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涂湖阳乡大邢村方言定母字的语音变体

2018-05-24 03:26丹,凌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卷舌单字变体

袁 丹,凌 锋

(1.华东师范大学 a.国际汉语文化学院;b.应用语言研究所,上海 200065;2.上海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44)

一、引言

当涂县湖阳乡处于安徽省与江苏省的交界处,与江苏省高淳县城相距仅10多里,因此在语言上两者也十分相近,同属于皖南吴语太高小片,本次调查的方言点为湖阳乡大邢村。

关于皖南吴语太高小片浊声母的语音演变问题,前贤已经有一些论述。郑张尚芳(1986:17)曾提到太高小片的语音特点:“古浊塞音声母基本上还保持或部分保持浊塞音的读法。北部的高淳、溧水、当涂等地已出现了b d向hh或hβ hɾ演变的趋势。例如高淳城关淳溪镇,d在快读时变成滚音r”。蒋冰冰(2003:14-15)整理的湖阳音系也显示湖阳方言仍保留了古全浊声母,但正在演变之中,如并母字“盘暴白”记为全浊声母b,但在说明中强调b的实际音值是ʰ;定母字“头宕毒”则记为ɦr;其他奉、澄、群、匣诸母也都保留了浊音,分别记为ɦv、ɦz、ɦʑ、ɣ。

笔者曾在2010-2011期间三次赴湖阳大邢村调查,发现该方言定母字的语音变体相当复杂,应从发音方法和发音部位两个方面来考虑。本文先从发音方法的角度详细描写定母单字和定母后字的不同语音变体,根据这些共时平面的语音变体,建立了定母字的音变方向;并从发音部位角度分析了定母字的卷舌和非卷舌两种语音变体。为了行文的简洁,本文在讨论发音方法的语音变体时,暂不讨论发音部位的问题,一律用舌尖-齿龈塞音t-来表示。湖阳大邢村方言音系可参看《安徽当涂湖阳吴语同音字汇》(郑伟等,2012)。

二、定母单字的语音变体

(一)变体1:“浊”塞音[d]

男性发音人XZM(6位发音人中年纪最大,65岁)定母阳平单字(声调为13)的读音仍保留“浊”塞音[d],也就是吴语的“清音浊流”。从语音学来看,其实并非浊音,从语图(见图1左)上可以看到在其阻塞破裂前没有浊音杠。另外,从图1中可见,元音起始部分(黑色框体部分)高频区的共振峰模糊,这说明元音起首位置不是用正常浊音而是气音的方式发出,严格说来应记为[tʱ]。本文因考虑到和前人的记音习惯相一致,以便于比较,因此还是记为[d]。

(二)变体2:送气塞音[tʰ]

绝大多数的发音人定母阳平单字读音为[tʰ],一般方言学者记为[h],表示正在清化之中(郑张尚芳,1986:17;蒋冰冰,2003:14-15)。根据我们的调查,除了发音人XZM外(事实上发音人XZM的小部分字也会有一些送气),其他5位发音人的阳平全浊塞音声母字都有一定量的送气。部分发音人的部分字送气段较短,仅为30ms左右,如图2:

图2中,男性发音人XXC“同”[tʰəŋ13]的送气段仅为32ms(黑色框体部分)。Cho & Ladefoged(1999:223)对世界上18种语言进行了研究,认为可以根据“嗓音起始时间”(VOT)的时长将塞音分成四个语音范畴:不送气(大概30ms左右)、弱送气(50ms左右)、送气(90ms左右)、强送气(像Tlingit语和Navajo语那样,130ms以上)。他们认为30ms左右大概可以作为送气和不送气的分界,听感上也是如此。郑张尚芳(1986)、蒋冰冰(2003)认为定母阳平字是正在清化的[h],这一判断可能正与送气段的长短相关。我们对母语为吴语并接受过方言学记音训练的受试做了一个简单的听辨实验,将发音人XXC“同”的送气时长递减10ms和20ms,得到“同1”(送气时长为22ms)、“同2”(送气时长为12ms),将“同”“同1”“同2”让吴语受试者进行听辨,听辨结果为:“同”有的听为[tʰ],有的听为[d],但多数听为[tʰ];“同1”“同2”都听为[d]。这说明受试者对大邢村阳平定母字的感知与送气段时长相关,送气段时长小于30ms的时候,较容易听为“浊”塞音[d],当送气段时长大于30ms的时候,则较容易听为送气清塞音[tʰ]。因此,大邢村方言中阳平字的“浊音清化”是随着送气段时长的增长,由“浊”塞音[d]向送气清塞音[tʰ]转变的。

(三)变体3:[t]

定母阳上、阳去和阳入单字读音为[t]。湖阳大邢村方言中阳上并入阳去,调值为51,阳入调值为51,阳入的调型和阳去调相似,都是一个高降调,但阳入的时长明显短于阳去调(阳入时长为154ms,阳去时长为209ms,t检验结果为sig.=.000<0.05,为显著性差异),因此,我们在51下加一短横,以便和阳去调相区别。比如图3这个例子,VOT=12ms,没有送气段,元音起始段共振峰结构清晰,共振峰间也没有乱纹。

有一位女性发音人XCH和一位男性发音人XXC的定母阳上、阳去和阳入单字读音为送气塞音[tʰ],但其他发音人没有类似的情形,因此不具有普遍性,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受江淮官话影响的结果。

三、定母后字的语音变体

定母字在两字组后字位置和在单字中不同,有5个语音变体,分别为:浊塞音[d]、拍闪音[ɾ]/[ɽ]、颤音[r]、近音[ɹ](或浊擦音[ʐ])、清送气塞音[tʰ]。其中拍闪音、颤音和近音(擦音)变体都属于“r-音”这个大类。

(一)变体1:浊塞音[d]

图1 SZM“台”

图2 发音人 XXC“同” [tʰəŋ13]

图3 XYZ“道” [tɔ51]

和其他吴语一样,湖阳大邢村方言的定母字在后字位置时是一个真浊音,图4是发音人XYQ发的“吐痰”的语图和声波图,图中可见在低频区300HZ左右有浊音杠,高频区没有能量(黑色框体部分),因此是完全闭塞,是一个浊塞音,持阻时长为35ms。

(二)变体2:拍闪音[ɾ]/[ɽ]

拍音是指一个快速的塞音(Ladeforged,2009:170)。图5(左)为发音人XYZ“课堂”的语图和声波图,图中可见在低频区300HZ左右有浊音杠,高频区没有能量,因此是完全闭塞,从发音方法来看是一个塞音发音,但是和图4的浊塞音相比,持阻段时长较短,仅为17ms,也就是说,虽然它保持塞音的发音姿态,但是除阻非常快,和典型的塞音有差别,可看作拍音。大多数的拍音由于发音时速度很快,往往不能形成完全闭塞。图5(右)为发音人XYG发的“凉亭”的声波图和语图,从图中可以看出,[ɾ]除了持阻时长短外(仅为19ms),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高频区(到3600多HZ)有能量,这是没有完全闭塞的表现。

有的学者不区分闪音(flap)和拍音(tap),如Lindau(1985,转引自Ladefoged and Maddiesion,1996:230),但是Ladefoged认为应该区分闪音和拍音。发拍音(tap)时,舌尖直接拍击齿或龈部位(dental or alveolar);而发闪音(flap)时,舌尖后缩,然后在前移过程中划过齿龈脊,闪音通常是卷舌音(Ladeforged and Maddieson,1996:231;Ladeforged,2009:171)。在大邢村方言中,定母字在后字位置时,既有拍音[ɾ],又有闪音[ɽ]。图5(左)就是一个闪音,[ɽ]前的元音段F3、F4明显下降(黑色箭头),是卷舌的表现;图5(右)[ɾ]前元音段F3、F4下降不明显,是一个拍音。

(三)变体3:颤音[r]

颤音是一个发音器官碰击另一个发音器官的振动,是由空气动力条件引发的(Ladeforged &Maddieson,1996:217)。颤音[r]和拍闪音[ɾ]不同,它是龈和上腭之间多次不连续的快速碰触(Recasens and Pallarès,1999:143)。在湖阳方言中,颤音[r]同样也是定母字在两字组后字位置时十分常见的语音变体。

典型的舌尖颤音,一般为2-3个颤动,但是也有3个以上颤动的。每个周期包含一个闭相和一个开相,闭相是两个发音器官相接触的时候,开相是两个发音器官稍微分开的时候。两者在语图和声波图上的表现为:从语图上看,闭相表现为颜色较淡的区域,高频的能量较弱,甚至是缺失,开相表现为颜色较浓的区域,高频能量较强;从声波图上看,闭相表现为振幅较小,而开相表现为振幅较大。

图6是发音人XYQ“国道”的发音,从图中可以看出有两个闭相,即颤动了两次,两个闭相的时长都为17ms左右,中间开相的时长也为17ms左右,因此一个周期为34ms左右,计算下来1秒钟有30个周期,即这个颤音的频率为30HZ。两次闭相都比较明显,高频区能量都较弱。但是在湖阳方言中,像这样两次颤动比较均衡的颤音比较少,大多数情况下多次颤动都是不均衡的。

图7(左)为发音人XYZ“问题”的语图和声波图。从图中可以看出“题”[ri]有4次颤动,图中3个箭头处分别为3个开相,有4个闭相(其中第一个闭相和鼻音叠加在一起)。第二个闭相最明显,振幅最小,语图上高频区能量最弱,1500HZ以上几乎没有能量;第三、第四个闭相很弱,整个高频范围都有能量,只是比开相的高频能量要相对弱一些。从时长上看,4次振动中闭相、开相的时间大概为17ms左右,振动频率也为34HZ。这说明虽然4次颤动频率差不多,但是后两次舌尖和上腭的碰触已经没有前两次那么紧密了。图7(右)为发音人XYQ“问题”的语图和声波图,从图中可以看出“题[ri]”这个音有6次颤动;与图7(左)不同,发音人XYQ第二个闭相时长很长,达到60ms左右,但是图中隐约可见第二共振峰,说明不是完全闭塞。

图4 发音人 XYQ“吐痰” [tʰuie]

图5 (左)XYZ“课堂”XYQ(右)“凉亭”

图6 发音人XYQ“国道”

图7 (左)发音人XYZ“问题” (右)XYQ“问题”

图8 发音人XYZ“地图”

图9 (左)发音人XZM“地图”(右)发音人XZM“问题”

(四)变体4:浊擦音和近音: [ʐ]/[ɹ]

如果在发颤音和拍闪音时,主动发音器官和被动发音器官之间没有接触,那么很容易会产生擦音或近音变体。如果主动器官和被动器官之间缝隙非常狭窄,气流在窄缝中流出,就会变成浊擦音[ʐ]①如果表述得更加准确一点,应该是近音[ɹ]同部位的一个浊擦音,但具体部位到底是齿龈还是齿龈后,或者甚至是卷舌则不一定, 暂以[ʐ]这个音标来代替。,图8是发音人XYZ发的“地图”,从图中可见定母后字高频区有大量噪音乱纹,底部有浊音杠(黑色框体),是一个浊的舌冠擦音(voiced alveolar fricative);如果主动发音器官和被动发音器官之间的缝隙比较宽,则会产生近音变体[ɹ],如图9是发音人XZM的“地图”(左)和“问题”(右)。从语图中可以看出,高频区基本没有乱纹,第一、第二共振峰都清晰可见,第三共振峰略微有些模糊;从声波图来看,振幅比元音段振幅略小,是近音的表现。而图9(左)为发音人XZM“问题”的语图和声波图,上文“变体3:颤音”中我们已经讨论过,发音人XYZ和XYQ“问题”中“题”的声母都是颤音,而发音人XZM“问题”中的“题”则是近音。

湖阳方言的定母后字的擦音和近音变体,都出现在高元音的语音环境中,如“地图”“问题”“稻田”这样的例子中(详见下文表1)。Solé(1998:412)指出,舌尖颤音有非颤音的语音变体,包括拍音、近音、擦音,特别是在快速的语流中以及前高元音的语音环境里,拍闪音和颤音变为擦音(近音)最为普遍,因为时间限制,以及受到相邻音段(i)的影响导致肌肉收缩,影响到了舌尖的紧张度。“r-音”类的擦音、近音变体在欧洲大陆的西班牙语(Navarro Tomás,1950:117)和美国西班牙语(Zlotchew,1971)、Toda语(Spajic, Ladefoged and Bhaskararao,1996:8),以及标准瑞典语(Lindau,1985:164)中也都有报道。(参看Solé,1998:412)

(五)变体5:清送气塞音[tʰ]

某些发音人定母后字还有另一个变体[tʰ],图10为发音人XYG(男)的“地图”一词,从图中可以看出,元音[i]和[u]之间有明显的送气段,大概为88ms,[t]爆破时有较明显的冲直条。需要注意的是,定母后字读为送气清塞音[tʰ],并非由浊塞音[d]弱化而来,而是受单字读音的影响,是单字读音替换了后字读音造成的。

四、定母字的音变

皖南语属于吴语,本应具有典型吴语的特征,如浊、清、清送气塞音三分,但是皖南语却出现了很多典型吴语所没有的特征,比如拍音[ɾ]、颤音[r]、近音(擦音)[ɹ]等,那么,这些非典型吴语的特征是怎样出现的呢?我们认为皖南吴语的定母字正处于演变的过程之中,而正是不同的音变条件导致了在同一个共时平面上出现诸多语音变体。

(一)定母单字的音变

湖阳大邢村方言定母单字有三个语音变体[d][t]和[tʰ],从古音来源来看,“浊音”[d]应该是较早的语音形式,[t]和[tʰ]是从[d]演变而来的。[d]演变为[t]和[tʰ]是以声调高低为条件的语音变异。在大邢村方言中,阳平为低升调[13], “浊音”[d]变为清送气清音[tʰ];阳上、阳去和阳入为高降调[51]和[51],[d]则变为了清不送气塞音[t]。

如果和邻县江苏高淳淳溪音相比较,会看得更加清楚。根据颜逸明(1985:223)的记录,高淳淳溪完整地保留了吴语的塞音三分特征:阳平字、阳去字(阳上归阳去)、阳入字都未清化,仍是“浊音”[d]。高淳淳溪和湖阳大邢村定母单字读音的比较如下:

淳溪 湖阳

桃(阳平)dɔ11 —— dɔ13/tʰɔ13

稻(阳上)dɔ13 —— tɔ51

洞(阳去)dəŋ13 —— təŋ51

毒(阳入)dəʔ24 —— təʔ51

从中可以看出,淳溪音中阳上、阳去、阳入定母单字仍保留“浊音[d]”是因为都和低调相配;而大邢村方言中阳上、阳去、阳入定母单字在演变为清不送气塞音[t]的同时,声调也变为了高调,保留低调的阳平字,则或保留“浊音[d]”或变为清送气塞音[tʰ]。综上,湖阳大邢村方言定母单字的音变可以表示为:(σ表示音节)

(二)定母后字的音变

定母后字出现的语音环境为两个元音之间,吴语的“浊音”在两个元音之间时一般是真浊音。湖阳大邢村方言中定母后字的语音变体[ɾ]和[r]是由浊塞音[d]弱化而来的,在任何元音之间[d]都可以弱化为[ɾ]和[r],在[+前高元音]的语境中拍闪音和颤音可以变为近音(擦音)。定母后字的音变可以表示为:

湖阳大邢村方言中定母后字的“r-音”变体是由浊塞音[d]弱化而来的,需要注意的是有几位发音人定母后字的变体中也有送气塞音[tʰ],但是[tʰ]并非由[d]弱化而来,而是单字读音替换了后字读音造成的。

五、定母字的发音部位

上文从发音方法的角度,分析了湖阳大邢村方言中定母单字和定母后字的语音变体及其音变。从发音部位来看,湖阳大邢村方言的定母字有卷舌塞音[ʈ-]和舌尖-齿龈塞音[t-]两种变体。据郑张尚芳教授告知,湖阳塘沟村的定母单字为舌尖-齿龈塞音[t-],而湖阳西峰村的定母单字为卷舌塞音[ʈ-]。颜逸明(1985:223)记录的高淳县城淳溪镇的定母字也是非卷舌的舌尖-齿龈塞音[d]。大邢村位于湖阳乡镇府所在地塘沟村以北3公里,与西峰村相近(相隔一条大马路),由此看来,定母字读卷舌塞音[ʈ-]应是大邢、西峰村一带的特点。

图11(左)是发音人XZM的“到”(端母)和“道”(定母)的发音图。从图中可见,“到”的F3、F4从起始点到终点较为平直(黑色箭头处);而“道”的F3、F4从起始点到元音的1/3处(黑色箭头处)有较明显的上升。这说明“道”的声母有卷舌动作,使得后接元音在起始位置的F3、F4降低;随着时间推移,声母影响渐渐减弱,元音的F3、F4逐渐上升。

图10 XYG“地图”

图11 (左)XZM“到”(右)XZM“道”

图12 (左)XYZ“国道” (右)XZM“国道”

湖阳大邢村方言定母字是否卷舌,从定母在后字位置时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上文中提到大邢村有拍音和闪音的变体,事实上拍音和闪音除了发音方法的差异外,也是发音部位的差异,闪音为卷舌,拍音为非卷舌(详见上文“变体2:拍闪音”)。舌尖颤音[r]一般是舌尖在空气动力的作用下引起的颤动,但是不同的发音人在发舌尖颤音[r]的时候舌头有前伸和后缩的差别。图12是发音人XYZ和XZM发的“国道”,定母后字“道”都是颤音[r],但是图12(左)发音人XYZ[r]前后的元音段F3、F4下降不明显,图12(右)发音人XZM [r]前后的元音段F3、F4(黑色箭头处)下降明显。F3、F4下降明显,说明舌头更加后缩。

表1是6位发音人16组定母单字和定母后字的记音,表中最后一行为单字卷舌的数量和后字卷舌的数量,表中阴影部分为单字和后字都读为卷舌的。根据表1中的记音和统计,有几点是需要注意的:

(1)大邢村方言中定母字是否读卷舌,因人而异。发音人XZM和XCH定母字读为卷舌的较多,XZM有17个,XCH有14个,其他几位发音人则较少。

(2)6位发音人都是定母后字读卷舌的数量多于定母单字读卷舌的数量,定母单字读卷舌塞音除了发音人XZM较多外,其他5位都很少,有3位甚至一例卷舌塞音都没有;从表1的记音来看,可以总结出这样一条规律:若定母单字读卷舌,那么定母后字必读卷舌;若定母后字读卷舌,则定母单字不一定读卷舌。

由此,我们认为湖阳大邢村、西峰村方言中定母单字读卷舌塞音应该是后起的;而且从古音来源来看,定母单字读舌尖-齿龈塞音,并不卷舌,与大邢村邻近的高淳淳溪、湖阳塘沟等方言的定母单字一样也都读舌尖-齿龈塞音。定母单字之所以读卷舌,很可能是受到定母后字读卷舌的影响。发“r-音”时具有卷舌化的倾向在世界语言中也是比较普遍的,比如英语中就有water、city、rider、body中的舌尖-齿龈塞音[t]和[d]弱化为闪音[ɽ]的情况(详见Monnot and Freeman,1972,引自Ladefoged and Maddieson,1996:232),标准意大利语的发音人在发“r-音”时也有卷舌和不卷舌两种(Ladefoged and Maddieson,1996:219)。湖阳大邢村、西峰村一带的定母后字原来应该读舌尖-龈后塞音[t-],有些发音人的定母后字在弱化为“r-音”时有卷舌化的倾向。由于汉语是单音节语言,单字和语流两个系统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当定母后字卷舌化时,这种卷舌化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定母单字的读音。

表1 6位发音人16组定母单字和定母后字的记音

六、相关问题的讨论

(一)“r-音”的来源问题

湖阳大邢村方言定母后字的语音变体有拍音[ɾ]、闪音[ɽ]、颤音[r]、近音[ɹ](擦音[ʐ])等,这些音都属于“r-音”这一大类。汉语的其他方言中也有“r-音”现象,如山东即墨、诸城、五莲、胶南一带的颤音r现象,这一地区的颤音r是由儿化引起的,卷舌特征扩展到介音和声母,例如:名单儿miŋ tʳɛr,小组儿 ɕiɔ tθʳur。这些地区滚音的明显程度因声母发音部位的不同而不同,其中尤以舌尖中t、tʰ最为明显(钱曾怡,2010:120)。

湖阳大邢村方言的“r-音”并非来源于儿化,而是来源于定母后字舌尖-龈后浊塞音[d]的弱化,类似于英语中的“t-tapping”现象,但是又有些差异。英语中的“t-tapping”是指两个元音之间的塞音[t]或[d]弱化为拍音的现象,由于两者的音变来源不同,因此两者音变后的格局也有些差异。英语中的“t-tapping”现象,两个元音之间的[t]和[d]都弱化为拍音[ɾ],例如:water、city、writer是[t]弱化为[ɾ],而rider、body是[d]弱化为[ɾ],[t]和[d]在两个元音之间中和为[ɾ],没有对立。例如:当[t]和[d]弱化为[ɾ]后,便无法区分latter和ladder这两个词了,因此通过元音的长短对立来进行区分,latter中的a为短元音,ladder中的a为长元音(Ladefoged,2009:63)。湖阳方言中弱化为[ɾ]的只有定母字浊塞音[d],而端母字[t]和透母字[tʰ]不发生弱化音变,因此,湖阳方言在两个元音之间仍然保持了三分对立。

(二)“r-音”与卷舌的关系

大邢村方言的定母后字舌尖-齿龈塞音[d]弱化为“r-音”时,具有了卷舌化的倾向,而山东即墨、诸城、五莲、胶南一带方言中的“r-音”则来源于儿化卷舌音。一方面非卷舌的舌尖-齿龈塞音[d]在弱化为“r-音”时会倾向于卷舌化,另一方面带有卷舌色彩的元音也较容易变为“r-音”。国际音标中,没有单独列出“卷舌化”的附加符号,而只有“r-音化”的符号,这是因为卷舌化只是r-音化的一种形式。不过大邢村方言或者前文引用的那些山东方言的例子,这些r-音大概都有不同程度的卷舌倾向。从气流机制看,我们认为可能是发这类音时,舌头前部上抬,舌尖处于放松的状态,气流冲出时,更容易颤动舌尖,发出颤音或闪音来。就好比吹一张纸条,如果将纸的一端折起,对着折起的一端吹气,比只是把纸条放平,要更容易颤动。

(三)汉语单字与语流相互影响

大邢村方言中定母单字和定母后字由于语音条件的不同,其音变的发生是相互独立的,从而各自产生了不同的语音变体:定母单字的语音条件是在音节首,逢高调变为清送气塞音[tʰ],逢低调变为清塞音[t],都是强化音变;定母后字的语音条件是在两个元音之间,变为“r-音”,本质上是一种弱化,可以对应称之为弱化音变①关于“强化音变”和“弱化音变”详见Hock (1991:83)的语音弱化等级图。。但是我们在调查中发现,某些发音人的定母后字也有清送气塞音[tʰ]的读音,这应该不是弱化音变的结果,而是单字读音替代了后字读音(详见变体5);而定母后字在弱化为“r-音”时具有卷舌化的倾向,这种卷舌化的倾向也影响了单字,使得某些发音人的定母单字也变成了卷舌音(详见五)。这说明汉语的单字和语流两个系统虽然相互独立,但也会相互影响,这是其他多音节语言所不具有的特点。

七、结论

本文从发音方法和发音部位两个方面讨论了湖阳大邢村方言定母字的语音变体。从发音方法来看,定母单字和后字由于语音条件的不同,产生了不同的语音变体。即定母单字逢低调变为清送气塞音[tʰ],逢高调变为清不送气塞音[t];定母后字弱化为拍闪音[ɾ/ɽ]和颤音[r],在前高元音的语境中还会弱化为近音[ɹ](或浊擦音[ʐ])。从发音部位来看,大邢村方言定母字具有卷舌和非卷舌的语音变体,卷舌变体是后起的,这是因为定母后字在弱化为“r-音”时具有卷舌化的倾向,而后字的卷舌化又影响到了单字。从来源上来看,大邢村方言定母后字的“r-音”变体,主要是由浊塞音[d]的弱化造成的。此外,定母在单字和后字位置时,虽然音变过程彼此独立,但还是会互相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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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前花6分钟延长寿命
非仿射参数依赖LPV模型的变体飞行器H∞控制
“对仗不宜分解到单字”毋庸置疑——答顾绅先生“四点质疑”
盐城方言单字调声学实验研究
《庄子》成语的隐喻转喻特点及其变体的认知构式研究
耀变体喷流高能电子谱的形成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