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明
自晚清西方影印技术传入中国,大多用于影印古籍,一时蔚为风气。影印最能保持古籍的原貌,尤其适用于珍善版本,不仅使读者得读原书,更有使古书化身千百的功用,因而至今畅行不衰。
近三十年来,从事古籍影印的出版单位日渐增多,每年出书的品种大幅增长。究其形式,不外汇集为“丛书”或“类编”,以及单品种影印两类。前者书前多冠以总序,略述编纂缘起、理念、体例等,而针对所收每种古籍的出版说明,要么是简单的内容提要,要么暂付阙如。如同民国间《四部丛刊》各书之末多附以张元济、孙毓修等人的跋文,详述其版本优劣、文字异同的,还比较少见。后者因为品种单一,多半冠有出版说明。只是由于一些执笔撰写者对于读者定位的认识不够清晰,或者限于自身学术水准,目前相当一部分影印古籍出版说明写得并不令人满意。今就单品种影印的古籍图书出版说明的撰写问题,略陈管见。
影印古籍出版说明的写法问题,与对读者定位的认识有很大关系。黄永年《古籍整理概论》里讲过“如何撰作序跋”,其中提到:一要告诉读者为什么要整理点校或注译这部古籍,为什么要影印这部古籍;二要介绍古籍撰作者的生平事迹,如有原注,还要讲注者的生平事迹;三要简要地对本书的内容作介绍,如有原注也要介绍;要讲清楚所用底本的版本及其渊源优劣,还要讲其他各种版本的渊源优劣,从而向读者交代选择底本和对校本的理由;四要讲清楚自己如何给本书作校勘,作注释,作今译,作索引。[1]黄先生所讲的几条通例,适用于大多数形式的古籍整理,对于影印古籍,又应该对其中的前三点有所侧重。在主要考虑实用的大中型古籍影印丛书已较容易获得的情况下,实用目的之外的小型或单品种古籍影印,则多出于保存文献或版本赏鉴的目的。因而读者层次较高,多为专业从事文史工作的读者,出版说明也宜于偏重版本源流的考证,对篇帙多寡、各本异同、刊印经过、递藏渊源等作出专业的阐述。
一些常用的古籍,除较为通行的清人精校精刻本外,还有些宋元旧本有相当高的版本价值,影印出来主要供专业研究者或水平较高的读者使用,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并不相宜,出版说明应该偏重上述几个方面的介绍,而不是简单的内容与作者介绍。
例如《文选》是阅读和研习梁以前文学不可或缺的典籍,唐代有李善注与五臣注等重要注本。五代以来刻本繁多,系统复杂,晚近最通行的当属清嘉庆间胡克家刻李善注本。这个本子的校刻由清代一流校勘学家顾广圻主持,在南宋尤袤刻本的基础上校勘重刻,并代胡氏撰成《文选考异》十卷,质量相当高,后来出现较多的翻刻本,因此流布极广,较为适合一般读者。中华书局在20世纪70年代末影印胡刻李善注本时,在出版说明中介绍了《文选》的选择标准,李善与五臣注的情况,以及胡刻本的优点等,除了未提到顾广圻的功绩外,一般读者读过之后能对《文选》的情况有大致了解。《文选》又有李善注与五臣注并载的“六臣注本”,民国间商务印书馆曾据宋刻本影印,收入《四部丛刊》初编。中华书局据《四部丛刊》本影印时,所撰出版说明述及五臣注出现的原因与意义,五臣注本最早刊刻的时间,六臣注本与李善注本的关系等,仅用了数百字的篇幅,简要说明这些问题,就不必要再对《文选》的编纂与李善等人进行常识性介绍。[2]《文选》现存完整的最早刻本,是南宋淳熙间尤袤刻李善注本。因胡刻本据以重刻,所以中华书局1974年影印该版本时的出版说明主要探讨与胡刻本的异同,称“用这个尤刻本与胡刻本相校,除了多两篇袁说友跋和一卷《李善与五臣同异》外,文字也有所不同。有一些尤刻本的错误,在胡刻本中已经改正了;也有一些地方是胡刻本误而尤刻本不误的”,并举卷一《东都赋》注中胡刻本的讹误,说明尤刻本的价值所在。[3]除此之外,仅略言影印时修版描润的情况,其余作者、内容、价值等方面的常识无一道及。可以说,撰写出版说明时对于读者定位的判断较为准确,也大致能够满足读者的需求。
与之相对照的是,近年来又有出版社影印尤刻本《文选》,其“序言”(实即出版说明)也仅有数百字,但却写了《文选》选录作品的时代、分类,编者萧统的生平,李善注,尤刻本的版本形态、藏印、递藏源流,前人对尤刻本的品鉴(并非基于校勘的评价),尤袤的生平,由尤刻本衍生出的各本等诸多问题。其中多数属于研读《文选》者所知的常识,实际不必再费笔墨。因而与1974年中华书局影印尤刻李善注本《文选》出版说明相比,在对于读者定位的认识和撰写技巧上存在较大差距。
《文选》版本中又有一种收录五臣注与李善注的“六家注”本,以日本足利学校藏南宋绍兴间明州刻本为代表,有20世纪70年代日本汲古书院影印本。近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据该本影印,出版说明也未对《文选》的内容、作者等常识再作介绍,而是着重叙述《文选》版本系统中的唐钞注本、李善注本、五臣注本、五臣李善注本、李善五臣注本等五种类型,并探讨了各种版本随时代变化而消长的过程。在论述明州本的特点时,出版说明中将其与学界关注较多的朝鲜翻刻秀州本进行比较,称“总体上说,明州本有时对内容雷同的李善注或五臣注有所省略,而朝鲜本及嘉趣堂本则没有省略。朝鲜本在框架结构方面应该最接近秀州本的原貌。然而,明州本的改动乃是遵循了秀州本的整理体例”,“明州本对注文有删省,虽然都是问题,但只要我们利用单行的李善注本、五臣注本,这些缺点都可以补救”。并引用日本学者斯波六郎对明州本的评价道:“它的优点在于比之袁本、赣州本、《四部丛刊》本,多存李善注、五臣注旧式,李善注在胡刻本、袁本、赣州本、《四部丛刊》本中经后人窜改过的文字,此本又往往独存其旧。”[4]读者读过之后,自然对这个版本的特点有所了解。
通过对以上几种《文选》影印本的出版说明的比较,可以看出首先要对读者定位有清晰的认识,影印一般读者常用的胡刻本时适宜对常识进行介绍,而影印其余面向专业读者的版本,则应该对版本源流、该本的特点进行叙述。根据不同的情况选择不同的侧重点,撰写的出版说明才不至于产生“隔”的感觉。当然,这需要出版社的编辑对所影印的古籍有较为深入的研究。如无把握或无专门研究,不妨约请学有专长的学者撰写。如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明本《册府元龟》,出版说明即请史学家陈垣撰写;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保蕴楼钞本《吴梅村诗集笺注》时,出版说明则请黄永年撰写,均取得了较好的效果。
《册府元龟》是宋代四大部书之一,分三十一部一千一百余门,凡一千卷。正因为篇幅巨大,出版说明写得不好的话容易流于空疏。陈垣曾以《册府元龟》校清人修《四库全书》时所辑《旧五代史》,并撰成《旧五代史辑本发覆》《以〈册府〉校薛史计划》《旧五代史辑本引书卷数多误例》等文,对该书有深入的研究。所撰《影印明本册府元龟序》先述《册府元龟》不为前人重视的原因,再论其史料来源,称该书“所采唐五代事,不独用刘薛二家之书,当其修《册府》时,唐五代各朝实录存者尚众,故今《册府》所载,每与旧史不尽同”。又考宋本残卷与明本均有脱漏,宋本虽然比明本为强,但也存在宋本误而明本不误的情况,又谓“陆心源《北宋本册府元龟跋》所举明本脱文甚多,有真脱者,固可由宋本补足;有非脱而为明本有意删去者,固不必复由宋本补之”。关于宋本、明本的比勘的结论,均有例证,令人信服。文末论及明本的脱文,有些是明本删宋本重出的文字,从而说明明人校刻此书功不可没。在宋本已无完本的情况下,适合用明刻初印本影印。[5]全篇句句确凿,没有一句浮泛之语,相信读过的读者都会感到十分受用。
这类出版说明能够写出研究心得当然最好,如非约请专家撰写,编辑人员也没有精深的研究,仅对大致内容、版本异同、刊印经过等做出平实的说明也较可行。但不容乐观的情况是,当前很多影印古籍的出版说明用过长的篇幅介绍该古籍的内容和作者情况,而作者本身往往是历史上享有大名的人物,其生平大略也属于文史常识,本不用在有限的篇幅内再作介绍。
影印古籍出版说明比较忌讳的尚不止此,更有内容空洞无物,甚至文不对题等弊病。例如影印古籍中有一部分系名家批校本,其价值首先着眼于批校,其出版说明应对批校时间、批校大略、底本流传等情况加以介绍。梁启超曾批校《稼轩词》,主要著意于校勘,不仅用陶氏涉元影宋淳熙本、明《唐宋百家词》本等校勘王氏四印斋影元大德本,还用《花庵词选》等相校。如眉批中称:“凡两本字句有异同,吾认淳熙本为不误或较胜者,施○符于眉端所校字旁。若大德本胜则施×符,或于原字旁施○符。其两本无甚轩轾者,则不施符。大抵甲集异文多佳胜,乙、丙集往往反逊大德本也。”除校语外,批语中多考证各词作年,与梁氏所撰《辛稼轩先生年谱》可相对照。某出版社影印《梁启超手批稼轩词》时,出版说明相当浮泛。其中大谈梁氏对于词学的研究和关注,以及对辛弃疾人格与词作的评价,与实际内容较少关涉;纵论梁氏“将词学近代化学术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云云,更是文不对题。这类出版说明,对于阅读梁氏批校本的读者来说,并无意义。虽然文无定法,影印古籍出版说明的写法也可多样,但以准确定位读者、考虑读者需要为首要标准,是毫无疑问的。
再谈两个问题。一是文风,当今从事影印古籍出版的编辑,多半是文史专业毕业的硕士、博士,很容易把学术论文的写法带入出版说明中,引文较多,堆砌材料,长篇大论,很多时候在出版说明中进行论证,句子也比较欧化。相比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老辈所写的出版说明,虽用白话而文字隽永,读者读后仍有回味,存在不小差距。二是装次。普通精装、平装影印古籍,出版说明装订在正文之前,不存在什么异议。但有些较为珍稀或版刻精美的古籍,以线装高仿的形式影印,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装帧上,都有一种复制原书的理想。保持原书形态的做法,不仅是要再现原书的重要元素,如牌记、批注、藏印、浮签等;还要不增加过多多余的元素。前者今人已多所注意,但后者还是没有引起重视。如动辄在线装古籍中增加长篇的出版说明,或者增加大量策划、编纂者人名,从不增加过多多余元素的角度来看,都不甚合适。其中除版权页不得不在书里有所表现外(甚至也可以印在函套上),出版说明之类完全可以采用附页或附册的形式。这一点,《古逸丛书三编》的影印和编辑是有卓识的。《古逸丛书三编》继承了《古逸丛书》《续古逸丛书》的收入宋元珍罕古籍为主的特色,不仅在装帧上多所考究,出版说明也多半出自潘景郑、冀淑英等前辈名家之手,值得从事古籍影印的同行参考和学习。
现在古籍影印出版的水平和眼光较之以往都有所进步,但为各种影印古籍配上相得益彰的出版说明,仍需古籍出版界的编辑和从事古籍研究的专家共同努力。
【参考文献】
[1]黄永年.古籍整理概论[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164.
[2]六臣注文选[G].北京:中华书局,2012:1.
[3]北京图书馆善本组.一九一一 — 一九八四影印善本书序跋集录[G].北京:中华书局,1995:353.
[4]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G].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6.
[5]陈垣.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G].北京:中华书局,198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