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平淡自然的审美趣味在宋代已成为许多文人的艺术追求,绘画之“萧条淡泊”,书法之“萧散简远”,诗歌之闲淡平和,尤其是在北宋欧阳修、苏轼诸人将陶渊明奉为隐逸大宗,陶诗尊为隐逸诗歌传统的典型之后,凡具平淡简远风格、含蓄隽永韵致的诗歌,诸如韦应物、柳宗元的诗歌多为文人偏爱。对于此种审美风尚,元人在诗歌创作中多有继承,在文人画创作中亦多具此审美倾向。元末倪瓒亦是如此,其在《谢仲野诗序》中从诗歌发展的历史视野考察陶诗、韦柳诗歌、王维诗歌、李杜韩苏诗歌诗风的形成,并从当时元诗发展的即时视野反思元末以“馆阁体”为代表的一味复古雅正的诗风,认为陶诗是最为理想的诗歌创作范式,其“幽深闲远”的审美意境则是诗歌理想的境界。但倪瓒所言的“幽深闲远”,并非仅是对诗歌风格维度的强调,而是更侧重于对诗歌意境或审美意境维度的阐释与拓展。
倪瓒幽深闲远审美意境在主观思维中的形成是其主观努力追求的结果,亦是其参悟生存经验与生命体验所蕴之“道”的自然结果。基于此,可以从时空与人文两个维度维度对“幽深闲远”进行解读。
一方面,“幽深”,深而幽静,意绪与思维随景物的延展滑向时空的纵深处,无限绵延。倪瓒所作《浦城春色图写赠逊学》,为题画诗,亦为赠答诗,但倪瓒题跋此诗的目的并非不是明赠答之由,而是写画中之象之景之境,实现诗与画的互文表达,即以自然景物直接营造幽深意境。七闽、浦城,点明地点,此处春色满山,日光照射下的桃花分外明艳。幽深处的山中,猿猴与木客鸟时常共吟,飞瀑声与松涛声交织。主体的思绪瞬时被引向千峰深山处,微茫缥缈。
另一方面,闲远,即闲静深远,与幽深相近,且亦指安闲清高,心境恬淡闲适、从容平和,偏向对人的个性的关怀与个体自由的尊重。《题渔樵友卷》一诗亦为题画诗,诗中意境与画中意境相通。主体逃于山水之间,山间景致闲静深远,主体心境闲适平和,不闻世事烦杂,回归人之本初心源状态。
倪瓒追求的幽深闲远审美意境是在主体实现人格独立,个体自由,精神回归虚静心源状态下审美观照万物而呈现的审美世界。
宗白华说:“意境是艺术家的独创,是从他最深的‘心源’和‘造化’接触时突然的领悟和震动中诞生的。”又“萧条淡泊,闲和严静,是艺术人格的心襟气象。这心襟,这气象能令人‘事外有远致’,艺术上的神韵油然而生。”最深的“心源”即心处于本源虚静状态,也即幽深闲远诗境的营造与创作主体的心境之间关系尤为密切,首先即需要主体回归本初心源状态,具有一种恬淡闲适、从容淡泊的心境与襟怀,以一种美的视角发现客体蕴藏的幽深闲远之美,进而吟咏而出。
然而,人之本源虚静状态的回归并非易事。“人生盖有性质不相同的三大问题:①人对物的问题;②人对人的问题;③人对自身生命的问题。”主体只有突破人生三大问题的局限与束缚,方可能达到“虚静”的状态,具有此种心境与襟怀。对于倪瓒而言,其以弃家遁隐的决绝方式摆脱了宗族关系的牵制,并以庄子“达生死” “齐物我”与佛教“无我”的哲理认识,消解了人生一瞬与死亡的悲剧意识,实现了审美人格的独立与精神的自由,以及物我关系的超越。
首先,对于人与物关系的处理,倪瓒一方面“齐物我”,以平等的视角看待人与物的关系。在倪瓒看来,物我本均等。相对于自然造化,人的主体性地位由人的主观意志而定;但对于自然造化而言,人即为客体存在。“烧香对长松,相与成宾主”方为人与物的最为平等的相处状态。另一方面,“不以身狥物”。儒家伦理的义利观多将人格德行的完善与人欲的存在完全对立,但对于个体存在,“外物”是必需的生存条件,不能完全割舍。也即人与外物的关系,人与荣名富贵的关系,是需要基于生存进行取舍的。个体对“外物”的欲望一旦逾踞,则身被物所累,本心被外物所囿。基于此的思考,倪瓒最终选择了“物物而不物于物”的生存态度,直言“富贵真可羞,功名竟何物”,固守穷节,以养浩然之气,乐道不知贫。
其次,对于人与人关系的处理,倪瓒一方面弃家遁隐,逃离人事乖张的世俗社会。历经家变、战乱,倪瓒对治者无道、士无古贤、古道沦丧的种种炎凉世相有着切身体会。儒家伦理道德的群体本位特征非常重视家、国、民、族的社会群体意识,宗族制度与等级制度的存在决定个体存在于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中,对各种人事的妥善处理则是个人自身价值的直接显现。但身处混乱的元末,性好雅洁,敦行孝悌的倪瓒难以处理此种复杂社会关系。对于官吏、俗人,倪瓒对之持以回避态度,即使人言其迂谬,仍“固自若素”,对世俗评论置之不理。但面对各种繁杂俗事的叨扰与催逼,身心尤为之累,遂其做出了决绝的选择——弃家遁隐,摆脱宗族制度与社会关系的牵制与羁绊。另一方面,“思友天下之善士”。倪瓒遁隐山林之后,所交之人有仕宦者,有僧道中人,皆为品行贞洁的高士,一为相与话古音、古义,探讨“道”之存在,二为慰藉孤寂之意。对于俗人,倪瓒直言“一语不投机,归欤宁再见”。而对于高士,倪瓒多次访求邀约,若得遇友人,则甚为欣喜,如若不遇,则惆怅空还。
最后,关于人对自身生命的问题,倪瓒的认识超越了生死之限。人对个体的存在与生命的认识与体验往往是感兴经验与理性思考交叉进行的,但对于生死问题的思考则是一些个体在特定生存境遇与特定心理状态下的精神活动。倪瓒是在亲人相继去世、家族中道衰落、弃家漂泊五湖三泖的一系列变故中体悟到生命的一瞬与时光的易逝。也即“人生宁无别,所悲岁时易”的痛苦体验对其而言是异为深刻的,其内心寻求精神解脱的欲望是非常的强烈。在坐禅心斋体道的过程中,倪瓒寻求到了得以超脱的端口。以佛教“法眼”观个体存在,倪瓒认识到“我此身诚亦无有”,生与死的对立通过“不二法门”观之实为同一。陷入“我执”也即陷入了生死矛盾对立的苦海之中,而识破生死的同一即可实现精神超脱。以庄子“达生死”观之,倪瓒领悟到“心寂合自然。当识太虚体,勿随形影迁”。万物的生成变化包括人的生死按照“道”的规律在“太虚”境界中实现,“太虚体”则为人之本体,形化之人实为影。简言之,倪瓒在佛道中突破了对生死的认识,实现了对生死的超越,获得精神解脱。
人与物、他人、自身生命的关系束缚着个体的存在,倪瓒历经家变、亲人去世、战乱等诸多人生磨难,穷其一生得以突破尘世藩篱,实现人格的独立与精神的自由,进而实现主体心源虚静状态的回归。
倪瓒对人生存在问题的突破与参悟,是其对独立人格与自由精神世界的彻底解放,亦是其对生命体验的自我超越,而生命体验在自我超越的过程中转化为了审美体验,个体的独立人格也走向了审美人格,观照万物的视角亦以审美的态度贯穿始终。这一系列的突破与转型是在个体“虚静”的精神状态中通过妙悟实现的,即倪瓒所言的“反已内自观,此心同太虚”。也即是个体在清净虚空的境界中,主体精神处于极为自由放松的状态,超越时空的局限而又与宇宙万物本体相通,想象力被无限扩大,创造性无限生发,个体生存经验通过心源之妙悟而转型为审美经验,此自由平等的精神空间即构成了主体的审美空间,进而在此审美空间内生发出了主体精神偏向的审美意境。简言之,在“虚静”的精神状态下,倪瓒走向了审美人格,心境与襟怀趋向了恬淡闲适、从容淡泊,在诗意的审美空间中审美观照万物而营构了幽深闲远的意境。
深而言之,幽深闲远的自然之美到主体借意象营造的幽深闲远意境的转变,是主体知与行的两个过程。前者与后者之间的差异是个体精神思维的结果,对万物之本体之美的认知与理解深度及实现高度与主体的人生阅历及阅读经验紧密相关,也即与主体的生命体验与生命感悟密不可分。主体通过对生命的体验与感悟实现自我的超脱与物我的统一,以审美的态度观照世间万物,构建自我生命的诗意空间。
“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培植,在活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地成就。”即主体人格在“澄怀观道”中走向独立的审美人格,在个体生存经验转化为审美经验的过程中对万物施以审美观照,主体的虚静状态与审美意识即是幽深闲远意境营造的先决条件。然而,幽深闲远意境的营构进程并未完全结束,此亦需要主体思维语符化,但情感意象语符化为可吟咏的意象亦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就需要诗人高度娴熟的语言运用技巧。对于倪瓒而言,幽深闲远意境是其精神世界的审美追求,其诗画创作必然在意境呈现上具有一致性与相通性,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后世对倪瓒“诗中有画画中诗,辋川先生伯仲之”的评价与传播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