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铁路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获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年末,春意已动,中国大地上又会出现蔚为壮观的大迁徙,几万万人像千万条河流蜿蜒流向各自的故乡,干涸枯萎的的村庄蓄满了喜悦,柔情荡漾。
如果此时不能归乡,那该是何等的恓惶?几百年前的倪瓒在长久的漂泊中,一定是怀着寂寞寥落、孤独渴望,写下了这首《怀归》诗。
倪瓒,一个伟大的画家、书法家,一个富藏典籍书画的收藏家,一个有严重洁癖的强迫症患者,一个疏懒于世情的不合流俗的偏执者,一个性情古怪的坏脾气先生,在他失去了长兄的荫蔽后,日渐觉出世道的艰险,他不能忍受世之尘垢,,但世间何处无尘垢?最终他自我放逐,浪迹江湖。很多文学家曾在异乡里寻找不可预知的“异路”,少年沈从文离开湘西,为更大世界里的“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踏上了北行之路;高尔基沿着伏尔加河流浪,将自己淬炼为强者;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当领航员,见世间百态:他们的漂泊是为了寻找、发现、成就自我。而对倪瓒而言,漂泊是一种宿命。
倪瓒是一个彻底的游子,他的漂泊有三重意义:一、他是身体上的流浪者,离开故乡,寄身苍茫湖海,爱洁成癖、目无下尘的云林子潇洒地卸下尘世的一切负累,从在少年时给予他温暖又在成年后带给他丧亲之痛的故乡出走;二、在绘画的世界里,他做一个失去时间的漫游者,正如朱良志所言:“云林的画很多与时间有关,或白天或夜晚,或暮春或深秋,或风华绰约或萧瑟凋零,他在题识中一般会有所交代。但无论是暮春、盛夏还是阳秋等,云林都将其处理为清冷的世界,他的作品似乎只有寒色:树树皆寒林,汀渚多冷水,远山总萧瑟。”(《南画十六观》)他在时间之外寻找超越性的真实,故其画境“不古不今,不生不灭,不爱不嗔,不粘不滞”;三、他亦是精神的漂泊者,他在《蘧庐诗》里有“天地一蘧庐,生死犹旦暮”的人生领悟,异族的统治、家道中落后的世态炎凉、世俗中的尘壤粪秽,都使他“关注日见生死忙,人生多牵系的处境”,他力图精神上超越这等处境,他走向可以洗濯一切尘垢污秽的烟水处,从此不再有“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的困扰,散发弄扁舟,而自己就像天地间漂游的不系之舟,他的精神生命永远无法在现世现实中安顿,永远独自俯仰天地,永远独立于空茫之中。
这样一个断绝俗念的永远的游子,在享受不受羁绊的自由与超越时间的自在时,也不得不面对孤独。他如何消解无可回避的内心创痛与孤独?那个被他留在身后的故乡成了最温暖的安慰,他心灵之眼频频回望,望向那可冥想而终不能回的故乡。
1369年,距其离世只有5年,倪瓒的怀乡思归之心越来越切,这首《怀归》便是他垂暮之年望向故乡的深情一瞥。
曾经,从这方烟水到那一方烟水,客居他乡渐渐成了他熟悉的生活。不是说“人生如寄”么?他在长长的江湖岁月里大概深味这“寄”的滋味,也更了然于这样的人生真相。他游离于世情变幻之外,很容易忘了时间。但也许就在某一个时刻,他临水而照,如镜的水映出他的苍颜白发,每一根新添的白发和每一道渐深的皱纹都在提醒他,这样轻盈如羽毛的日子该停下来了,人该像叶子一样回到来处。然而,离家的时间在一点一点擦除有关故乡的记忆,他努力回忆,故乡的容颜却也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真切了。怀归的心情有时急切而热烈,但还回得去原先的故乡吗?经过朝代更迭,故乡是不是早就面目全非?每次怀乡的心绪涌来,最后全都化成了雾一般的惆怅、迷惘。
不能归乡,身在何处?当倪瓒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省视自己眼前的生活境况,倒颇感慰藉。筑屋于松间,风入长松,松声悠长;月照松间,松下清影,可供幽赏。此间俗人行踪难至,不为尘杂所侵扰,女萝幽幽冷冷的绿缠绕在松林枝柯间,松下茅舍也染上了幽柔的绿。饶是他寄身他乡,也必使周遭雅洁无尘。水上三尺篷舟自不必说,便是他栖身的茅屋简陋而自有清韵。而绿萝茅舍似乎成了他排遣怅恨的爱物,在其《寄养正》诗里亦云:“老境侵寻真有感,故园隔绝更兴嗟。女萝绿遍牵茅屋,乌桩红明映落霞。”意味与《怀归》首联完全相合,“怀归惘然”与“女萝茅屋”恰可对照来看,只是《怀归》诗句锤炼得更为简净。
怀归牵引着他的心思,向记忆深处漫溯:东风和暖,日光柔亮,阳春一日一日铺满大地,春色越来越秾丽,最盛时便是夭桃艳李、红白争艳之时。倪瓒笔下画意一派萧疏荒冷,郑元祐曾说“倪郎作画若斫冰”,这个清洁为人、性情冷僻的倪云林不愿在画中点染绮艳春色,但敏感如他,几缕春风,如许烟柳桃绡李雾,就能引逗与人亲近的兴致,一二至亲或两三好友,如倜傥的李白所言“会桃花之芳园,序天倫之乐事”,众人歌咏不绝,雅言清谈,幽赏未已,“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三杯酒后陶然,神魂俱醺,清风吹襟,洒然入怀,更有盈盈桃瓣李蕊纷纷飘落,落在杯中,落在发上,欢饮对谈的温柔愉悦也是“拂了一身还满”。那是属于过去的、不可复现的快乐。
告别故乡,便是告别了那种温柔,数十年的浪迹湖山岁月里,也曾得“且伴松泉问素心”的山居闲寂,也曾见“水宽山隐隐,野旷云飘飘”的清旷之野,也曾怀“不嗔野老群争席,时有游鱼出听琴”的“远心”,但他最难忘是舟中夜雨时:水岸菰蒲丛生,冷绿无边,暂泊于此,以船为榻,更有断苇荒芦,乱垂烟渚,助人凄凉意。在阒静浓黑的夜里,风携雨来,雨轻叩孤篷,密密的雨声也落在枕上,孤枕上人辗转无眠,只觉得冷冷的雨盈满天地,又绵亘于悠长的黑夜里,恍惚间他自问:身在何处?心在哪乡?这首诗颔联一写聚合,一写漂泊,一暖一冷,一艳一清,两相对比,以聚之欢愉更衬托流离的凄凉,“怀归”之意也在其中了。
晋时张季鹰,秋风起,顿生莼鲈之思,便命驾归乡,而倪云林既生乡思,为何依然留滞他乡?《怀归》颈联给出了答案。张季鹰回乡,抛却的是“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的利欲之心,而云林原无入世功名心,他避乡远走本是自悟后的生命选择。苏轼感慨人生无常、生命无奈之际,在写给弟弟子由的诗中叹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对此,云林深以为然,人生百年,倏忽而已,所有人不过是天地间的过客,在“我”之前,无迹可寻;在“我”身后,一切皆虚妄。在世间留一点情热关爱,留一点诗书画卷,也不过是偶然间留下的形迹。漂泊生涯更如鸿飞天际,剽掠而过,至于暂时停在雪渚会留下怎样指爪印记,飞过的鸿是无心算计的,雪化之后,这些印记也无从得见。了解生命的虚空,倪瓒还留存有修道的希望。他本来出身修道之家,又是从“真人”,对老庄思想有深切透辟的领悟,“修道”之心于他而言几乎是一种本能。在逃避了世俗人伦家庭之后,在避开了功名利禄的罗网之后,在参透了人间“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庄子·天运》)之后,他泛舟游于江湖就是修行。他告诉自己,对现世现实不应怀有热望,你这个修道者的情怀,只应前往那仙人种植仙草的地方,那里有超越生死的福祉,那里才是永恒的安乐乡。
笃信神仙传说、笃行道家修炼的,要么去寻海上三山,要么往山中觅神仙洞府,倪云林却也怪,虽有鹤情芝田之想,却并未打算横绝沧海或隐避深山,他只在太湖一带游历,江阴、宜兴、常州、吴江等地虽是异乡,但去家不远,且风物与他的故乡无锡并无太大差别。难道是他性情过于疏懒之故?我总觉得力图超拔高蹈的倪瓒不仅对清洁的要求过于迂执,而且他依然心怀眷眷而“不能太上忘情”,终究他还不能完全割舍对人世的联系。这种不能割舍的世情让他不断回想在故乡的旧时生活,眼前的凄冷与旧日的欢愉相较,自然催生他还家的渴望。
壮年离乡漂泊,他眼中所见是“鸥明野水孤帆影”(《三月一日自松陵过华亭》),偶一留居,便爱“水深唯有白鸥来”(《春日》),拜访友人也有“橹摇欹侧散轻鸥”(《雪后过陈子贞隐居》)此等闲逸,那时忘却机心、自由自在飘飘于天地间的鸥鸟是他的朋友。而此时,回家的念想如此浓郁,白鸥的身影消失了,他只听见了绿树阴里的声声杜鹃,杜鹃正以哀苦凄恻的声音呼唤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惊觉,原来这声音年年皆是如此摧人心肠。从白鸥到杜鹃,二十多年的艰辛岁月,使云林的心态悄然改变,心倦了,人老了,该“归去”了。只是时代异变,纵有山川依旧,妻子也已离世,家早已萧条破败,又如何归得?听闻杜鹃而内心惘然的诗人最终也没能回乡,五年后的农历11月11日,无家可归的倪瓒抱着遗憾与无处可诉的悲凉,在江阴姻亲家中辞世。
中国传统安土重迁,漂泊流徙绝非常态,乱世中游子远行总带着痛苦,总有望乡的悲情,《古诗十九首》中此类诗歌便是典型。倪瓒“望乡”的独特之处在于,其他游子总想尽办法回家,而他怀归之思日烈,却依然留滞他乡,“心向往之,身却不至”。他的漂泊固然有元末时代纷乱的原因,但明初天下安定后,他写下这首《怀归》,却从未踏上回乡路。
我想起巴西作家罗萨的小说《河的第三条岸》,小说中的“父亲”逃离了现实,又未抵达彼岸,漂游于河上成了他的“第三条岸”。余华这样评述这篇小说:“没有人了解父亲灵魂的失落;更没有人知道,这块土地已无法承载他那份深沉的孤独。”“灵魂被迫选择了孤独,孤独又选择了漂泊……时间变得毫无意义,生死也变得毫无意义,剩下的只能等待。”倪瓒的人生与小说中的“父亲”部分相合,他一面望乡怀归,一面陷于永恒的灵魂的孤独,也许,只有这灵魂的孤独,才能让他创造出那些不染烟火的傳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