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良 灿
(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 重庆 401331)
审食其是汉初重要功臣之一,因“从破项籍”[1]2060之功而被封为辟阳侯。然而,审食其也是一个被长期忽视的历史人物。或因其“幸于吕太后”[1]2060而为时人所疾、所轻,故而《史记》《汉书》均未为其立传。作为汉初功臣之一,审食其除“幸于吕后”外,实无多大建树,也正因此,“其兴也勃,其亡也忽”[1]400。其兴时,“常用事,公卿皆因而决事”[1]400。其亡时,惨淡收场,无一人为之叫屈。
汉初政治形势复杂多变,高祖戎马倥偬,疲于征战,当其消灭各路异性诸侯之时,亦是其撒手人寰之日。吕后以其阴忍干练而在国家权力中心站稳脚跟,但高祖留下的政治难题——如何与功臣集团和平相处也显得格外突出。吕后所能依靠的政治力量,只有吕氏子弟以及其随从如审食其者。终吕后之时,诸大臣与诸吕相安,然吕后一离世,缺乏政治斗争经验的诸吕最终被诸大臣消灭。大臣“诛吕安刘”的成功,使得吕氏集团不仅就此退出历史舞台,也被安上了“欲为乱”的罪名而遗臭万年。
审食其作为吕氏的死党,却未随着吕氏集团的覆灭而亡,直至文帝前三年,才被淮南厉王椎杀。察其一生,恰是西汉初风云际会之政治形势的一个侧影。透过其“兴亡”之人生轨迹,或可略窥汉初政局之面貌。
审食其之名初次出现在楚汉相争之时,《史记·项羽本纪》载:
(汉之二年春) (汉王)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1]322
同书《陈丞相世家》载:
食其亦沛人。汉王之败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吕后为质,食其以舍人侍吕后。其后从破项籍为侯,幸于吕太后。[1]2060
知其为高祖同乡,应是很早就追随刘邦的丰沛子弟。[2]152-158其封侯乃因“从破项籍”之功,非因得幸于吕后。然或因其早年以舍人身份侍奉吕后,因而获得吕后之信赖。
高祖时期,审食其似乎并未出任任何职务。史称在高祖十二年:
陈豨降将言豨反时,燕王卢绾使人之豨所,与阴谋。上使辟阳侯迎绾,绾称病。辟阳侯归,具言绾反有端矣。[1]391
同书《卢绾列传》亦载此事:
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1]2638-2639
审食其这次出使,虽受高祖之命,却未提及其职务,同行赵尧却以御史大夫之职前往,似可知其时审食其并无职务。众所周知,燕王卢绾与高祖关系非同一般,时言卢绾之反,高祖断不至尽信。观高祖召卢绾,又使使往迎之,其意盖欲澄清嫌疑。以卢绾与高祖之特殊关系,卢绾对高祖自然放心,其所担心者乃为吕后。其所谓“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显然是有鉴于韩、彭之遭遇,故而狐疑不行。审食其的出使,应是受吕后指使。在打击异姓诸侯王势力问题上,吕后与高祖态度一致;然因卢绾与高祖之特殊关系,高祖难免感情用事;吕后派审食其与御史大夫赵尧一同出使,其目的或正在于促成卢绾之“反”。从审食其归“具言其有反端”,“高祖大怒”等情形看,吕后之“计”显然生效。
高祖驾崩,四日不发丧,史载:
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人或闻之,语郦将军。郦将军往见审食其曰:“吾闻帝已崩,四日不发丧,欲诛诸将。诚如此,天下危矣。陈平、灌婴将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定燕、代,此闻帝崩,诸将皆诛,必连兵还乡以攻关中。大臣内叛,诸侯外反,亡可翘足而待也。”审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发丧,大赦天下。[1]392
由这段记载可以看出,高祖去世后,吕后与诸大臣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吕后甚至欲“尽族”诸将,诸将对吕后肯定也多有防备,貌似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当然,《史记》所载这一故事是否为史实,尚有待商榷。对于《史记》这段记载,司马温公修《通鉴》采取谨慎态度,将之删去,并于《通鉴考异》中说明之:
按吕后虽暴戾,亦安敢一旦尽诛大臣!又时陈平不在荥阳,樊哙不在代;此说恐妄,今不取。[3]406
笔者以为司马温公所说甚是,此说当出于“诛吕安刘”大臣之口,盖为其诛吕制造舆论。太史公所载这一故事,或依据传言而写成,虽不免有文学渲染之色彩,但也间接反映出了高祖去世后,吕后与诸大臣之间的紧张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依太史公所记,这场政治危机的发生与解除,都与审食其有直接的关系。由此可见,审食其作为吕后幸臣,在吕后当政时期权势影响之大。
吕后与诸大臣之间的紧张关系,还可从孝惠帝去世时的复杂形势看出,史称:
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张辟疆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曰:“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疆曰:“帝无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丞相乃如辟疆计。太后说,其哭乃哀。[1]399
高祖去世后吕后虽为汉主,但表面上还是以惠帝之母而行其权;惠帝驾崩后,吕后失去这一名正言顺的政治资本,自是其“哭而泣不下”的主要原因。张良之子张辟疆看透了吕后的心思,在吕后与大臣之间沟通左右,使得吕后与大臣之间的矛盾又得以缓解。此后太后称制,欲王诸吕,虽仍受到以右丞相王陵为代表的大臣的坚决反对,然最终在陈平与周勃等人的“支持”下取得了胜利。有趣的是,后来诛灭诸吕的正是陈平与周勃等人。对于吕太后立诸吕为王,陈平显然是“伪听之”[1]2060,一旦时机成熟,则一举将诸吕连根拔除。
王陵未能明了陈平等心思,空具一腔报汉之热血,不免有些“不合时宜”,因而为吕后所废。取而代之的,正是吕后的幸臣审食其。陈平因赞助之功而由左丞相升任右丞相,审食其担任左丞相,虽“不治事,令监宫中,如郎中令”,然因其“得幸太后”,故“常用事,公卿皆因而决事”[1]400,实际权力很大。这期间,审食其虽手握重权,却为时人所疾。吕后以女主干政,诸大臣虽常切齿,但惧于吕后之权威,自不敢直接攻击。因此,这时审食其以吕后幸臣身份,自然成为众人的攻击目标。
其实早在惠帝时期,审食其即为人所诟,险些丧生: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于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吕太后惭,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阳侯行,欲遂诛之。辟阳侯急,因使人欲见平原君。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欲杀之。今日辟阳侯诛,旦日太后含怒,亦诛君。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于帝?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欢,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于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果出辟阳侯。[1]2702-2703
审食其显然是因其幸臣身份而为时人所毁,然惠帝之态度亦可注意。按惠帝向以“仁弱”著称,其于吕后多不敢忤,而此时竟欲诛吕后幸臣,其间当有隐情。或曰此与吕后与审食其之私情有关[4]110,此说亦不无道理。审食其“得幸吕太后”,时人多认为其“行不正”[1]2702。然更重要的或许是审食其这时为吕后之党,一直与诸大臣站在对立面,所谓“人或毁辟阳侯于孝惠帝”中的“人”,应该就是诸大臣或其从者。
综上可知,审食其虽在高祖时因功封侯,但终高祖之世,也只是侍奉吕后左右的家臣,政治上并未有所表现。高祖去世后,吕后掌政,审食其以幸臣身份一跃而为左丞相,“公卿皆因而决事”,实际权力很大。
从史书记载来看,审食其不过是吕后身边一个“行不正”之幸臣,其自身本乏谋略见识,能担任左丞相,亦全凭吕后之宠幸。吕后称制期间,审食其必是毕恭毕敬,以吕后之意志行事。审食其早年即随侍吕后左右,对于吕后之政治手段以及吕氏与诸大臣之矛盾必深有所察;然吕后毕竟年老,一旦晏驾,其自身去向堪忧。从审食其与陆贾、平原君朱建之交往看,审食其亦为自己备有后路:
平原君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家于长安。行不苟合,义不取容。辟阳侯行不正,得幸吕太后。时辟阳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见。及平原君母死,陆生素与平原君善,过之。平原君家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贷服具,陆生令平原君发丧。陆生往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乎?”陆贾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税凡五百金。[1]2702
众所周知,陆贾为陈平进行谋划,在“安刘诛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史称“及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1]2701。惠帝时吕后用事,陆贾即“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1]2699,其在吕后与大臣之间的取舍,态度十分明显。平原君朱建亦因其“辩有口”“刻廉刚直”而为时人所重,应是战国食客风气之余绪;观其初不肯见审食其,则知其非吕氏之党。审食其和陆贾、朱建往来相知,当出于为自己后路打算。史载: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辟阳侯于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画(划)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1]2703
陆贾和朱建究竟为审食其出谋划策了什么,今不得而知,然以陆贾与诸大臣之关系而言,或为向诸大臣靠拢。
吕后崩后,审食其由左丞相转为帝太傅,史称:
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审食其为帝太傅。[1]406
同书《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载:
八年七月辛巳,为帝太傅。九月【壬】(丙)戌复为丞相。后九月食其免。[1]1125
郭嵩焘据此认为:
七月辛巳晦,食其免相为帝太傅,即高后崩之日也。九月壬戌复为相;后九月复免。壬戌,庚申后二日,《将相表》作“丙戌”,误也,《通鉴考异》以“壬戌”为误,非。[5]78
司马温公《通鉴》并不同意吕后八年七月辛巳的说法,其《通鉴考异》云:
《史记·将相表》“八年七月辛巳,食其为太傅”;“九月丙戌,复为丞相,后九月免”。以《长历》推之:八年七月无辛巳,九月无丙戌,闰月群臣代邸上议,无食其名。二表皆误,今从《史记·本纪》,免相在此月。《本纪》又云:“八月壬戌,食其复为左丞相。”亦误。[3]430
按司马温公云八年七月无辛巳,而郭嵩焘认为辛巳为七月晦日,考陈垣《二十史朔润表》,辛巳为八月朔日。[6]13郭嵩焘所言与实际只差一天,司马温公治史至慎,其说甚是,笔者亦以为宜从《史记·吕太后本纪》。至于九月无丙戌之说,非司马温公之病,实是史书流传之误,“丙”应为“壬”之伪。辛巳为八月朔日,吕后崩,既葬之后,审食其由左丞相转为帝太傅。
梁玉绳由司马温公之说而进一步引申:
但《通鉴考异》据《长历》言八年七月无辛巳,九月无丙戌。则食其为帝太傅在七年七月辛巳,《百官表》可证。而“丙戌”当作“壬戌”,此与《百官表》同误,《史·吕后纪》明书之。[7]746
梁玉绳仅据《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即认为审食其为帝太傅在七年七月,颇难使人信服。
由上述考证大致可知,审食其在吕后去世后不久,由左丞相迁为帝太傅,不久的九月壬戌,又由太傅复为左丞相,直到后九月(按:“后九月”即润九月,因汉初承秦制,以十月为岁首,故在岁终之九月置闰)再次罢相。在短短的二、三月间,审食其职位数迁,可见当时形势之复杂多变。吕后在世时,诸大臣尚惧于吕后权威,不敢发作;吕后一去世,诸吕与诸大臣之间的矛盾又一度剑拔弩张。由审食其此时职务变动之频,可见诸吕与诸大臣之间的政治斗争之剧。
吕后早年辅佐高祖定天下、诛杀异姓诸侯王,在高祖去世后又以女主身份掌政多年,对于汉初政治形势,自是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在其病重时,立即做出政治安排,史载:
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赵王吕禄为上将军,军北军;吕王产居南军。吕太后诫产、禄曰:“高帝已定天下,与大臣约,曰‘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吕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毋为人所制。”辛巳,高后崩,遗诏赐诸侯王各千金,将相列侯郎吏皆以秩赐金。大赦天下。以吕王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1]406
从吕后的安排不难看出,吕氏唯欲凭借少帝与大臣抗争。吕氏掌握南、北军只为“据兵卫宫”,暂时还看不出有“为乱”迹象。以吕产为相国,意味着左右丞相之名不复存在,因此,此时以审食其为帝太傅,显然出于吕后的安排。观其以吕禄女为帝后,与其以己之女孙为惠帝后如出一辙,实为巩固诸吕在朝之地位,未见得有篡汉之企图。吕后安排后事,以审食其为帝太傅,以吕产为相国,以吕产、吕禄入主南、北军,显然为防备诸大臣之变。然而,事与愿违,这样的安排只能激化矛盾,使得“列侯群臣莫自坚其命”[1]407,一场变乱在所难免。
变乱的结果是诸大臣“诛吕”胜利,获得“安刘”美誉。在此可注意者乃诸大臣对少帝之态度。在动乱中,诸大臣展开诛诸吕行动,却并未想到要废除少帝。相反,其起兵之由,恰为“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诸侯”[1]407。因此,太尉周勃乃有遣朱虚侯“急入宫卫帝”[1]410之语。直至将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之后,大臣诸侯仍在九月“壬戌,以帝太傅审食其复为左丞相”。由此可知:此时诸大臣并未有废少帝之谋,故于少帝,尚需推崇;审食其此时为帝太傅,为少帝身边之臣,故大臣未敢轻易处理之;加之前文所述陆贾、朱建之谋划,且审食其在诸吕集团中之地位无足轻重,故大臣对其未有戒备之心,仍以其复居左丞相之位,辅佐少帝。
然而不久,诸大臣即相与阴谋:
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后宫,令孝惠子之,立以为后,及诸王,以强吕氏。今皆以夷灭诸吕,而置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1]410-411
从诸大臣之“阴谋”可知其发动“诛诸吕”行动之仓促。诸大臣诛杀诸吕,乃因其受到诸吕势力威胁,起初并未有废帝立贤之心;待其稳定形势、控制局面之后,诸大臣方意识到少帝与吕氏之关系,故而有此废立之计。对于诸大臣所言“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历来多有争议,支持者如王鸣盛即认为“少帝诸王皆非刘氏子”[8]18;反对者如何焯[9]244、俞正燮[10]366-367、赵翼[11]33-34、郭嵩焘[5]75等均认为少帝及诸王皆惠帝子,特非张后子,故为大臣所构陷。
或曰少帝非刘氏子,乃吕氏子,如周寿昌曰:
《五行志》云:“皇后无子,后宫美人有男,太后使皇后名之而杀其母。惠帝崩,嗣子立,有怨言,太后废之,更立吕氏子弘为少帝。”案《志》名曰有男,曰嗣子,下又云更立吕氏子弘,可证太子为孝惠所生也。《燕灵王传》:“有美人子,太后杀之,绝后。”正言燕王美人子即王子也,此例可推。[12]63
周寿昌意在说明前被幽杀之太子为惠帝子,而少帝弘非刘氏子,乃吕氏子。这一观点为杨树达所接受:
树达按:周说是也。此子吕后四年见幽于永巷。大臣所指少帝非刘氏者,乃指吕氏子弘言,非谓此子也……《南越传》载文帝与南越王书云:“乃取他姓子为孝惠皇帝嗣。”此岂亦为之辞邪![13]32
关于少帝弘是惠帝子抑或吕氏子,周、杨据《汉书·五行志》孤证,似难成立。对于少帝弘之考辨,以赵翼为详,文多不引。[11]33-34
笔者以为,从现有史料看,尚难认定少帝弘即为吕氏子。因此,笔者从赵翼之说,以为少帝弘与诸王应均为惠帝后宫子,而大臣之所以有所非议,实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耳。废立君主乃大事,诸大臣起初未必有此心。然诸大臣在诛灭诸吕之后,手握重兵,势力膨胀到极限,加之担心“吾属无类”,故而有此废立之事。既行废立,则须先正名,故所谓“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乃出于诸大臣之污蔑。
综上不难看出,审食其作为吕后幸臣,其权势随着吕后的去世而淡去。吕后临终政治安排中犹有审食其之位,然因诸吕在与诸大臣的斗争中逐渐失势乃至最终被诛杀、族灭,审食其的政治生涯也由此宣告终结。但是,因为在吕后执政时期,审食其就向诸大臣靠拢,在吕后与大臣之间充当调停人。因此,在大臣诛杀诸吕之际,审食其得以保全性命。
尽管审食其在“诸吕之乱”中得以保全性命,但因其与吕后的特殊关系,其政治生涯可想而知。复相之后不到一月,审食其再次罢相,此后几乎退出政治舞台,直至文帝时期被杀。
关于审食其再度罢相的时间,笔者以为应在大臣谋立文帝之后、迎立文帝之前。文帝至京师代邸,“群臣从至”[1]415。然而,在劝进大臣中,已没有了审食其之位,证明其时审食其已被免除左丞相之职。其可注意者,大臣在彻底清除吕氏集团势力之时,何以留下审食其而不问?笔者以为,审食其早年通过陆贾与朱建居间调停,已与诸大臣取得一定的联系。如前文所述,吕后欲于高帝去世时诛杀诸功臣的说法虽不可信,然吕后与诸功臣之间的剑拔弩张局势确实存在。在此期间,双方相安无事,审食其应有其贡献。也就是说,审食其可能充当着吕后与诸大臣之间的调停人。因此,在“诛吕安刘”过程中,审食其得以幸免。然因其与吕后的公开关系,自难在朝堂立足,故以辟阳侯归第。
归第后的审食其一直处于在野状态,在政治上不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按理似可安然度过余生。然而,在文帝前三年,审食其却突然被淮南厉王刘长刺杀了。对此,功臣集团及文帝均表现冷淡,此事颇可注意。对于刘长刺杀审食其的前因后果,《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载之甚详:
厉王蚤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三年,入朝。甚横。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厉王乃驰走阙下,肉袒谢曰:“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1]3076
关于淮南厉王与审食其的恩怨,史载:
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之美人。厉王母得幸焉,有身。赵王弗敢内宫,为筑外宫而舍之。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并逮治王,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厉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强争。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即自杀。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厉王母真定。[1]3075
对此,吕思勉先生曾从汉人血亲复仇角度感慨道:
汉人之重复仇,观淮南王事可以知之。审食其之于厉王母,特未能争于吕后耳,非有意杀之也;厉王处心积虑,必致之死……淮南、衡山之志如此,而败其谋者,乃以辟阳侯孙,亦以怀复仇之念故也。甚矣汉人之重复仇也![14]565-566
诚如吕先生所言,审食其之于厉王母,最多算是未尽心营救,非但不是杀人凶手,连从犯也算不上。然而,淮南厉王却耿耿于怀,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其间除复仇心切外,当有其他因素。
观上引淮南厉王行事,知其“骄蹇”“甚横”乃文帝纵容之结果,此即时人袁盎所谏“上素骄淮南王”[1]3079。文帝何以纵容淮南王至此?岂特因其与己最亲故?文帝赦淮南王罪后,史称:
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于天子。[1]3076
所谓“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其实主要针对的是诸大臣。按此时文帝刚登基不久,大臣如陈、周,刚建拥立之功,其势可谓正盛。然则,厉王负一己之“材力”,将大臣辟阳侯杀害于家中,其对诸大臣之冲击定然不小。诸大臣何以竟无一言以对?盖因此时诸大臣因功高盖主,避嫌尚不及,何能为审食其一言。[15]68文帝之入主,乃诸大臣“阴谋”之结果,故文帝时时小心,对功臣集团多有防范,此从其“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1]417即可知。
文帝与周勃等功臣集团之间,危机始终存在,史称:
绛侯为丞相,罢朝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袁盎进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之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取也。”[1]2737
文帝由代入主长安,是在大臣陈平、周勃等人的拥护下实现的。当时形势,对皇权威胁最大者,无疑是陈平、周勃等“诛吕安刘”的大臣,所以袁盎说周勃是“功臣”而非“社稷臣”。袁盎主张打击大臣嚣张势力,以防“臣主失礼”。对于当时形势,文帝自然也是深有所察,故而对于袁盎的建议,必然深心采纳。淮南王刘长或许也察觉到文帝的心思,故而在此时刺杀审食其;文帝于淮南王乃“伤其志”,弗治而赦之。因此,审食其之死,乃文帝默许、纵容之结果,其目的在于打击“诛吕安刘”的“功臣”。
文帝对这些“功臣”的防范与打击,从其即位之初即已开展。登基第二年,丞相陈平卒,功臣中具威胁者仅周勃一人,文帝于是诏曰:
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其民。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1]422
这次下诏显然未收到实效,于是在一年后,文帝直接向周勃发起进攻:
上曰:“前日诏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绛侯勃免丞相就国,以太尉颍阴侯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四月,城阳王章薨。淮南王长与从者魏敬杀辟阳侯审食其。[1]424-425
罢免周勃之后,文帝才开始展示其政治抱负,而周勃则始终活在疑惧之中而无法自拔:
岁余,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1]2072
尽管如此,犹未能摆脱牢狱之灾,周勃所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1]2073在此背景下则不难理解矣!联系陈平所谓“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1]2062,则知陈平在诛杀诸吕、迎立文帝之后,对于文帝打击“功臣”的心思深有所察,故而反思“阴祸”,常有如临深渊之感。从陈平、周勃晚年遭际可知文帝初期,“诛吕安刘”的“功臣”与文帝之间的矛盾之深。
从上引列侯之国、绛侯免相、城阳王章薨[15]68-70以及淮南王杀审食其这一系列事件来看,显然都是文帝打击功臣集团之结果。文帝欲借助诸侯王打击功臣势力,淮南厉王或许深知文帝之用心,才敢有恃无恐地击杀国家大臣。周勃因狱险些丧生,赖薄太后救护之,方得以幸存。而审食其之下场则悲壮不足,凄惨有余。其被杀,诚令人有太史公所谓“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16]2073之愤。王夫之曾论云:
审食其之死,文帝伤淮南王长之志,赦而弗治,亦未为失也。汉廷之大臣,无有敢请治之者,国无人矣![17]27-28
王船山好发议论,此以大臣不敢请治淮南厉王为汉廷无人之证,颇失之于不深究。
要言之,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审食其之存,实赖诸大臣之保,其亡也因诸大臣之牵连。明于此,则知其死之必然,非徒淮南厉王之一时意气所致也。
汉初政局复杂多变,皇权与功臣集团之间关系微妙:汉高祖与功臣刑白马而盟,与功臣“共天下”而行有限之皇权;[2]139-143吕后时为强化皇权,重用诸吕,打破高祖时期皇权与大臣之间的平衡局面,致使诸吕与大臣之间关系紧张;以“诛吕安刘”为契机,汉初功臣集团的势力一度达到极致;文帝由代入主长安,欲行久安之治,须先去大臣之权。审食其以依附吕后而兴,靠拢大臣而存,最终却难逃成为皇权打击功臣集团牺牲品的命运。观审食其晚年之遭际,正可见汉初皇权与功臣集团之间相互依存、相互斗争之历史轨迹。
[参 考 文 献]
[1] (西汉)司马迁.史记[O].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3] (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O].北京:中华书局,1956.
[4] 芮文浩. 吕太后事迹与“潜用福威”及“尚私食其”考辨[J].晋阳学刊,2012,(2).
[5] (清) 郭嵩焘.史记札记[O].北京:中华书局,1957.
[6] 陈垣.二十史朔闰表[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 (清)梁玉绳. 史记志疑[O].北京:中华书局,1981.
[8] (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O].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
[9]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O].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
[10] (清)俞正燮.癸巳类稿[O].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11] (清)赵翼.廿二史札记校证[0].北京:中华书局,1984.
[12] (清)王先谦.汉书补注[O].北京:中华书局,1983.
[13] 杨树达.汉书窥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4] 吕思勉.吕思勉读史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15] 冷鹏飞,谭浩.论汉初“安刘”事变[C]//秦汉研究(第一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
[16] (东汉)班固. 汉书[O].北京:中华书局,1962.
[17]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O].北京:中华书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