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演化的历史长河中,张衡是一位无法绕越的里程碑式的人物。他以摹拟京都大赋而蜚声当世,又以开创抒情小赋而扬名身后,他创制了文人七言诗体的新形式,又推动了五言诗由发展走向成熟。他的作品以特有的思想性、艺术性和独创性引领着后世文学创作的趋向,对后世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以说,张衡既是一位传承汉代正统文学创作的一个大家,同时又是东汉时期引领诗赋文风革新转变的关键人物。
纵观张衡的文学创作生涯,自18岁作《温泉赋》始,至61岁作《归田赋》止,可以发现,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和政治环境下,其作品的内容、立意、表达呈现出不同的思想特征。根据张衡的心路历程及其作品的思想特征,我们可以把张衡的文学创作生涯划分为三个阶段。
这一时期,大致从张衡离开家乡游历三辅开始到入京任职前。这时的张衡游三辅,观太学,拜访京城名师大儒,结交各地贤达才俊,“遂通五经,贯六艺”,学问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这一时期的张衡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对社会充满了憧憬,意气风发,满腔热忱,豪情万丈。他把这种激情毫不掩饰地倾注于笔端,留下了《二京赋》《南都赋》《同声歌》《七辩》等足以奠定他在我国文学发展史地位的名篇佳作。
《温泉赋》是张衡流传下来的最早的一篇文学作品,作于游学途中骊山脚下的温泉旁。该文既有对自然风光的描写,又有对青年男女春游嬉戏场景的描写,也有对美丽山川的赞叹,画面清新热烈,语言动感温暖,充分流露出年轻的张衡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和对生活对人生的向往之情。
年轻的张衡对政治充满了美好的期望,具有积极的人生态度和远大理想。《七辩》就是他用以明心志、展抱负的一篇作品。文中,七辩相谋劝说隐士无为先生放弃隐逸生活。前六人分别以宫室之丽、滋味之丽、音乐之丽、女色之丽、舆服之丽和神仙之丽相呼唤,均没能打动无为先生。最后仿无子登场,他描绘了一派礼乐文明的盛世景象:皇上开明圣贤,遵循先王的规章法令,教百姓讲礼习乐,为百姓辛苦操劳。英才志士勤于治学,国家人才济济,四方邻国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从而感化了无为先生。显然,这样的描绘反映了张衡此时对社会政治环境的看法,他希望借此施展自己的抱负,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以报效国家,造福百姓。
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年),鲍德调任南阳太守,他非常欣赏张衡的才华,就邀请张衡同赴南阳,担任主簿,张衡欣然应邀。他有感于鲍德的赏识和信任,并为了表示帮助鲍德处理好政务的决心,于是作了《同声歌》。从表面上看,这是一首爱情诗,但从它所隐含的深层意义看,实际上是一首政治抒情诗。诗中张衡以妾自比,以君比鲍德,字里行间表露了崇敬、真挚、爱慕之情,如同新妇对未来的幸福生活充满憧憬一样。《同声歌》是继班固《咏史》之后又一首保存完整的文人五言诗,且较之《咏史》,在语言、韵律、技巧上更加成熟,对五言诗体的成熟与发展起到了明显的推动作用,在我国诗歌发展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乐府解题》云:“《同声歌》,汉张衡所做也。言妇人自谓幸得充闺房,愿勉供妇职,不离君子。思为莞蒻在下以蔽匡床,衾帱在上以护霜露,缱绻枕席,没齿不忘焉。以喻臣子之事君也。”此时的张衡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任南阳主簿期间,张衡完成了奠定其汉赋四大家地位的鸿篇巨制——《二京赋》。张衡写作《二京赋》从20岁开始构思,30岁才得以完成,“精思傅会,十年乃成”。《二京赋》包括《东京赋》和《西京赋》,内容相通,结构相连,文中,张衡以其渊博的知识、巧妙的构思、恤民的情感对社会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其中有政治的讽谏、社会的描述、历史的反思、哲理的寓含、感情的抒发、意境的想象,文思泉涌,纵横驰骋,鸿篇巨制,蔚为大观。《二京赋》一经完成便广为传播,横溢的才华使张衡名声大振,也奠定了他汉赋四杰的历史地位。
安帝永初二年(108年),张衡回到西鄂潜心读书。读书之余,他走遍了家乡的山水,完成了对家乡南阳的礼赞之作《南都赋》。文中,张衡以饱满的热情描述了家乡的历史、山川、景色、特产、民风、民俗,表达了对家乡的真情挚爱。
可以看出,早期的张衡心中充满了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和报效祖国的政治热情。表现于他的作品,不论是对爱情的歌颂,对志向的抒怀,还是对时政的评议,对家乡的礼赞,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激情四射的进取心和积极昂扬的自信心,这也是张衡早期文学作品的思想特征。
这一时期,自张衡进京入仕至居侍中,前后二十多年。其间,官职几经变迁,因为职责所使,其研究方向多涉及自然科学方面,在天文、地震、机械等众多领域均取得了卓越成就。而于文学创作,则较少顾及。除《应间》在文学史上有一定的地位之外,《舞赋》《羽猎赋》《鸿赋》皆为应景之作。
顺帝永建元年(126年),已到知天命之年的张衡在去职五载之后,复转为太史令。太史令本是张衡最为乐意的职位,他的大部分的科学发明成果都是于此间完成的。而一些势利小人却对他幸灾乐祸、挖苦嘲笑,认为他如倦鸟归窝,仕途不达。对此,张衡做《应间》一文,给予回击。文中,张衡表明了“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夥,而耻智之不博”、“捷径邪至,我不忍以投步;干进苟容,我不忍以翕肩”的人生态度和政治操守,这与他崇礼重德、不慕利禄的观念一脉相承。
但是,此时的张衡已对黑暗的政治环境和社会现实有所了解,对自己所处的险恶的仕途环境有所沉思。张衡不愿同流合污又怀抱政治理想与黑暗现实之间的矛盾心态,贯穿了他的后半生,使其具有了浓厚的悲剧色彩。而这种心态反映于他的文学创作中,则体现在作品的主题与思想特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此以后,张衡的作品中再没有了意气风发、积极进取、昂扬向上的济世情怀,而充斥着哀怨、苦闷、厌倦、绝望的阴霾色调,充斥着对人生对人性对生死的哲理思考和对红尘之外的眷恋与向往。从这一点上看来,《应间》是张衡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分水岭。当然,作为一个以“上学下达,佐国理民”为己任的士大夫,张衡并没有马上放弃自己的追求,而是进行了顽强而舍生的抗争,这在他的一些政论散文中可以体现。
张衡分别于永建元年(126年)作《上顺帝封事》,永建五年(130年)作《上陈事疏》,阳嘉元年(132年)作《论贡举疏》,阳嘉二年(133年)作《阳嘉二年京师地震对策》《请禁绝图谶疏》《上举孝廉疏》。在这些奏疏中,张衡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措施。他建议顺帝吸取教训,以史为鉴,罢黜宦官,惩治腐败,加强中央集权,重振朝纲。他立场坚定地反对谶纬神学,指出人才选拔制度中的弊端和不正之风。他认为,选拔人才首先注重孝行和德行,只注重外表,而不注重实质,就失去了推举孝廉的意义,建议人才选拔要公开、透明,杜绝任人唯亲、贿赂公行的不正之风。这些主张,清晰地表达了张衡的政治改良思想,体现了一个传统正直的知识分子的济世情结。然而此时,“政事渐损,权移于下”的政治局面已难以挽回,他的改良理想渐渐被黑暗的现实所淹没,这也是导致其后期的文学作品中以思隐归田为主基调的重要原因。
自调任侍中直至去世,为张衡文学创作的晚期。这一阶段,张衡的政治理想完全破灭,对国事忧心忡忡而又回天无力。他在黑暗的政治旋涡中坚守着自身道德修养,于夹缝中求生存,心情郁闷而又无以排解,只好把这种苦闷、彷徨、愁怨的思想情感通过笔端付于文字之中,以求通过诗文得到精神的解脱和心灵的慰藉。由此,也为后世留下了一批震撼人心、影响深远的文学作品。
顺帝阳嘉二年(133年),张衡为了远离政治旋涡,避开宦官的威胁,第二年,张衡上《请专事东观收检遗文》和《表求合正三史》,表达了他意欲前往东观专心著史的强烈愿望,这也是一种为求避祸栖身的权宜和无奈之举。然而,这个请示却没有得到顺帝的批准,无奈之中的张衡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表达了他对孤独处境感到绝望以及极度惆怅和矛盾的心态。
永和元年(136年),顺帝听信谗言,将张衡由侍中调出京城,去河间任相。这种带有贬谪和外放性质的调任,使张衡深受打击。他愤懑于自己的“嘉而不获用”,于是做《怨篇》。此诗语言清新自然,展现了自己虽然遭受排挤打击,远离京城,得不到重用,但仍禀持高尚的情操。
顺帝永和二年(137年)张衡写下了开七言诗之滥觞的《四愁诗》,表现了张衡纵有雄才大略却报国无门的悲痛心情。与《四愁诗》同年,张衡创做了《髑髅赋》和《冢赋》。此时,久历宦海,迭遭打击,亲眼目睹东汉政事之衰的张衡,已把功名利禄理想抱负都置身于度外,开始了对人生甚至是对死亡的哲理思考。
髑髅和坟墓均是不祥之物,之前,极少进入文人的创作视野,张衡把它们应用于作品主题,对后世文学创作的题材是一种极大的拓展,由此也可以看出,张衡对生与死已经看淡。这两篇赋在主题上是一致的,在精神上是相通的,都是张衡在经历了现实的重重打击磨难,理想和目标破灭之后对生的厌弃,对死的超脱。
这种对前世、今生、来世的思考,也正是贯穿于张衡晚年文学作品中的主要思想脉线。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张衡晚年的心境,那无疑“思隐”是最为恰当的。从居侍中第二年请求专事东观,到《思玄赋》中的天地遨翔;从《怨篇》中的幽谷秋兰,到《四愁诗》中远方的美人;从《髑髅赋》中的幽冥世界,再到《冢赋》里的灵魂寓所,无不透露出他渴望隐退田园,远离凡尘的情结。
然而,张衡一生中却没能真正隐退过,无奈之余,创作了《归田赋》。较于《二京赋》的辞藻华丽、铺陈堆砌、繁重凝滞的叙事,《归田赋》转为恬淡清丽、和谐欢快、神和气清的娱情。他用灵活的语句,清新的语言,勾勒出一派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欣欣向荣的自然田园风光,寄情于景,情景交融。《归田赋》是我国第一篇描写田园隐居乐趣的作品,也是汉代第一篇比较成熟的骈体赋,开启了魏晋抒情小赋的先河,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成为千百年来人们争相传诵的优秀篇章。归田隐逸不是张衡一时的激愤之念,而是他在历经宦海沉浮、人世变迁,理想、希望破灭之后做出的最终选择。他深知,在这个外戚宦官迭相专权的政治格局中,已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顺帝永和三年(138年),已至人生暮年的张衡上书乞骸骨,请求告老还乡,以期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度过一段可以自由地登山临水、抚琴诵典的逍遥生活。可是,就是这最后的心愿也成了奢望。他的要求没有得到批准,而是被调回洛阳,征拜尚书。翌年,张衡在郁闷、凄凉、矛盾的苦苦挣扎中,逝于尚书任上,结束了他的文学创作生涯,同时也走完了沧桑忧患而又伟大光辉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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