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音奇字》与明代常熟方音

2018-03-29 00:28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广韵韵母声母

郑 伟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241)

明代常熟人孙楼(1515—1584)曾撰《吴音奇字》(下文有时简称《奇字》)一册,此书在同治《苏州府志》中有著录,为四卷本。民国二十八年,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将其列为《吴中文献小丛书》第八种出版。叶祥苓先生(1987)曾对此书做过简单介绍,“全书分为十四门——天文、地理、时令、人物、身体、人事、饮食、宫室、衣服、器用、珍宝、鸟兽、花木、通用。同一门中,先刊单音词,再刊复音词。体制仿照《方言》《尔雅》《广韵》等书,即先为‘奇字’注音,注音则采用直音法,不用反切,然后再解释词义,必要时再举该词在方言中的用例”,“后来同乡陆镒为该书‘铨次补益’,增加了一些材料,对编排次序,重作安排。因此,现在刊行的《吴音奇字》实出两人之手”。该书记录了明代常熟方言不少口语词及其读音,略举数条如下:

(1)“塍,音 ‘城’,田中岸”(页218)①文中所用案例均出自孙楼: 《吴音奇字》(参见苏州评弹研究会: 《评弹艺术:第八集》,中国曲艺出版社,1987)。,今读dʐəŋ²(田~)。

(2)“,音 ‘罱’,雨中泥淖也” (页218),今读nɛ²(~泥)。

(3)“沰,‘当’入声,水滴石声” (页218),今读toʔ⁷(量词:一~雨)。

(4)“迸,音 ‘絣策’”,指的是皮肤因风吹后开裂(页219),今读paŋ⁵ tshaʔ⁷。

(5)“迸坼,音‘崩尺’” (页233),与上例记录的是同一个方言词。

(6)“届,音 ‘介’,至也 ” (页220),今读ka⁵白/tɕia⁵文。 又 “窖,音 ‘告’,穴地藏物者 ” (页237),记录了早期见组二等字的舌根声母白读音。

(7)“裥,音 ‘柬’,裙裥 ” (页235),同页 “巾间 ,音 ‘阑’,裙也。” 今读kɛ⁵。

(8)“眵,音 ‘雌’,目汁凝也” (页222),今读tshɿ¹(眼~)。

(9)“㦌,音 ‘忽’,熟睡一觉” (页227),做量词,今读hoʔ⁷;“㧾,音 ‘忽’,㧾浴”,做动词,今读hoʔ⁷。

(10)“, 音 ‘敢’,盖 物” (页228),今 读kəŋ⁵。 又 “㔶, 音 ‘感’, 器之盖也” (238页), 实际上记录的是同一个词。

(11)“,音 ‘国’,漱口声” (页238),今读koʔ⁷。

下面一些材料,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晚明常熟吴音的特点:

1.支微入虞

“,音‘幾’,吴兴人谓鬼为”(页221)。今常熟郊区“鬼”字白读tɕi³(虞山城区读tɕy³)、文读kuᴇ³。“幾”“鬼”分别是止开三支、微韵字,在北部吴语中只可能在tɕi³的读音阶段合流,亦即“鬼”字的白读音发生“支微入虞”,作为止合三见组字,其演变如下:*kiuei > kiui > kyi > ky > tɕy > tɕi。现代常熟音“鬼幾”读tɕi³、“龟饥”读tɕi¹、“寄贵”读tɕi⁵,正与《奇字》的记录一脉相承。与之有关的,是见组字腭化的音类来源及性质问题。一方面,支微入虞促使止蟹摄三、四等合口见组字的舌根软腭声母腭化后由K-变Tɕ-;另一方面,见组二、三、四等字受北方官话影响发生腭化,也是由K-变Tɕ-。汉语音韵史的研究表明,北方官话见组腭化的时间大约为明清之际(郑锦全,1980),从《奇字》的记录来看,支微入虞在吴语中的发生时代也应与之相近。从文白性质来看,支微入虞只发生在合口字,Tɕ-作为口语音出现,而见组二三四字的腭化开合兼有,且只是读书音。

2.覃魂同韵

“贉,音‘囤’,方言。贉前穷”(页229)。《广韵》(1008)覃韵上声:“贉,买物先入直也。”又覃韵去声:“贉,买物预付钱也。”两个读音同为定母,声调一上一去,但词义无别。《奇字》作者用魂韵上声字“囤”(今常熟音dəŋ⁴)来注音,从声母、声调来看都很合适,但韵母需要解释。覃韵字在现代常熟话读-əŋ,与痕、魂韵字同韵,如:贪吞thəŋ¹|谭 潭 dəŋ²|囤dəŋ⁴|参 村tshəŋ¹|惨tshəŋ³|感kəŋ³|龛堪勘khəŋ¹|砍khəŋ³|含函ɦəŋ²|暗揞əŋ⁵。上文讨论过覃谈有别的问题,常熟方言的覃韵(舌齿音、牙喉音)与谈韵(牙喉音)字的白读为-əŋ,覃韵舌齿音字的文读与谈韵的舌齿音字读-ɛ,也符合这一分类格局。

3.麻佳同韵

“䶕,音‘罢’,齿出貌”(页223),今读bu²。《广韵》佳韵上声:“罢,止也,休也。”即罢免的“罢”。另外还有支韵平声、上声两读,则为疲倦的“疲”字的异体。“䶕”在《广韵》里没有收,但宋刻《集韵》(1037)麻韵平声有此字,“䶕齖,齿出也。帮加切”。同为麻韵平声,《集韵》还有“罢,止也。《论语》‘欲罢不能’,陆德明读”。此外“罢”字还见于佳韵上声。南朝时期的一些音韵史文献,如《切韵》系韵书,《经典释文》《博雅音》等都记录了某些字有麻、佳两读的现象,在日本吴音、古汉越语中也有所体现,麻佳同韵是中古金陵音系的特点,至今仍保留在吴、闽语之中(郑伟,2015)。

4.寒桓同韵

“擔,音‘短’,拂去也,作‘旦’非”(页229)。《广韵》寒韵上声:“担,笞也。他坦切。”这个“担”字不是挑担、负担的“担”,后来跟“担”字并为一字。《广韵》读寒韵平声、去声的“掸”字表示“触也”,仙韵平声的“掸”表示“掸援、牵引”,似乎和后来表示拂去义、读上声的“掸”在音、义上也对不上,有没有可能《广韵》写作“担”、读上声的才是后来表拂去义的语素?这个问题一时不容易解决,《奇字》提供了进一步细究的线索。

再说到音韵上的问题,“担短”同音指的是当时的常熟音寒、桓韵舌齿音字同音。上文已经讨论过寒韵字的锐钝分韵和相关的音类分合问题,常熟方言的寒韵舌齿音字有白读层,其韵母表现与寒韵牙喉音、桓韵字相一致,而与山删韵字有别,比如“掸(~帚:掸子)”(是不是本字暂且存疑,也不排除就是上面所引《奇字》所写的“担”字的可能)读tɵ³,“瘫(~子:瘫痪的人)”读thɵ¹,“拦(~牢:拦住)”读lɵ²。邻近的苏州话中寒韵舌齿音字“蛋、伞”在洞庭东山、西山读作圆唇母音[ø](叶祥苓,1988:10), 其性质与常熟“掸瘫拦”诸字的白读音相同。

5.止合三知章精组字的读音

“吹,音‘翠’,即风”(页217);“髓,音‘水’,骨髓”(页225)。这两条放在一起讨论,是因为说的都是止合三支、脂韵字。当时支脂两韵合口字在韵母应该已经合并,用直音来注音时声调也不怎么严格。被注字与注音字之间在声母上有章、精组的分别,即“吹水”为章组,“翠髓”为精组。两两互注,说明精、章无别。现代常熟音仍有尖团之分,那么精组三等字在明代无疑也应当读ts-。章组和知组三等字可以一并讨论(按理支脂韵庄组字,如“揣衰摔帅”等也应该放进来一起看,但这些字在常熟方言口语里几乎不用,无法说定,因此暂不置论),其支脂韵合口字在今常熟音中有两种表现:

其一,与精组字同读ts-,如:追tsᴇ¹|醉tsᴇ⁵|吹1tshᴇ¹(~顺风:随口附和)|翠粹tshᴇ⁵|垂dzᴇ²|坠dzᴇ⁶|随髓zᴇ²(《广韵》为上声,但北京话也有阳平的读法)|睡瑞穗遂隧zᴇ⁶|水1sᴇ³。

其二,与精组字有别,声母读翘舌的tʂ-,韵母为圆唇的舌尖母音-ʯ,如:嘴tʂʯ³|吹2tʂhʯ¹|水2ʂʯ³|锤dʐʯ²(榔~)。

按《奇字》的记录,它反映的应当是第一种情形,那么问题是,第二种情形是在孙氏编纂《奇字》的明代已经产生,而作者是只择其一种,还是它是在此之后才产生的读音呢?回答这个问题,要把声、韵母分开来看,就整个吴语来看,翘舌音声母的分布范围很小,只见于苏州、无锡的老派和常熟音,南部吴语的章组、知三组字要么读舌面音tɕ-组,要么读舌叶音tʃ-组。从翘舌音后起这一点来看,第二种晚于第一种出现,倒在情理之中。再看韵母的问题,作为合口三等韵,早期应具有-i-、-u-双重介音,但很明显,两种都不带介音,也就是说,-iu-在后世的音韵演变中消失了,既然音变结果不同,其历史演变过程自然也会有所差异。第二种的韵母-ʯ来自早期的-y,-y受翘舌声母的影响才跟着变作了翘舌的-ʯ。止摄合口三等字读-y,是该方言“支微入虞”音变的反映。因此,其韵母演变的过程是*iuei > iui > yi > y。支微入虞是方言自身的音韵创新,本地的创新形式变得跟当时的标准语不同,于是创新型的-y、-ʯ被看作是白读音;而之前的*iuei > uei > ue > e,从音值来看,相对而言接近北方方言,被当作文读音。文白异读是个相对的概念,某个读音形式在本地变得跟标准语比起来面目全非,即便其创新是后起的,也是白读音;反过来,止合三的知章精组字读-e、-ᴇ之类韵母,跟权威官话相比,-u-介音丢失了,相对于读-y而言,与官话更近,所以还是被认定为文读音。

参考文献:

[1]叶祥苓.吴音奇字·序[M]//苏州评弹研究会.评弹艺术:第八集.北京:中国曲艺出版社,1987.

[2]郑锦全.明清韵书字母的介音与北音腭化源流的探讨[J].书目季刊,1980, 14(2):77-87.

[3]郑伟.中古以后麻佳同韵的类型及其性质[J].中国语文,2015(4):254-265.

[4]叶祥苓.苏州方言志[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

[5]翁寿元.无锡、苏州、常熟方言本字和词语释义[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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