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强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曹征路于2009年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问苍茫》,这是当年度中国文坛的重要收获。小说刚一问世便引起了批评界的广泛关注。《文艺争鸣》《南方文坛》均开辟了《问苍茫》的评论专栏,《文艺理论与批评》还组织了专门的研讨会。曹征路的小说创作是为揭露并解决时代弊病而进行的。在现代化逐渐成为新的意识形态的背景下,资本占据了社会的中心位置,工人阶级的社会地位一再下降。曹征路的小说重拾左翼文学的社会批判性,以巨大的勇气直面社会现实,显示出一个作家应有的社会责任感与良知。
1978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重新开启了中国人对于现代化的美好想象。这次大会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激进政治路线,彻底纠正了十年“文革”中的错误,作出了将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决议。十一届三中全会被认为是党的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伟大转折,同时也是改革开放的开端。“党带领人民进行改革开放,目的就是要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实现国家现代化,让中国人民富裕起来,振兴伟大的中华民族。”[1]也就是说,改革开放作为一项决策是服务于国家现代化的目标的。事实上,中国人对于现代化的探索要追溯到19世纪60年代的洋务运动。从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到制度,再到思想,一代代仁人志士为建立一个强大的、不受外侮的民族国家而不懈努力。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既是这种努力的阶段性成果,又为现代化目标的实现提供了现实基础。1954年9月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周恩来首次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四个现代化”的目标:“如果我们不建设起强大的现代化工业、现代化的农业、现代化的交通运输业和现代化的国防,我们就不能摆脱落后和贫困。”这反映了在冷战背景下,新生的社会主义政权实现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的迫切愿望。
“文革”结束后,中国共产党迅速地实现了思想路线、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的拨乱反正。“文革”被定义为“十年浩劫”“十年动乱”,这是一代人无法忘记却不愿提起的记忆,用作家谌容的话说,是要在自己的生命中“减去十岁”。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知识分子通过隐喻的方式将“文革”指认为一场封建主义的复辟。他们认为“五四”运动包含了“启蒙”与“救亡”的双重主题,而“文革”封建法西斯的最终复辟,是“救亡”压倒“启蒙”的结果。正如李杨所总结的:“‘启蒙’与‘救亡’的对立隐含的是‘现代’与‘传统’的对立,通过这种二元对立的方式,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的中国历史被视为‘封建’时代或‘前现代’历史而剔除出‘现代’之外,而‘文革’后的‘新时期’则被理解为对五四的回归和‘启蒙’的复活。”[2]从某种意义上说,知识界对于“文革”的厌恶与否定是对官方解放思想方针的一种响应,“中国‘新启蒙’思想的基本立场和历史意义,就在于它是为整个国家的改革实践提供意识形态的基础的”[3]。
《问苍茫》中所描写的深圳,显然是一个高度现代化的都市。跨国公司、金融资本、摩天大楼……这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里有的东西,在这里一应俱全。深圳是中国设立的第一个经济特区,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正如小说中所提到的“世界之窗”,是整个世界的缩影。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知识分子所呼唤的市场化、现代化和全球化,在这里实现了。然而与这种现代化相伴随的,是国有资产的流失(如曹征路在《那儿》中所描写的)、工人的大量失业、贫富差距的拉大以及阶层的重新划分等新的社会问题。这似乎与那一代知识分子所理解与呼唤的“现代化”极为不同。在他们的想象中,“现代的”便是“好的”,代表“进步”和“文明”,是解决“传统中国”(抑或“革命中国”)一切问题的良方。正如贺桂梅所指出的,“现代化”被“视为一种‘天经地义’的‘意识形态’,而并不被作为一种‘理论’,更不被作为一种应当被历史化并接受批判性质疑的话语对象”[4]。也就是说,只有当现代化的后果清晰地显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才会对这一概念做出应有的反思。
罗荣渠将“现代化”的概念分为两方面来考察:“广义而言,现代化作为一个世界性的历史过程,是指人类社会从工业革命以来所经历的一场急剧变革,这一变革以工业化为推动力,导致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全球性大转变过程,它使工业主义渗透到经济、政治、文化、思想各个领域,引起深刻的相应变化;狭义而言,现代化又不是一个自然的社会演变过程,它是落后国家采取高效率的途径(其中包括可利用的传统因素),通过有机会的经济技术改造和学习世界先进,带动广泛的社会改革,以迅速赶上先进工业国和适应现代世界环境的发展过程。”[5]“现代化”的确应该包含“工业化”的内容,也的确应与传统的农业经济社会有所区别,然而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这一概念都未能指出现代化的意识形态本质。事实上,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向往与追求,已与50—70年代中国官方所提出的现代化战略有所不同。后者着重强调的是“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原则,而前者则否弃了业已失败了的社会主义革命实践,开始为中国的现代化寻求新的道路。他们将西方,尤其是美国作为人类社会线性发展的终点,在此时,“美国”就不再作为一个具体复杂的政治实体存在,而是一个高度抽象化、理想化乃至神圣化了的所指。美国历史学家雷迅马在他的《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社会科学与美国对第三世界政策》一书中指出:“理论家们将西方的、工业化的、资本主义的民主国家,特别是美国,作为历史发展序列中的最高阶段,然后以此作为出发点,标示出现代性较弱的社会与这个最高点之间的距离。他们相信美国以往的历史经验展现了通往真正的现代性的道路,故而强调美国能够推动‘停滞的’社会步入变迁的进程。”[6]美国的现代化理论对于第三世界国家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中国社会经历了80年代的思想解放,尤其是在90年代初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国际社会主义运动遭遇全面失败之后,中国知识分子从美国看到了自己国家的未来可能性。现代化成为了中国新的意识形态。
若不了解现代化的意识形态本质,便无法了解何以在《问苍茫》中,生机勃勃的现代化都市深圳会显露出满目疮痍的另一面。事实上,正是由于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实践的失败,“告别革命”成为了一代人的共识。发展问题被置于“不争论”的背景之下,弥补被“革命”所耽搁了的光阴成为官方和知识界的热望。在这种情况下,现代化成为了中国唯一可选择的道路。
在新时期中国实现现代化的进程中,中国与世界日益融为一体,双方相互依赖、不可分离。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社会释放了巨大的生产力。改革开放前30年,中国经济保持了年均近10%的增长速度,到2010年,中国的经济总量已超越日本,跃居世界第二位。从现实方面来讲,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改善和提高。这样巨大的成就证明了改革开放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它使中国迅速崛起,并改变了贫穷、落后的面貌。然而,正如硬币有其正反面,事实上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改革开放巨大成就背后所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值得我们警惕。
新时期中国实现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逐渐融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这里应区别于作为一种政治、经济制度的资本主义)在中国建立起来,“资本”作为一种实体或观念,其地位日渐举足轻重。汪晖指出,“中国社会在经济领域迅速地进入全球化的生产和贸易过程”,“中国社会的各种行为,包括经济、政治和文化行为甚至政府行为,都深刻地受制于资本和市场的活动”[7]7。《问苍茫》被称为是“第一部用社会现实、精彩故事解读《资本论》的小说”①,尽管这只是出版商的宣传标语,却不难从中看出曹征路的写作抱负。作者在小说中刻画了不同阶级几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如资本家文念祖和陈太、知识分子赵学尧、工厂书记常来临、政府官员何子钢等。他们的心理、行为都深受资本的控制,时时体现了资本趋利避害的属性。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摒弃了道德化的叙述方式,尽量刻画出他们作为人具有“人性”“人情”的一面。作为知识分子,尽管赵学尧堕落到与资本相勾结,甘为资本家充当“军师”,但他仍不忘用知识改变中国的理想;尽管常来临最终沦为了柳叶叶眼中的“工贼”,但他对工人的同情却并不虚伪。这些人心中“良知”尚存,因此会活得痛苦、分裂。与之相对的,是如马明阳、何子钢这类吃透了资本时代游戏规则的人,他们出卖精神与灵魂,在这样的时代里如鱼得水。曹征路在小说里为我们揭示了这样的道理:在资本为王的时代里,利益与良知,你只能二选其一。
如何理解曹征路的创作?从语言风格方面来看,《问苍茫》并不优美,甚至略嫌粗粝;从人物塑造方面来看,唐源、柳叶叶等“新人”形象也带有左翼文学普遍存在的概念化的弊病。以“纯文学”的角度审视,《问苍茫》显然并非理想之作。然而,《问苍茫》的意义并不在于它有何等美学上的贡献,而在于它为我们揭露了什么样的现实,以及提供了什么样的解决思路。有论者认为,《问苍茫》接续了“《子夜》传统”,“它力图大规模反映当代中国复杂的社会问题、社会现象,同时试图超越《子夜》式小说在创作上产生的一些问题”[8]。邵燕君、李云雷等评论家则认为《问苍茫》恢复了左翼文学精神,并将之命名为“新左翼文学”。在阅读该小说的时候,我们毫无疑问会读出某些左翼文学的味道来,例如对资本的批判,对强权的反抗,以及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怀等。这些精神元素使得《问苍茫》与曾是中国文坛正统,而现已不复存在的左翼文学有了血脉上的深刻联系。这种类型文学的意义,显然并非“纯文学”的信奉者所能理解的。
理解某种文学现象,或者某个作家的创作,必须将其“历史化”,也就是要将其置于它所存在的历史语境中去考察。这样我们才能够理解,为何这种文学现象会出现在这样特定的历史阶段中;或者它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从社会方面来讲,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追求在90年代日益成为现实;在新千年,这种现实日益深化。“就中国的情况而言,由于日益深入地加入到生产和贸易的全球化过程中,国际资本与民族国家内部的资本控制者(对于包括中国在内的第三世界国家来说,资本控制者也是政治权力的控制者) 相互渗透又相互冲突,一方面使得国内经济关系更加复杂,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体制性的腐败。这种腐败渗透到政治生活、 经济生活和道德生活的各个方面,已经产生了深刻的社会不公。”[7]16如果说左翼文学自诞生起就带有明确的“问题意识”,那么“新左翼文学”的出现也具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它针对的就是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的一系列问题。
在小说中,常来临关于“现代化”有这样的评述:“什么叫现代化?什么叫全球一体化?说白了就是大改组大分化。国家是这样,个人也是这样。一部分人要上升,一部分人要下降,当然还有一部分人要牺牲。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9]339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令人惊叹的生产力得到了释放,但是“蛋糕”做大了,分配却并不均匀。在“新自由主义”②意识形态下,社会阶层重新分化,一部分人成为了“新富人”③,如文念祖,他凭借非法占有国家资源俨然成了幸福村的土皇帝;而更多的人却未能享受到与前者相同的改革红利。我们在此指出现代化进程中存在的某些问题,并非要否定改革开放所取得的伟大成就,而是为了揭露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下遮蔽的某些现实。
“工人”这个概念在当下社会中已显得面目模糊,其存在的形态也与计划经济时代的“工人阶级”有了极大的不同。北京工友之家的吕途通过她的三部调查体专著将城市中的务工者称作“中国新工人”。汪晖对这一群体有准确的概括:“新工人群体是资本主义世界工厂形成过程中的阶级关系、城乡对立和区域分化的产物”,“他们是生活在城市之中、回不了家乡又不能拥有与城市居民平等的地位的群体,但又不是经典的无产阶级——他们并非作为失地农民进入城市和工业生产体系,而是作为社会主义时代奠定的土地关系的继承者进入新的市场社会,其中大多数人在家乡拥有一块土地,从而不是‘无产者’”[10]。他们可被称作“打工者”或“农民工”。农忙时,他们在农村务农;农闲时,便进城务工。他们虽大半时间留在城市,然而他们在永远是城市人眼中的“他者”。与“前三十年”计划经济体制下的老工人相比,“新工人”失去了相对优厚的福利待遇与生活保障。也正因此,小说中新工人的代表唐源才会感叹:“从前没得多少工人,全国也不过两百万的时候,天天你都在喊工人阶级,劳工神圣,咱们工人有力量!现在广东省就有几千万工人,怎么就听不到工人阶级四个字了?我们是啥子人?是打工仔,是农民工,是外来劳务工,是来深建设者,就是不叫工人!”[9]70称谓的变迁,映射出来的是社会地位的变迁。从工人阶级,到“中国新工人”,曹征路的小说揭示了“工人”这一形象在当下现实中的命运。
如何走出这样的困局?曹征路在小说中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路,就是对新的文学形象的塑造。柳叶叶与唐源这两个形象承载了曹征路对于新工人的期待。柳叶叶开始时与所有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的女孩一样,怀揣着改变自己命运的梦想,她相信个人奋斗的神话,幻想着成为城市的中产阶级。在她看来,“在深圳,人人都可以当太阳”[9]125。资本文化最大的魔力就在于,它可以制造幻象,让人们相信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奋斗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忘却了所谓的“平等”背后,其实存在着经济与社会地位的巨大差距——而这,也成为现实生活中不同阶层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柳叶叶的成长要归因于一场大火,表姐兼好友毛妹因抢救公司财产而负伤毁容,迟迟得不到赔偿款后自杀;崇拜并爱慕的对象常来临背弃了工人阶级而选择维护老板的利益……这一个一个的打击彻底击碎了她此前曾有过的种种幻想。在这个时候,改变她命运的一个人出现了,那就是唐源。与柳叶叶一样,唐源同样是来深务工者,但他有着普通工人所没有的阶级意识与理论知识,也正因此,他才能够将满腹经纶的赵学尧说得哑口无言。唐源一直致力于用法律维护打工者的权益,他创办“春天劳动争议服务社”,并指导柳叶叶“卧底”工厂,组织工人罢工维权。有论者认为,《问苍茫》“嫁接了‘革命文学’《青春之歌》的‘道路选择’模式”[11]。唐源之于柳叶叶,正如卢嘉川、江华之于林道静。柳叶叶阶级意识的最终觉醒,也代表了曹征路对新工人群体改变自我命运的一种期待。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世界格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短二十世纪”至此戛然而止,对现代化的追求成为了世界范围内新的意识形态。美国历史学家福山提出了著名的“历史终结论”,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明被认为是人类社会线性发展的终点。与此同时,20世纪世界革命与共产主义运动成为了人们反思的对象,“乌托邦”被污名化,被简单地等同于苏联模式、斯大林主义与极权主义。人们都津津乐道于乔治·奥威尔的“反乌托邦”小说如何批判斯大林主义,并充满想象地将其与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实践联系起来,却未曾想过,奥威尔本人就是社会主义者,他对斯大林的批判并不等于对社会主义的否定,而是希望能够将社会主义从斯大林主义的诅咒中解放出来。王爱松在他的《乌托邦与历史的多种可能性》中写道:“到目前为止,正是人类无数变革现实的乌托邦冲动,将人类推向了一个脱离野蛮、渐趋文明的过程;而且在现实社会中,人类也并不缺乏推动乌托邦实现的动力。”[12]也就是说,若没有对现实世界的不满与改变现实的实践,人类社会也不会走到今日。对乌托邦的简单否定,使人类不得不满足于当下的社会及其一系列制度,从而丧失了想象一个更加公正、合理的世界的能力。
曹征路在《问苍茫》的创作谈中说:“为什么要问苍茫?一句话,因为困惑。时代的困惑,知识的困惑,文学的困惑。”[13]39事实上,这不是曹征路一个人的困惑,而是全世界左翼共同的困惑。面对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中的种种弊端,或许有人能够给出某种准确、合理的解释,却没有人能够提出合理的解决方案,这是“历史终结论”所造成的最严重的后果。就小说本身而言,李云雷的评论可谓精当,《问苍茫》的最大意义“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时代、文学、思想困境的平台”[14]。然而这种反思是有限的,他创作的局限性也体现了他思想的局限性。正如作者自己所说:“《问苍茫》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缺陷之一就出在对新人的理解上,特别是对唐源这个形象的塑造上。”[13]40曹征路对于现代化的反思、对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批判的确是有力的,但他对于新工人群体命运的关切,最终只落脚在指望柳叶叶、唐源等人阶级意识觉醒、依法维权和罢工上,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由此可见,《问苍茫》只诊断了社会病因,却没有提供好的疗救方案。然而,当我们试图去改变不合理的现实,哪怕尚且不知如何去改变,首先也要知道,有哪些现实是需要被改变的,这便是曹征路创作的意义所在。新左翼思想的可能性,也发端于此。
注释:
①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1版封底。
②经济学概念。新自由主义反对国家干预经济,强调自由市场的重要性。该政策在20世纪70年代由西方国家主导,随后对第三世界国家的经济政策产生巨大影响。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王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
③根据王晓明的研究,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确立以后,中国社会出现了“新富人”阶层。王晓明:《在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