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帆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从头”在现代汉语中是一个副词,既可以解释为“从最初开始”,也可以理解为“重新开始”。例如:
(1)她不必醒醒神再来过问母亲的事。她更不必从头过问:妈妈你怎么了?也许她十月怀胎时,女儿就和她一块心惊肉跳地投入了这一家三口的感情生活。(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2)“你太冲动了,这点小打击算什么?东尼!我们可以从头来起!东尼!你不是要追求人生的真理吗?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朱邦复《东尼!东尼!》)
例(1)中“从头”表示“从最初开始”之义,例(2)中“从头”表示“重新开始”之义。
“从头”最初只是一个相邻的线性结构,学界并未对其词汇化发展进行探讨。副词“从头”在何时开始出现,其变化与“头”的语义发展是否存在联系,其词汇化过程是怎样的,其词汇化动因是什么,词汇化之后又有什么发展?本文拟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头”的本义就是首,《说文解字》:“頭①,首也,从页,豆声。”《现代汉语词典》中“头”的解释为“人身最上部或动物最前部长着口、鼻、眼等器官的部分”[1]。在使用过程中,“头”的本义并未消失或者被替换,而是作为一个基本词被保留下来。例如:
(3)关兴挽弓在手曰:“射中红心,何足为奇?”正言间,忽值头上一行雁过。兴指曰:“吾射这飞雁第三只。”一箭射去,那雁应弦而落。(《三国演义》第八十一回)
(4)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鲁鲁的声音,那种清脆的,能让我联想到少女头上鲜艳的蝴蝶结的声音。(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5)戳牛的屁股,把牛惹起火来。可是,我从未见过他们撩过牛的头。我想,即使是小孩,也从那双大眼睛看出使人不自在的意味了。(叶圣陶《牛》)
在上述例子中,“头”的含义均为其本义,例(3)、例(4)中的“头”指的是人的头,而例(5)中的“头”指的是动物的头。
大约在东汉时期,“头”的用法有了新的发展,魏兆惠等经过调查指出:“在东汉时期,尤其是汉译佛经中已经有了严格意义上的词缀‘头’。”[2]112当时,“头”被用在方位词和名词的后面,由具体的头部引申出“事物的顶端”义,又由“事物的顶端”义虚化为一个词缀。
《说文解字》对“从”的解释是:“从,相听也。”南朝梁时期已见“从”“從”混用。《汉语大字典》:“从二人,本义为相随。后增辵以表行义。今为‘從’的简化字。”[3]136最初,“从”用作动词,例如:
(6)大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以下,踰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战国·屈原《楚辞·九歌》)
(7)秋,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举从者之辞也,其举从者之辞。(《春秋榖梁传·桓公五年》)
上述例子中的“从”义为“跟随”,动词“从”后来发展出介词的用法。介词“从”有4种用法,分别用来表示起点,表示对象,表示方式和途径,表示凭借和依据。例如:
(8)是月也。不可以称兵。称兵必天殃。兵戎不起。不可从我始。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礼记·月令》)
(9)韩康字伯休,一名恬休,京兆霸陵人。家世著姓。常采药名山,卖于长安市,口不二价,三十余年。时有女子从康买药,康守价不移。(《后汉书·韩康》)
(10)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所以报也。”(《春秋左氏传·成公三年》)
(11)计六斗米,用水一斗。从酿多少,率以此加之。(《齐民要术·笨曲并酒》)
介词“从”用在名词“头”之前,构成一个介宾短语“从头”,此时“从头”的意义只是两个语素义的简单相加。例如:
(12)取灶中灰两石余,以埋人,从头至足,水出七孔,即活。(《金匮要略》杂疗方第二十三)
(13)岐伯曰:“手之三阴,从脏走手;手之三阳,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走足;足之三阴,从足走腹。”(《黄帝针灸甲乙经》卷二)
(14)至十一月,冰雪大盛,令二人夹捉伯玉,解衣坐石,取冷水从头浇之,尽二十斛。(《南史·嗣伯》)
“从头”线性紧邻大约出现于东汉时期,如例(12)中“从头”可以解释为“从头部开始”,所在的格式可以表述为“从头VP”。虽然东汉时期词缀“头”已经出现,但是此时“从头”中“头”的意义还是动物或人的头部,“从”和“头”的界限仍然十分明显,“从头”仍然是一个介宾短语,例(13)、例(14)亦然。考察汉代文献,虽然“头”缀已经出现在“X+头”结构中,但是并未出现“从+(X+头)”的用例,因而此时的“从头”仅仅是一个介宾短语。
“原有的两个分立成分必须在线性顺序上邻近,这是双音词产生的一个基本条件。”[4]40介词“从”与名词“头”在句中紧邻,共同构成介宾短语,这为“从头”的词汇化提供了可能。“实词的虚化,要以意义为依据,以句法地位为途径。也就是说,一个词由实词转化为虚词,一般是由于它经常出现在一些适于表现某种语法关系的位置上,从而引起词义的逐渐虚化并进而实现句法地位的固定,转化为虚词。”[5]135“从头”一直处于“从头VP”这样一个结构中,“从头”处在状语的语法位置,而状语位置容易语法化成副词,因而在结构上“从头”已经具备了语法化的条件。
“在建立概念系统过程中,人类以自己为中心,把源于人类身体的空间范畴投射到其他范畴,把自己的体验引申到其他事物,如动物和植物身上,对它们进行分类和描述,从而赋予世界以秩序。”[6]8“头”缀出现于东汉时期,此时“头”经历了实词→虚化的实词→词缀的演变,意义也从最初的“头部”引申出“事物的顶端”义,最后演变为“事情的开始”义。
“从头”的词汇化过程也受到“头”义演变的的影响,在介宾短语“从头”产生之初,“从头”仅仅用来表示“从头部开始”,并且专门用于指人。由于动物的头和人类的头地位相似,作用相同,于是韵律词“从头”也可以逐渐用于表示从动物的头开始。例如:
(15)相马从头始:头欲得高峻,如削成。头欲重,宜少肉,如剥兔头。(《齐民要术》卷六)
(16)贞观中,恒州有彭闼、高瓒二人斗豪,时于大酺场上两朋竞胜,闼活捉一豚,从头咬至项,放之地上仍走。(《朝野佥载》卷六)
(17)巢,一名菆鹰。呼菆子者,雏鹰也。鹰四月一日停放,五月上旬拔毛入笼。拔毛先从头起,必于平旦过顶,至伏鹑则止。(《酉阳杂俎》卷二十)
从例(15)至例(17)中可以看出,“从头”的范围已经由单纯指人变化为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动物。“‘头’的意义被用于动物以后又引出与‘头’相应的‘尾’。由于有些无生命的物体外形上与动物具有相似性,于是‘头’和‘尾’就又被扩展到它们身上,出现了‘船头/尾’、‘火车头/尾’等说法。然后,‘头’和‘尾’还被引申于其他无生命的事物或者抽象事物。”[6]8在“从头”的词汇化过程中,由最初的“从人类头部开始”,扩大到“从动物的头部开始”,至迟到初唐时期,“从头”表示一些无生命的物体或抽象事物的开始。例如:
(18)城边问官使:“早晚发西京?来日河桥柳,春条几寸生?昆池水合渌,御苑草应青?”缓缓从头说,教人眼暂明。(唐·崔湜《度大臾庾岭》)
(19)一轴零书则未多,要来不得那人何?从头至尾无闲字,胜看真珠一百螺。(唐·卢元辅《赞碎金》)
(20)大底从头总是悲,就中偏怆筑城词。依然想得初成日,寄出秋山与我时。(唐·刘言史《读故友于君集》)
(21)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调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唐·白居易《听歌六绝句·何满子》)
例(18)中,“从头”表示从一连串问题的第一个问题开始;例(19)中“从头至尾”用来形容一本书的开头到结尾;例(20)中的“从头”用来指称词的开头;例(21)中“从头”表示一首曲子的开头。
“人们对时间的感知是通过对物体的空间位移来辨识的,时间概念的构建是对空间概念的揣摩和仿拟。‘头’总是处于特定空间中,居于人体最顶端,具有人体空间起始的方位特质,往往用来引申表示抽象时间概念的开端,将空间结构所具有的‘前’‘后’属性赋予时间概念。”[7]122认知语言学认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先产生较为直观可感的空间概念,然后模仿空间概念构拟出时间概念,“头”作为一个人类身体的部位,在生活中直观可感,根据生活经验,人类把头的范畴由自身出发投射出去,于是产生了空间上的头的概念。“隐喻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两个域的总体概念结构(*这种总体概念结构如果比较具体,现在的认知语言学家称之为‘意象—图式’)有相似之处,而且在投射过程中保持不变。”[8]41头的空间意义投射到时间意义是有相似性的。人或动物的头总是处于最前,这种生活经验投射到时间域之后,“头”也多用来表示事物的开始。比如例(21)中的主语是“曲子”,“从头”义为“从曲子的最初开始”。例(21)中,“从头”位于“从头VP”的结构中,处在状语位置,修饰所跟的VP,表示范围的大小,已经具备了副词的特征。短语“从头”中“头”的意义逐步虚化,抽象化,“从头”整体意义开始固化,“从+头+VP”的结构被重新分析为“从头+VP”结构,“从头”由一个介宾短语逐渐凝固成一个词。在例(21)中,“从头”可以被分析为一个副词,义为“从最初开始”。例(18)、例(19)中的“从头”亦然。但是,在同时代并没有发现充足的“从头”用作副词的用例,例(18)至例(21)中的“从头”仍然可以分析为介宾结构的短语,我们只能初步判断,在初唐,“从头”已经有了词汇化的倾向。
到了晚唐五代,“从头”的用法有了新的发展。例如:
(22)窃见神农曾尝百草,五谷从此得分;轩辕制其衣服,流传教示后人。仓颉致其文字,孔丘阐化儒因。不可从头细说,撮其枢要之陈。(《敦煌变文新书·茶酒论一卷并序》)
(23)纵然举目西南望,正见俄俄五道神。守此路来经几劫,千军万众定刑名,从头各自随缘业,贫道慈母傍行檀。(《敦煌变文新书·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
(24)呜呼哀哉难简择,见即令人愁思起,一一捻取自看之,咬指取血从头试。若是儿夫血入骨,不是杞梁血相离。(《敦煌变文新书·孟姜女变文》)
在例(22)中,“从头”指向“仓颉致其文字,孔丘阐化儒因”这两件事情的开始,“从头”用在“细说”前,修饰“细说”,表示“细说”的范围,在此例中,“从头”已经可以被分析为一个副词。例(23)、例(24)中的“从头”也是同样的用法。“从头”由表示抽象的事物扩大到表示抽象的事件,从具体到抽象,“从头”已经完全词汇化为副词。我们可以判定,大约在晚唐五代,“从头”已经词汇化为副词。
在宋代,副词“从头”的用法又有了新的变化。例如:
(25)见今诸州军弓弩,造作之时既皆草草,造成不久寻复损坏,又须从头修换,一番修换未了,一番已却损坏。(《欧阳修集》卷一一八)
(26)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宋·岳飞《满江红》)
(27)自古称稀,须信道、人生七十。……九万鹏程当不二,八千椿寿看逾一。愿从今、屈指再从头,山中日。(宋·华岳《满江红》)
(28)上曰:“每来此论事,重叠反复,未尝不移数刻,所言者只是居常所论。但每事须更从头说一遍,极可厌。”(《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九十六)
例(25)表示将重新开始修换弩箭,例(26)意为重新收复旧山河,例(27)意为重新开始山中的日子,例(28)意为重新再说一遍。“从头”可以解释为“重新开始”,在上述例句中,“从头”表示前面已经提到的某件事又重复进行一次。
例(25)中出现了“又”,例(27)中出现了“再”,例(28)有“更”。再如:
(29)佛说波斯王此岁,衰颜羞见河流此首楞严。翁今丹脸发光浮。毗卢金色界,烂熳菊花秋。七个明朝方九日,年年税在今朝。八千秋老又从头。明朝无尽在,蝴蝶不须愁。(宋·彭子翔《临江仙》)
(30)《大学》如“正心”章,已说尽了。至“修身”章又从头说起,至“齐家治国”章又依前说教他,何也?盖要节节去照管。(《朱子语类》卷第十六)
(31)有言庄老禅佛之害者。曰:“禅学最害道。庄老于义理绝灭犹未尽。佛则人伦已坏。至禅,则又从头将许多义理扫灭无余。以此言之,禅最为害之深者。”顷之,复曰:“要其实则一耳。害未有不由浅而深者。”(《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六)
例(29)中“从头”用在“又”之后,吸收了“又”重复的意义,可以理解为“又重新开始”,变成一个频率副词。我们认为,副词“从头”新用法的出现主要依赖于吸收机制,“吸收机制是把语境表达的意义吸收进来,这里吸收的语境义是指虚词所处的上下文的意义”[8]44。“从头”表示的是“从最初开始”,而且多指事情,而这件事前文往往提到过,于是在用例中常常会出现“又”“再”“更”等词,这类词往往赋予整个语境重复的含义,表示事物重复出现或事情重复发生。由于“从头”经常出现在这类词之后,吸收了语境中表示重复的意义,由“从最初开始”逐渐衍生出“从事情的最初状态又重复一次”的意义,也就是“重新开始”的意义。而且该用法比较特殊,后接的“VP”一般都表示“做某事”,由于有“做”这个动态意义存在,因此“从头”一般只表示重新开始做某件事情。
副词“从头”表示“重新开始”的意义出现以后,“从头”表示“从最初开始”的意义也没有消失,二者并存于汉语中。
表示“从最初开始”的例句如:
(32)云龙、风会都惊讶道:“怎的玉山也到这里?”丽卿道:“来了多日了。”遂把永清的事从头说了一遍。风会、云龙都感叹不已。(《荡寇志》第九十回)
(33)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儿女英雄传》第十四回)
表示“重新开始”的例句如:
(34)二位元帅心上就有些不宽快,说道:“我只道杀了三太子,死了哈里虎,……古怪机谋。前面空费了许多心事,这如今又来从头儿厮杀起。这等一个国,征服他这等样儿难,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六十八回)
(35)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史进道:“哥哥既是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水浒传》第六回)
在“从头”词汇化过程中,以下几个因素起了重要作用。
首先,“头”的词缀化是“从头”词汇化的重要推动因素,通过隐喻机制虚化为一个词缀的“头”使得人们惯于将虚化的“头”义运用到与“头”有关的其他词语中,“从头”的词义越来越虚化。“词义的演变、虚化,也会引起词的功能的改变。”[9]164“从头”就是在语义的不断抽象化中,由一个紧邻的线性结构经过重新分析,成为了一个副词。
其次,韵律规则的制约是“从头”词汇化的动因之一。“汉语的两个音节构成一个标准音步,一个标准音步就是一个标准的韵律词。”[10]88“从”与“头”在线性顺序上紧邻,“从头”成为一个韵律词,在“从头”的使用过程中,“从头”的整体意义逐渐凝固,两个语素之间的界限逐步变得模糊,“从头”渐渐被视为一个整体,介宾短语“从头”最终演变成了一个双音副词。
最后,使用频率的增加也是“从头”词汇化的动因。“使用频率是语法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一种语言形式在话语中出现得越频繁,越容易语法化。”[11]103初唐时期“从头”虽然已经具备了词汇化的条件,但是使用频率较低,我们还不能判断它是否已经词汇化,而在晚唐五代出现了大量副词用法的“从头”用例,据此,我们判断“从头”已经词汇化为副词。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在语义特征的抽象化、韵律制约、使用频率增加等因素的作用下,最迟在晚唐五代,介宾短语“从头”已经重新分析为副词。
在由“头”构成的同类词中,“从头”的词汇化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一个,可以说,正是由于“头”的词义的发展变化,“从头”的词汇化才得以顺利进行。通过分析“从头”的词汇化过程,我们可以大致厘清这类词的词汇化脉络。“从头”最初是介宾短语,大约出现在东汉时期,义为“从头部开始”。从初唐开始,“从头”用于“从头VP”结构中,开始表示抽象事物的开端,“从头”产生了词汇化的倾向。在语义抽象化、韵律规则制约和语用频率增加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最迟至晚唐五代,介宾短语“从头”已经成为一个副词,义为“从事物的最初开始”。此时“从头”既能够表示抽象事物的开端,也可以表示事情的开始。到了宋代,副词“从头”常常与“又”“再”等表重复义的词连用,通过语境吸收产生了表示“重新开始”的频率副词用法,而且只能用于抽象的事情,不能用于事物。
注释:
①为了说解清楚,故使用繁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