是那样地不可承受。在这支小令的末尾,作者不再抱怨,亦不再感慨,而是以一种语言上插科打诨的油滑方式解构自己心中对于时光不可逆这一事实的无奈。告示上年月日时都要加添,而且三年只当一年,人至暮年,时间太过宝贵,所以作者不得不在这讨价还价的过程中锱铢必较。最后一句“俺如今六十八九只怕也当得二十二三”,俨然一副讨价成功之后的沾沾自喜之相,而在这份喜感之下,却是作者极力想要逃避的焦虑与忧伤。
海德格尔说:“死亡不是尚未现存的东西,不是减缩到极小值的最后悬欠,他毋宁说是一种悬临。”[4]300生命的终结是既定的结局,也是令人难以勘破的悬念。曲家王寅虽然活到了80高龄,但在70寿日时却感到了生命的衰败,他在【双调·夜行船】《七十自寿》中写道:“七十光阴报道来,驹过隙浮世堪衰。桃李衰颜,雪霜鬓白,无奈他镜中尽改。”[3]2690仿佛毫无预兆,70寿日突然到来提醒自己的衰老。王寅对于自己容貌的描写,更体现出他对于生命衰老的无可奈何。曲家冯惟敏在自己60岁生辰时举行了寿宴,千里之外的故人们纷纷赶来庆贺,然而就在这天聚会充满喜气的氛围里,作者心中也不禁涌起岁月易逝的伤感:“叹光阴滚滚,乍相逢几度看衰鬓。”[3]1977离别数载,再次相逢时,双鬓更添白发,虽“笑依然在此”[3]1977,但“青云已负平生志”[3]1977,因为年华飞逝,韶光不再,那些未曾实现的青云之志恐怕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了,所以作者虽然在寿宴之上“手接着寿卮,口念着新词”[3]1977,和故人们笑语盎然,心中仍然会生起无限惆怅之意。
当人步入迟暮之年,生命轨迹发生改变的可能性不断缩减,比之对未来的期待,人们更愿意回首过去,所以明代的散曲作家在创作自寿之曲时,总是难以抑制住对自己往昔峥嵘岁月的频频回首。
曲家王寅年少时追慕古名流、才气干云,却仕途坎坷,终身屈居下僚,所以即使达到70高寿,时间仍然没能抚平他早年郁郁不得志的遗憾,他在【双调·乔木查】《七十自寿》中写道:“笑当初狂态难打算,功名不自揣。觑万里青云易草莱,向齐门弹宝瑟,命运原乖。”[3]2690韩愈《答陈商书》中云:“齐王好竽,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立王之门,三年不得入。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之瑟虽工,如不好何。’”[5]235“向齐门弹宝瑟”喻指怀才不遇,这也是曲家王寅的实际遭遇。年少时就爱浪说封侯,并且“常向周瑜冢上游,洒一樽醉呼老友”[3]2670的王寅,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在垂暮之年,自己的一腔浩然之气只能用作佯狂终老。
曲家金銮同样有着“齐门鼓瑟”的经历,他在【仙吕·油葫芦】《八十自寿》中写道:“想当时曾向齐门鼓瑟来,叹流光如过客,几番花落有花开。出门苦恨江湖窄,到头始觉乾坤大。历冰霜枉了半生,困虀盐劳了数载。伴着些采花人争向天街卖,落的个燕妒莺猜。”[3]1637金銮终身布衣,科举失利后为求生计不得不奔走于富贾豪绅之间,为其吹嘘奉和,满足其附庸风雅的精神需求。从这支曲子就可以看出,他的人生经历了诸多坎坷,做权门清客须看人脸色,压抑真实自我,与权贵们诗酒酬唱间也难免强颜欢笑,所以金銮感觉去日苦多,前半生的岁月如冰刀霜剑,而数载以虀盐为食,其生活之清苦也可见一斑。所以,当他怀揣一颗用世之心才华却无处施展时,会 “苦恨江湖窄”。但是,金銮却不似王寅那般苦闷郁结,因为他终究看透世事,人们趋之若鹜的功名就如采花人手里的花朵,总会招来燕妒莺猜,只有将俗世的蝇头微利、蜗角虚名统统放下,给心灵腾出空间,才能感受到“到头始觉乾坤大”的释然。
陈与郊一生大起大落,饱经仕途之路的波谲云诡,五十寿辰之际他已辞官还乡,虽然告别了纷攘世事,但是对于早年在政治漩涡中挣扎沉浮的那些记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抹煞的,他在套曲【南南吕·七犯玲珑】《五十诞辰自寿次杨升庵韵》的开头就写道:“曾邻五凤楼,亲陪八骏游,绯袍锦带黄扉右。清禁出彤驺,每送夔龙集,多称董贾流。朝封夕奏,颇自道遭奉非偶,请剑赐蚩尤。逆龙鳞险处脱戈矛,毒鱼肠暗里来僝僽……”[3]3173
陈与郊将自己处于事业顶峰时的风光无限和仕途之路上的急转直下这两种对比强烈的回忆内容都浓缩在了这段文字中。曲子的前半部分是作者处于顺境时的人生写照,陈与郊出生于富贾之家,万历十年由顺德府推官召为官科给事中,在万历十八年,也就是他46岁时,受光禄寺少卿王汝训的弹劾以前,人生还是比较顺遂的,他曾在紫禁城的城楼上登临远眺,在朝堂中身居要职,官至正四品,所以常常都是以绯袍锦带的轩昂之姿伴随于帝王左右。然而谁又能料想人生在世的旦夕祸福,陈与郊受弹劾之后,被迫告假省母,却在途中听闻噩耗。万历二十年他又被御史参奏,受“冠带闲住”处分[6],被迫辞官。第二年,他的儿子陈祖皋也因他受弹劾一事在科举考试中被监司除名,这让陈与郊备尝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逆龙鳞险处脱戈矛,毒鱼肠暗里来僝僽”一句将仕途之路的险象环生、官场之上的勾心斗角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支曲子颇有跌宕之势,陈与郊写作这支自寿散曲时,离被迫辞官不到两年时间,政治生涯中所遭受的重创还没有在心里淡去,由此可以想见,当他回忆起自己意气风发的那段岁月时,内心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而当想起自己因被他人诬陷和排挤而被迫辞官的种种遭遇,郁结在胸的不平之气便只有通过文字来抒发。
曲家张炼也在自己的90寿辰上感叹道:“想着我早岁飞腾,中年落魄,今日尘埋。七步才高,万贯财尽,都是浮云草芥,争似俺返元阳玉山不坏。”[3]1727早年时凭借一腔才华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无奈血性之心经不住宦海沉浮,“一封书除却苍生害,倒做了惹祸的招灾”[3]1728是张炼中年落魄的原因。虽然晚年时期的张炼已不能改变被尘埋的命运,但是当他将那些功名利益的世俗追求真正看作浮云草芥,便会对往昔所有不幸的遭遇统统释怀。曲家杨廷和曾历武宗、世宗两朝宰辅,后因“大礼议”之争而被削去官职,他在罢归后的一次生辰筵席上感叹道:“黄扉紫阁虽清要,也不索驱驰到老。钟鸣漏尽枉徒劳,况是成名早。酸咸滋味都尝到,凛冽风霜又后凋。”[3]769由此可见,越是经历了大风大浪,才越能宠辱不惊地面对生命中的诸多不如意,而正是有着如此种种坎坷的仕宦经历和丰富的人生阅历,才使得明代的文人们在创作自寿散曲时,内心充满了对往昔岁月的深沉缅怀,不管那些逝去的时光曾是被凛冽风霜所覆盖,还是被和煦暖风所吹拂,当走过人生大半辈,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皆已体尝过,所有藏于心底的回忆都成了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因为发现了光阴流逝的不可逆转、死亡宿命的不可抗拒,人类才有了对于生命的自觉意识,汉代创作《古诗十九首》的文人就是将人生“生年不满百”的有限光阴纳入无限时空,以极其激进的态度进行追问而无果,进而因生命意识太过强烈,所以不可避免地覆盖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明代的自寿散曲既然以“寿”为题,那么作者便不得不直面处于桑榆暮景中的自己又将老去一岁的事实,这一时代的文人同样有着强烈而自觉的生命意识,在寿日这个时间节点上惊觉于时光荏苒,又是一岁将辞,虽然心生怅惘,但大多还是能以积极的心境去面对,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恬淡闲适的暮年生活与他们宁静从容的内心相契合。杨廷和在【中吕·醉春风】《自寿》中写道:“富贵竟何为,形容今已老。镜中白发不相饶,急归来是好。冷淡秋容,荒凉老圃,从吾心好。”[3]768“从吾心好”意味着作者终于能在自己的方寸之间印证自己的存在价值,虽然昔时的地位名望已不复存在,但是辞官后作者“软红尘再不听鸡初叫,白云窠常眠到天大晓,名利场也免得闲聒噪”[3]769,能过上如此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晚年生活,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
张炼也在套曲【正宫·滚绣球】《九十自寿》中描述了自己安宁和美的人生晚景:“白莲社趁晓开,虎溪人也到来。老渊明愧无管待,百忙里剪蓬蒿整顿茅斋。鱼共蝦正好烹,枣和梨不用买,更有那几般儿山蔌野菜,省人情随分安排。你看那苑中瑶草春长好,洞口夭桃秋尚开,景物奇哉。”[3]1727当作者90寿辰到来之时,白莲社的诗人们纷纷前来贺寿,他的身边依然有同道中人的陪伴;寿宴之上的鱼虾、梨枣、野菜因得益于青山而自然新鲜,同时也可看出,作者虽然年事已高,但胃口尚佳,这不能不说是人生难得的福分;山间绿草茵茵,生机盎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如此图景,宛若世外桃源。不过,最让作者感到舒心惬意的还是“省人情随分安排”,因为此时此地远离红尘的纷扰是非,无需虚情假意的客套,更不必蝎蝎螫螫地寒暄,生活任情适意,不再被各种繁文缛节所累。
家人平安、儿孙满堂也是明代士人们能以积极的心态直面衰老的另一重要原因。张炼53岁寿辰之时,看见“当家的母共妻,许国的兄和弟,读书的子教孙,射策的甥联婿”[3]1698,这幅和谐美好的家庭行乐图,自然心生欢喜,家庭的和美与温馨丰富了作者的存在意义,所以作者即使是在仕途失意、老之将至的暮年,也能“青白眼随人意”[3]1698。王九思所作自寿散曲颇丰,在此类散曲中多次出现“知足”二字,比如他在【中吕·朝天子】《六十六自寿四首》其二中写道:“大儿子有官,小儿子种田,要知足休盘算。一般潇洒玉堂仙,错认做风魔汉。紫阁三公,黄金十万,老先生不挂眼。孙儿在膝前,酒儿在面前,不弱似蟠桃宴。”[3]894王九思的暮年生活十分清简,吃的是“淡饭黄虀”,睡的是“布被绳床”,但他却不因此心生怨尤,之所以不羡紫阁三公、不求黄金十万,是因为含饴弄孙的乐趣远远高过了富贵名位。自古以来人们就非常重视香火延续,早在《诗经》中就有《周南·螽斯》一诗表达对他人多子多孙,人丁兴旺的美好祝颂,所以对处在桑榆暮景中的王九思来说,安享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才是人生中最大的慰藉与福分。
[1]庄子.庄子[M].王先谦,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2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谢伯阳.全明散曲[M].济南:齐鲁书社,1994.
[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5]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第三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6]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