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坚守与焦虑

2018-03-27 07:59郝晨宇
文教资料 2017年34期
关键词:流浪

郝晨宇

摘 要: “流浪”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从荷马开始历经数千年写作界的深情关注到了20世纪,尤其自20世纪以来,不论在我国还是西方社会,都出现了很多以“流浪”作为主题的文学作品,而在这些作品之中,本文选定了同在1992年发表的两部小说,即张炜的《九月寓言》和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流浪的星星》,进行比较研究,探寻在中西方不同文化传统之下,人类“流浪意识”体现出的差异和共通。

关键词: 流浪 追寻 流浪的星星 九月寓言

“流浪”是从古至今人类固有的一种生存方式,而“流浪意识”同样也是人类无从逃避的一种精神追寻,尤其在物质文明极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已经在文明世界走了很远的现代人,对这种人类古老精神传统的传承渴望越发强烈。因此,20世纪以来,不论在我国还是西方社会,都出现了很多以“流浪”作为主题的文学作品,而在这些作品之中,本文选定了同在1992年发表的两部小说,即张炜的《九月寓言》和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流浪的星星》,进行比较研究,探寻在中西方不同文化传统之下,人类“流浪意识”体现出的差异和共通。这两部小说不仅发表年份相同,而且都讲述了社会边缘性群体,《九月寓言》中的流浪汉群体“ 鲅”及其后代和《流浪的星星》中二战期间的犹太人和穆斯林们,在无尽的苦难中不断迁徙求生,以流浪和奔跑的方式坚守和追寻,并始终将满腔的热情与希望落在广阔的大自然之中。由于历史文化不同的缘故,在我国的流浪文学中,“流浪”行为在空间上的广度较西方要小一些,且态度也较悲观一些,然而,当我们从截然不同的远古时期走入现代社会,“流浪意识”在精神领域的发展方向却渐趋相同,那是一种淡化历史的孜孜追寻,一种超越国家和民族界限的、全人类的求索。

一、母题:流浪与追寻

流浪是一种在物质和精神生存境遇中的失根或无所归属,以及与此相应的流动不定的生存状态,它是人类文化的一个维度,也是一种长期存在于人类历史中的生存方式,正如曹文轩先生所说,“流浪是人类史前的一种深刻记忆,一种固有的本能,一种培养已久的欲望,一种——借用荣格的一个概念说——“集体无意识”[1]。流浪这一母题在西方可追溯至《圣经》伊始,自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那一刻起,人类便开始了漂泊、流浪之旅。这一因原罪而受罚的家园离失逐渐演化成为人类存在的一种基本形式,因此,流浪从人类自称为人类的那一天起,便是与生俱来的命运,这是《圣经》给我们的启示之一,之后的《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还乡之旅、但丁《神曲》中的天堂地狱之行、16世纪中叶西班牙的流浪汉小说直到后来的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流浪母题一直存活于西方文学。在中国文学中,“流浪”母题也早从《诗经》、《楚辞》中便已出现,“游子主题”更是占据了古代诗歌中极为重要的地位,到了现代和当代,从郁达夫《沉沦》中的零余者,到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少年,再到八九十年代的寻根文学,以及一些海外华人作家描写的离乡背井的故事,流浪母题在中国文学中的景象同样蔚为壮观。

“流浪”在小说中一般呈现为两种形式,一种为物理空间的移动,即“行万里路”,《流浪的星星》中这种形式始终贯穿在主人公的全部生活经历中,而《九月寓言》则有所不同,故事发生的村庄是由两代人构成的,第一代人经过空间上的流浪后定居下来,而第二代人虽空间上是稳定的,但精神上流浪的冲动却从不停歇;这便是流浪的另一种形式——精神漂泊,即行为个体在无目的漂泊中的一种心理状态和身份意识,这种精神上的“流浪意识”虽然始终贯穿在《流浪的星星》中的主人公内心,但却在《九月寓言》中表达得更为热烈冲动。

如果说“流浪”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那么“追寻”便是人类永恒的生存目标,流浪的目的就在于追寻。追寻主要分为三个层面,首先是追寻自我。在流浪过程中,我们渴望成为一个真实自由的个体,并且总努力重塑自己的身份。其次是对根的追寻,流浪的目的常常是回归,而家乡就是我们能找到心灵静谧的归宿所在。最后我们追寻的是别处,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无法在此处和当前实现的话,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去往别处,追寻一个诗意的世界。完美的地方也许并不存在,但重要的是从未放弃希望。这三个追寻的目标比重不一地分别存在于这两部小说的“流浪”之中,对自我的追寻主要体现在《流浪的星星》两个主人公和《九月寓言》中年轻一代人的身上,而《流浪的星星》中人们对耶路撒冷的神圣想象和《九月寓言》中人们对野地的炙热依恋,则同时体现了他们对根和别处的追寻与热望,不论是耶路撒冷还是野地,都既是精神家园的代表,也是永远无法抵达的乌托邦的象征。

二、《流浪的星星》文本分析

在《流浪的星星》中,流浪一直贯穿在主人公的全部生活经历中。作为主人公之一的艾斯苔尔因为祖先的流浪而到达欧洲,也因为自己的犹太人身份而在二战中被四处驱逐,过着流浪的生活,在她历尽辛苦到达自己的“家国故土”——以色列以后也难逃流浪的命运。流浪似乎成为了她作为犹太人所必须的经历。另一个主人公穆斯林姑娘萘玛则在犹太人来到耶路撒冷之后,因为宗教争端所造成的战争,被迫离开圣地耶路撒冷,被驱逐到奴尚难民营,同样走上了流浪的命运。两个人仅仅在人群中见过一面,她们各自代表着在战争中饱受摧残的犹太和阿拉伯民族,这唯一的一次相遇令她们惺惺相惜,使这两个本不相关的流浪故事串联起来,变成了一个讲述两个不同民族的姑娘在流浪中相遇,在离别后相忆的故事。这种安排使得“流浪”的行为更加具有了普遍性,便于使作品的主题突破了单一民族界限,呈现出一种广阔性,即深入挖掘与主流文明格格不入的边缘人的内心世界。

犹太民族是一个复杂而特殊的民族,犹太人民的流浪是一种具有全球意义和历史意义的经典流浪现象。《流浪的星星》截取了犹太民族在二战期间的一段流浪历史,以一个少女艾丝苔尔的视角,讲述了自己在流浪途中的成长历程。艾丝苔尔的流浪,是伴随着其对家园幻想的一次次破碎进行的。艾丝苔尔的童年在法国尼斯度过,二战爆发后,她随父母一起逃亡至圣马丁的村庄,童年少年时期的她是依恋稳定家园的,犹太人的身份令她充满痛苦与困惑,“这是第一次,艾斯苔尔发现她和村里的人不一样,这真叫她痛苦。他们可以留在家里,可以住在他们的房子里,可以继续在这山谷,在这蓝天下生活,可以继续和小河里的水”[2]6,而她,却只能“穿着黑衣服,披着羊皮打他们面前经过,脑袋包在黑色的头巾里,脚被冬天的皮鞋磨得死疼,她得和那些如她一般没有了家园,没有权利再在同一片天,同一方水下生活的人一起走。”[2]6然而,这种对流浪的抗拒情绪并没有存在多久,艾丝苔尔在前往以色列的途中,逐渐感受到了自己民族的精神力量,年幼的她也开始跟随拉比进行祈祷,虽然她还完全不能了解自己祈祷的内容,甚至不是很明白起祈祷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犹太人的本性让她本能地在困境中开始了对神的信仰和对圣城的向往,在她的想象中,耶路撒冷是“一座奇迹一般的城市,在沙漠上方漂移,一座没有平庸,没有肮脏,没有危险的城市。一座时间只被用来祈祷和梦想的城市”。[2]106然而,当她最终抵达耶路撒冷时,奇迹并未降临,降临的依然是充斥苦难的难民营,以及另一个种族的被驱逐。艾丝苔尔在所谓“家园”并没有定居下来,虽然她曾经再次尝试过这么做,她同在流浪途中遇到的牧羊人雅克定下终生,并怀了他的孩子,然而雅克却还未等孩子生下来便在战争中牺牲了,这是她第二次家园幻想的破碎。艾丝苔尔从此不再抵触流浪,她在母亲伊丽莎白的安排下前往加拿大,读书生子,重新建立了家庭,又在伊丽莎白死后(这是她家园的第三次破碎),再次踏上了追寻的旅程。如同大多数其他的犹太人一样,流浪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他們比其他民族的人民更加轻易地离开。犹太人所经历的苦难让他们不断地走上流浪的旅途,耶路撒冷也许真的只能是梦中美好的家园。

同犹太民族一样,伊斯兰教的历史也充满了漂泊和流浪的记忆。亚洲和非洲很多穆斯林国家的人民长期生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之中,虽然当地富有石油等自然资源,但大片土地却被荒漠所覆盖,而且他们也因为政治、宗教战争或者殖民侵略等各种原因而被迫在沙漠等恶劣环境中流浪。《流浪的星星》中的另一个主人公萘玛就生活在这样的群体之中,她是个非常虔诚的穆斯林女孩,由于二战时期犹太人迁徙到耶路撒冷引发的宗教争端,这些穆斯林群体全部被驱逐,只能住在难民营中艰难度日。萘玛虔诚的宗教信仰令她对眼前的战争不知所措,当最初到难民营的人们失去食物等生存资源时,她还在思考“太阳不是照耀在每个人身上么?”[2]159后来从乌伊雅关于大地和人类起源的故事中,她感到人们已经渐渐失去了上帝的信任,“突然间,我的心跳加快了,因为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讲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事,这花园,这天堂,我们永远的失去了,因为神灵对我们动了怒。”[2]174而乌伊雅对上帝动怒原因的解释更是明確的揭示了宗教争端这一祸端。宗教信仰的不同造成了“家园”的争夺之战,也造成了这些平民的流离失所。萘玛的故事很大篇幅都在讲述她和同伴们在奴尚难民营的生活,终日都在与饥饿、干渴以及各种各样的病菌为伍,生命力被一点一滴吞噬殆尽,甚至连儿童都显出衰老的模样,并一日日地被衰老侵蚀。萘玛自己也是,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脸却已经如同一个老妇人一般,“皱纹纵横,衰败暗淡,写满了不幸,一张接近死亡的干瘪的脸”。[2]165在这大段的难民营生活中,萘玛和她的伙伴们,虽然在空间上是停滞的,但心灵和精神上的流浪却从未停止。她们在难民营中过着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生活,这促使着萘玛心中流浪的欲望日渐强烈。她的流浪从夜晚无数次在外面游荡开始,到后来跟随一个叫萨迪的巴达维人彻底地离开,走上了流亡的漫漫长路。如果说艾丝苔尔的流浪是伴随着一次次家园梦想的破碎,那么萘玛的流浪则是被逐出家园又执着地追寻家园的过程。在萘玛叙述的最后,萨迪给萘玛指着他童年的山谷,悲伤地说我们永远到不了了,“永远看不到神灵的神殿。也许他们,神灵也已经离开了”,[2]208人类的战争激怒了神灵,神灵或许已经远去,然而穆斯林们却绝不停止追寻的脚步,萨迪和萘玛仍相拥着、踩着前人留下的脚印,走在公路上,“路,没有尽头”。

无论是犹太教还是伊斯兰教,流浪似乎都成了他们宗教文化中所不可缺少的因素,因为宗教冲突所造成的战争也成了造成他们流浪的重要原因。在《流浪的星星》中,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因为争夺圣地而产生的战争使他们无法同处一地,陷入交替流浪的境地,这种无奈的流浪对信徒的生活造成了煎熬,但对“家园”的向往和牵挂却从未消失,流浪的过程也是一个寻找理想栖息地的过程。勒克莱齐奥以艾丝苔尔和萘玛短暂的一次相遇,和通篇诗意的语言,将悲剧性从整个流浪过程中剥离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然性”和“去戏剧性”,哪怕大战正酣,也没有真正的威胁和真正的敌人,流浪的前方不是无家可归的永恒孤独,而是与更加富有充实世界的相遇。“渗透、融合,而非冲突或敌对,这就是勒克莱齐奥的人物的行为准则”,[3]也是勒克莱齐奥小说中流浪的意义所在。

三、《九月寓言》文本分析

《九月寓言》中则展现了一个流浪群体的漂泊历程,是一部关于“ 鲅”族人的流浪史。小村人的祖先是一群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在漫长而困苦的流浪旅程中,他们遵从大地的召唤(停吧,停吧)而停留下来。而他们的后代也为了生活而到处奔跑流浪:一方面为了生存而忍受非人的折磨,表现出对生的执着;另一方面为了自由的情爱而甘愿漂泊一生,显示出对爱的执着。当小村最终在大火中陷落,少女肥也不可避免地远走异乡,走上了流浪的轮回之路。“ 鲅”族人自流浪开始,又以流浪转入下一个轮回状态。小说中的“ 鲅”群体可以被分为两代人,第一代人前半生以空间流浪为主,为了生存由封闭穷困的西南山地一路流浪到地瓜丰收的平原,就此安居下来;而第二代人是第一代流浪者的子女,他们虽然自小生活在村庄里,却有着一颗天生渴望流浪的心,每到夜晚,他们便会被烧心的地瓜点燃全部的生命热力,在野地中不停歇地奔跑,以释放内心炽烈的愿望。小说通过对“ 鲅”族人流浪—暂居—再流浪的轮回命运书写,表现了张炜对“(人类)到哪里去”的永恒主题与追问,在张炜看来,融入野地,回返自然,或许是现代人类最应追寻的方向。

整个“ 鲅”村庄就是由那些来自不同地方而境遇相同的流浪者据地组成的,在本地人看来,这些来自异地的流浪汉们就叫“鲅”,那是一种有剧毒的鱼。从此这种子虚乌有的称谓就变成了他们的原在身份,也是他们与外界区分的标志,同时它还潜在的指陈着这一群体悲剧性的未来命运。在这个暗含敌意的称谓词中,实际上已经预示着他们与周围环境之间的尴尬关系,他们承受着外界的歧视与欺辱,同样对外界的许多人和事也表明了莫名其妙的敌意,而在他们的内里却又有着与他们的身份很不协调的自尊,他们在自给自足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中生息自如,形成了充满生命激情与韧性的一个村落群体。他们不仅生活在社会政治的边缘,而且在相当程度上被排斥于具有恒久稳定态的村落文化之外,因此,和犹太民族与穆斯林相似,这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边缘人”群体,同样承载着“流浪”的注定命运。

在这群人中,尤以两个“忆苦”者金祥和闪婆的生活最为典型,金祥和老婆庆余的半路结合,闪婆和露筋的携手漂泊,都是以流浪的形式贯穿始终的。金祥和庆余是两个苦命的流浪者在人生中途相遇,互相取暖,金祥的祖辈三代都走在流浪的路上,最后只有金祥在经历过传奇般的苦难后,走到了这个盛产地瓜的平原,定居下来,而在同庆余结合之后,他为了寻到摊煎饼的鏊子,在晚年时再次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流浪,最终揣着残存的生命力回到了平原上的村庄;庆余是后来到小村中的,她从外地流浪到小村,被金祥领回家,成了小村的一份子。她的到来使小村人从此吃上了地瓜煎饼,她犹如大地上的地瓜一样滋补了小村人,改善了他们粗糙的生活,她有着原始大地质朴的本性,但她终归是一个流浪者,先后跟他过日子的金祥和牛杆,都相继离她而去。相比两个男人的身体的殒没,庆余“自己倒是一天结实一天”,和小村中其他定居下来的流浪者相比,庆余身上持存了一种流浪意识,金祥在晚年的流浪途中一心想着要回到村里再死,而庆余则似乎从未对小村产生过归属感,她只是随遇而安。露筋是“小村中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流浪汉,一个懒惰的天才”,他把盲女闪婆从她父亲的窝棚中“偷”走后,就与她在田野上奔波了二十多年,风餐露宿,掘地为房,野果充粮,他们携手飘荡在春夏秋冬的原野上,那种流畅,那种自由自在,已成为他们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当露筋死后,闪婆与儿子欢业相依为命,度过了稳定的晚年生活,然而欢业却在闪婆去世之后,误杀了金友,重新踏上了流亡的道路,他奔向田野,加入了另一伙流浪的人群,并有了棘儿这个流浪汉的女儿做老婆。也许这一对又是几十年前小村史上的露筋与闪婆,会变成另一个流浪人群的祖先,他们会把流浪的精神延续下去。

在第二代“ 鲅”人中,流浪的意识还在这些小村的年青人身上延存着,在村庄九月的夜晚,燃烧着年青人过于旺盛的激情,赶鹦带着村里的青年男女在夜色中“奔跑”,玩着属于青春的游戏,他们象鼹鼠一样瞪着明亮的眼睛出没在小村的任何角落和空旷的田野,生命的目标在奔跑中捕捉,但又没人确知那究竟是什么,瓜干以饱食的物质鼓起了人们在生存之外的追求,夜幕下在田野的聚会与追逐已成为他们确认的精神需要,形式就是内容,聚会与追逐产生的满足感也就是对意义的确定,“奔跑”从某种意义上承延着小村的历史。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大都有着走出小村、进入外部世界的蠢蠢欲动,为此他们进行了各种尝试,以女孩子为主,赶鹦与工程师的交好,三兰子与语言学家的情缘,还有最终成功了的,肥与工程师儿子挺芳的私奔。年轻人在夜间游荡的情节,在《流浪的星星》中也时常出现,艾丝苔尔无数次在林间山坡的奔跑,萘玛在饿殍遍地的小城里的游荡,与《九月寓言》中这群生机勃勃的“ 鲅”们遥相呼应,体现了少年们跨越历史与国界的精神流浪,这种在成长阶段尤为浓烈的追寻渴望,是人类共通的。然而不同的是,小村里真正做出流浪行为的人,是难以有好结果的,原先以流浪为特征的精神底蕴已在“停吧”后的小村历史中被稀释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固步自封的偏执,“这个小村的姑娘都要嫁在当村,就像一棵树上的枝丫,哪一个也不能折掉。小村是从远土移栽过来的一棵树啊”,[4]40随着这棵树的根越扎越深,它封锁了自己,以为找到了真正的家园,却不曾想,它或许根本不是一棵树,而是一匹奔马,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保持长久而深厚的生命力。也许“ 鲅”们命定就是流浪,就是无根,当他们停下来固定不动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与他们的精神就会随之萎缩。随着年月渐长,年青人的首领、小村人的骄傲、曾经美丽而又充满激情的赶鹦,虽然还带着剩下的一伙固守在他们熟得不能再熟的家园里,但一个又一个的变故,似乎带走了他们生活中那种不泄的心劲,冷却了他们奔跑的激情,他们变得没精打采了,昔日躁动的村庄变得沉寂了。我们从赶鹦的“看不到边的野地,我去哪儿啊?”的自问里,从龙眼的“我往哪里走?”的质询中,感到的是一种生存的茫然,是在朦胧中对生存的方向、人生的出路的潜在思考。随着小村最后的崩塌,这些年青人已来不及思考,终于同他们的父辈一样,重新走上了漂泊无根的路途。

与勒克莱齐奥相似的是,张炜在《九月寓言》中同样采取了淡化历史的叙事手法,他有意识地强化了人物的民间性,而作为大的社会背景则被淡化了。虽然仍能看到“红小兵”、“赤脚医生”等一些带有很强的时代特征和政治色彩的语词,但作为整体的社会意识形态却变得若隐若现、若有若无。民间话语对主流话语的颠覆与消解,证明了它所蕴含的强大的生命力。但是这种对历史的淡化,却不像勒克莱齐奥一样,是为了表现一种世界性的包容和渗透,反而是为了更有力地表现对自然的回归和对现代工业化的拒绝,张炜清楚地看到现代人在工业化过程中的迷失,知道过去不可追回,因此只能在小说中真挚地抒发着他的迷惘:“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这永远只能停留在愿望里。”[5]他呼求着“融入野地”却还在“寻求野地”,无法明了“野地”的真确——“跋涉、追赶、寻问——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野地是否也包括了我浑然苍茫的感觉世界?”[5]406张炜的声音似乎与这个时代大潮相悖,但这是一种理性的声音。我们渴望现代化的生活,我们更渴望有诗意的家园和诗意人生。因为精神与信仰的缺位,现代人的心灵已荒芜一片;这种声音至少让人明白,我们与大地是共存亡的,人永远要在心中持存“大地”之恩。

四、时代与传统:流浪的坚守与焦虑

综上所述,勒克莱齐奥与张炜在小说中对“流浪”的表现既有相似之处又有极明显的差异,他们笔下的主人公都属于社会边缘性群体,在上天注定的流浪命途中寻求心灵家园,然而又都以家园破灭而重新走上流浪之路告终。但是他们在小说中所展现出的对“流浪”的态度却迥然不同,勒克莱齐奥是以包容平和的态度面对流浪的,在他看来,离开、流浪,都是回家的一种方式,然而张炜在流浪中却表现出更加迷惘和悲观的情绪,这种差异是与中西文化传统和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

在两部小说中,都多次出现过一个由一人领头众人呼应的“仪式”,它们将族人聚集在一起,具有极强的凝聚力和感召力,这种仪式便是众人精神家园的象征。在《流浪的星星》中,这个仪式是犹太民族在流亡途中听一位神父读的《圣经》以及齐唱的圣歌以及乌伊雅给孩子们讲述上帝的故事,艾丝苔尔在这些听不懂的声音中,却感到了一种战栗,“所有的一切在这里全变了,那响着惊雷的山脉,那在峡谷里蜿蜒的小路,这一切仿佛都成了一个传说,传说里的所有细节在旋转着,找寻着新的排列顺序”,[2]75萘玛也从乌伊雅的讲述中获取生存下去的力量,这里的仪式传递出的便是犹太民族和穆斯林们心中的精神家园,无需语言的理解,便可感受到信仰的力量,这种力量支撑着这两个民族在世代的流浪中坚守下去,存活,融入,渗透,并最终绽放。在《九月寓言》中,这个儀式便是“忆苦”,张炜在这部充满民间特色的小说中,却只描写了一个节日,那便是“忆苦”,这似乎已经成为没有根的小村人最为盛大的节日庆典。这种“忆苦”并不具有历史真实性,反倒成为小说中极具传奇色彩的一部分章节,实际上,“忆苦是集体性的人与大地的默默对话,回忆历史只是一个借口。历史的漂浮性、破败性仅仅是为了衬托,暗中一直在场的大地之无限深沉无限厚实的缄默[6]”。大地如同宗教一般成为了小村人的信仰和精神家园。

然而,两部小说的最后,都用“火”的意象来象征精神家园的毁灭,《流浪的星星》中,母亲伊丽莎白去世,艾丝苔尔在充满战火的街头游荡,“报纸上总是登山上着火的消息,……,火灾将贝鲁特烧得精光,这座城市正在灭亡中。”[2]242这是她父母度过青春的城市,也是她母亲最终离去的城市,艾丝苔尔在这里告别了她的母亲,同时也告别了自己最后的精神家园,将要继续流浪。而《九月寓言》中,肥坐上了离开小村的汽车,窗外,小村就在肥的眼前崩塌了,“无边的绿蔓呼呼燃烧起来。大地成了一片火海。”[4]437肥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从此消失了,自己祖辈经过大半辈子的流浪抵达的精神家园也从此丧失了,属于新一代“ 鲅”的精神家园,还有待他们自己在流浪中去追寻。在小说的结尾,一匹同大火同色的健壮宝驹在火海中奔驰,这便是以赶鹦为代表的年轻一代重新流浪的开端。

在西方的文学传统中,流浪文学枝繁叶茂,其更多代表了一种冒险开拓的精神,从《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到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流浪者作为一种文化英雄,其榜样作用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让他们在勇气、智慧及信心的追求与历练中,实现了一次次的重大发现,完成了人类对地球家园挺进拓荒的大飞跃。及至今日,西方仍有一群被称为“世界公民”的作家,他们的身份复杂,常年流浪于世界各地,创作的作品具有深邃的“世界视角”,勒克莱齐奥便是其中之一,因此,在西方文学中,“流浪”更呈现出一种积极的探索精神和包容心态。而中国文学则不然,中国文学中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流浪文学,流浪主题也只是散见于一些作品之中,如《水浒传》、《西游记》等,但都不是作者有意为之,这种不发达的现象与中国文化传统中安土重迁的民族特色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安土重迁”是中华民族的固有观念,是直接从农业文明中生发出来的国民精神。在中国人的词汇里,“流浪”是战乱之时或是灾荒年景的写照,而“流落街头”则是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标志。因此,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对“流浪”的描写便渗透了很多凄凉悲哀的色彩。另外,90年代的中西方社会环境也存在着巨大差异,此时的西方社会已经基本从二战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文学创作的视角也逐渐由本民族社会问题逐渐开阔,转向了人类终极问题的追问;而中国却还未彻底从文化大革命后的精神荒漠中缓过神来,70年代末,刚获得解放的中国文学企图跻身于世界文学之林,为此开始一味模仿西方文学,却不但只学到了皮毛,还丧失了本民族的特色,生出一种孤零无靠、谁也不认的无根感,于是产生了“寻根文学”,张炜的《九月寓言》便是在“寻根文学”的浪潮之后产生的。因此,在经过了盲目学西和大力寻根之后的《九月寓言》,将二者很好地结合起来,表现了在改革开放后工业化社会发展下知识分子的迷惘不安,以及对土地本源的依恋,因此我们在小说中,既看到了作者化身为流浪者对人类精神家园孜孜不倦的追问,又看到了其对“流浪”行为本身背离土地的焦虑与悲悯。

参考文献:

[1]曹文轩.论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结”[J].文学评论,2002(04):151-157.

[2][法]勒克萊齐奥.流浪的星星[M].袁筱一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3][葡萄牙]玛利亚·达·孔赛乔·卡里罗.去历史化的历史手册[M],2010-2011:147-158.

[4]张炜.九月寓言(张炜文存2)[M].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

[5]张炜.九月寓言——融入野地[M].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

[6]郜元宝.拯救大地[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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