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佛教思想研判

2018-03-26 02:11郑超
关键词:杜甫

郑超

摘要:

“诗圣”杜甫一直被认为是儒家思想的正统代表,然而其创作的多篇游佛寺诗,也体现出诗人对佛教思想的接纳。从杜甫不同人生阶段创作的游佛寺诗中,可看出其对佛理的认识不断加深。诗人对佛家的向往,一方面受其所处社会环境的影响,同时也与其自身遭遇以及人际关系有关。

关键词:杜甫;游佛寺诗;佛教思想

中图分类号: I207.22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18)01006306

一、引言

关于杜甫是否受到佛教的熏染,学界历来观点不一。如萧涤非先生曾直言:“至于道家和佛家思想,在杜甫思想领域中并不占什么地位,对于他的生活并不起什么作用,我们可以不多说。在他的头脑中,佛道思想只如‘昙花一现似的瞬息即逝,特别是佛家的思想。”[1]46而陈允吉先生则认为,“晚近诸家评论杜甫,则很少去研究诗人与佛教的关系,有的甚至根本不承认他受过佛教的熏染,这种认识显然不大符合杜甫的实际情况。”[2]311莫砺锋先生认可杜甫受佛教的影响,“杜甫与佛教的关系更深一些,他不但常到佛寺游览,听讲佛法,而且与赞公、文公等和尚交谊甚深,诗中写到佛语的地方也很多。……杜甫对佛教感兴趣主要是在壮年以后的事,由于他在现实生活中感到极度的苦闷,有时不免想从空门得到一点慰藉……”[3]274但是,他同时表示,“我们认为杜甫确实受到佛、道二教的一些影响,但这种影响在杜甫思想中所占的地位绝对不能与儒家相比。”[3]274

笔者认为,杜甫不同阶段的诗歌创作体现着其不同的心境,其诗歌中不乏谈禅说理的创作,尤其是游佛寺诗,直接体现着诗人的佛教思想。正如孙昌武教授所言:“唐代著名文学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不对佛教表示关心,不以某种形式与佛教发生关系。”[4]108虽然杜甫是儒家思想的典型代表,但是不能否认佛家思想对其的影响;尽管一般认为其诗歌中贯穿的是儒家思想,但也不能忽略了其中蕴含的佛教内涵。

二、杜甫佛寺诗创作

杜甫詩作将近三千首,现留存一千四百多首,早期的作品有不少已经散佚了。郭沫若先生曾大抵按编年的次第,列举了十四处杜甫的诗例,来证明其“从早年经过中年,以至暮年,信仰佛教的情趣是一贯的,而且年愈老而信愈笃。”[5]194从杜甫现存诗歌来看,其中游佛寺诗达四五十首,一类为从诗歌题目中直接得出的,如《游龙门奉先寺》《游修觉寺》《上兜率寺》《山寺》等;另一类为从诗歌内容中间接得出的,如《渼陂行》《秦州杂诗之二》《忆郑南》等。由此看出杜甫游历的寺庙较多,有龙门奉先寺、长安大云寺、新津修觉寺、涪州香积寺、梓州兜率寺、忠州龙兴寺、江陵天皇寺等。

杜甫的诗歌创作与其生活经历密切相联。金启华先生在《杜甫诗论丛》中认为,“杜甫一生的创作活动,大体上可以分五个阶段来谈,少年游骋时期;长安十年;安史乱中;成都、夔府寓居;荆湘漂泊。”[6]206本文赞同金启华先生的观点,由于杜甫在前两个阶段的游佛寺诗创作较少,故合为一起,其他人生阶段的划分与金先生基本一致。

按照杜甫人生经历分期,现将杜甫现存的游佛寺诗(典型)归纳如表1(1)所示:

表1杜甫现存游佛寺诗汇总

人生阶段读书漫游求官阶段(公元712—公元755年)陷贼为官阶段(公元756—公元759年)客居西南阶段(公元760—公元765年)晚年漂泊阶段(公元765—公元770年)

游佛寺诗《游龙门奉先寺》《巳上人茅斋》《龙门》《同诸公登慈恩寺塔》《重过何氏五首之二》《渼陂行》《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大云寺赞公房四首》《秦州杂诗之二》《秦州杂诗之十二》《宿赞公房》《太平寺泉眼》《山寺》(野寺残僧少)《法镜寺》《酬高使君相赠》《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游修觉寺》《后游》《题玄武禅师屋壁》《涪城县香积寺官阁》《上牛头寺》《望牛头寺》《上兜率寺》《望兜率寺》《惠义寺送王少尹赴成都得峰字》《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忆郑南》《大觉高僧兰若》《谒真谛寺禅师》《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山寺》(野寺根石壁)

游历的佛寺奉先寺、龙门佛寺群、慈恩寺、翠微寺、云际寺、云门寺大云寺、城北寺(北山寺)、南郭寺、太平寺、山寺、法镜寺草堂寺、新津寺、四安寺、修觉寺、香积寺、牛头寺、兜率寺、惠义寺龙兴寺、始兴寺、伏毒寺、真谛寺、天皇寺、麓山寺、道林寺、山寺

从表1可以看出,杜甫游佛寺诗的创作主要集中于人生的最后十年,客居西南以及沿江漂泊的几年都是其诗歌创作的高峰时期。但是不能否认的是,杜甫在其青年时期,也曾表现出对佛家的兴趣,同时这种对佛教的向往之情随着人生的坎坷经历不断加深。

三、杜甫游佛寺诗中的佛教观

从杜甫众多的游佛寺诗中可以看出,诗人在其人生经历的几个阶段当中,唯有漂泊西南的十余年里创作最多,对佛学佛家的向往之情渐趋浓厚。当然,杜甫在其青年时期就有与佛家结缘的迹象,“漫游齐赵时,游览北宗神秀弟子义福所葬之地洛阳奉先寺,作《游龙门奉先寺》,流露出明显的禅缘佛趣”[7]28。同时这种向往之情也便随着其人生遭际而不断发生着量变。

(一)青年壮游结缘佛教

杜甫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游佛寺诗应该是《游龙门奉先寺》,无论是在王嗣奭撰的《杜臆》、仇兆鳌注的《杜诗详注》,还是金圣叹著的《杜诗解》,抑或是近几年萧涤非先生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该诗一直都被放在首卷(册)。全文如下: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2)[9]2

据仇兆鳌的《杜诗详注》(黄鹤注),此诗应为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后游东都时作,浦起龙《读杜心解》则认为此诗“在开元二十九年后”[8]2(公元741年),其实无论是哪个时间,此时的诗人都正值青年阶段。作者游奉先寺,“游”只是看景,而留宿在寺内,才是入境。题目虽说是游寺,实际上是宿寺诗,“游”字只在首句提及,次句便点清“宿”字,而且接下来全言夜宿所得之景,直到结句闻钟、发省,点明是宿一宵清境。所谓的禅理便是来自宿寺,正由于山寺高寒、远离人境,作者能听到钟声,才“倏然而有所警悟”[9]1,这也体现出青年时期的诗人就和佛家结缘的情趣。

关于诗歌中的“招提”一词,《唐会要》言:“官赐额为寺,私造者为招提兰若”[9]1,《僧辉记》中说:“招提者,梵言拓斗提奢,唐言四方僧物,但传笔者讹拓为招,去斗奢留提字,即今十方主持寺院耳。”[9]1因此,“招提”即寺院,不同于官设寺院,它主要由民间私造,并能接纳来自四方的僧侣。诗人年轻时外出访学游玩,留宿在这样的寺院当属情理之中。此时的诗人正处于“忤下考功第”“壮游齐赵间”、漫游南北各地阶段,同其后颠沛流离的遭遇比起来,可以说是“快意八九年”,因此还未有对佛理的向往之情,只是流露出对佛家事物的兴趣。

(二)陷贼为官感念佛家

历经应诏考试、投诗献赋等求官艰辛,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时年四十五岁的诗人就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一职,不幸的是,此时已经爆发了“安史之乱”。据朱东润《杜甫叙论》中讲到该内乱造成的悲惨局面,“天宝十三载(七五四)的人口是五千二百八十八万四百八十八,到广德二年(七六四)只剩得一千六百九十二万三百八十六”[10]63。也就是说,在“安史之乱”的十年当中,人口损失将近三千六百万,达三分之二,由此可见战争的残酷。在动荡的社会大环境下,诗人历经被叛军俘虏、就任左拾遗、被贬华州司功参军等一系列遭遇,并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弃官携家前往秦州(今甘肃天水)。在这一阶段,诗人也写了不少游佛寺诗,但此时的诗人挂念的还是国家的兴亡和民众的劳苦,江山沦落、君王蒙尘,感怀自身,佛教也只是疗慰伤病的一剂辅药。

如其在《法镜寺》中的描写:

身危适他州,勉强终劳苦。

神伤山行深,愁破崖寺古。

婵娟碧藓净,萧摵寒箨聚。

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

泄云蒙清晨,初日翳复吐。

朱甍半光炯,户牖粲可数。

拄策忘前期,出蘿已亭午。

冥冥子规叫,微径不敢取。[9]682

诗人身处危难,生来劳苦,然“伤神之际,见崖寺苍古,故愁怀顿破”[9]682。在古寺的胜景之下,诗人内心的悲苦一扫而光。清晨而入,亭午而出,诗人已然忘却了还要赶路。正如《杜臆》中点评,“山行而神伤,寺古而愁破,极穷苦中一见胜地,不顾程期,不取捷径,见此老胸中无宿物,于境遇外,别有一副心肠,搜冥而构奇也。”[11]110诗人能够“以苦剔乐”,心情由阴转晴,显然是法镜寺在其中起到了“疗伤”的效果。

除此之外,《宿赞公房》一诗中,诗人同样从赞公的身上得到了慰藉和启发。全诗如下:

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

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

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

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9]592

首句以反诘起笔,诗人对于高僧的到来感到惊愕,后两句景物的描写更进一步渲染了诗人和高僧被贬谪的凄凉境遇。唐代的和尚和后代的和尚有所不同,因为他们继承了北魏和隋代的传统,是和政治相关联的。而大云寺的赞公和尚是杜甫在长安结交的好友,因此,有不少注家认为该诗是同病相怜之作,有聊相慰藉的意味。在笔者看来,实则不然。因为颈联笔锋一转,直写赞公梵行高洁、禅心清净,虽身处逆境,仍能“虚空不离禅”。诗人夜晚留宿赞公房间,看着身边的高僧,再望望窗外朗朗明月,受其影响,想必内心的愁闷也已一扫而光。

(三)客居西南感悟佛理

经历了十几年的颠沛流离和几年的宦海沉浮,诗人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岁末携家逃难到达成都。初到成都的时候,杜甫全家寄居在郊外的浣花溪寺,靠主持复空和尚的接济安顿下来。并且在客居四川的这段时间里,他往新津,去彭州,赴梓州会见好友,游修觉寺、登新津寺、上牛头寺,达到了创作的高峰。在与友人的诗歌互答及与僧侣的交往之中,体现出诗人向佛、习佛的倾向。

如作于上元元年(公元760年)的《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一诗:

何恨倚山木,吟诗秋叶黄。

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

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

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9]763-764

首句“恨”一作“限”,诗人在草木黄落之际,倚木吟诗,直言内心之“恨”,古寺中的蝉声、鸟影、寒塘更是渲染了这种凄凉的气氛。风物登临,怀念故人,内心本是悲伤。然尾联诗人直言“贪佛”,栖宿在寺庙僧房中,“漂流更可欢耳”[12]2030。该诗前六句都在述裴语,只在末句笔锋一转言及自己,虽然在叙写“游招提”之事,而更多的是暗含顿悟解脱之理,几乎忘记“悲秋之兴”。因此,作者自谓“贪佛”不是一句玩笑话,而且“随意”二字也可看出诗人对于佛家的熟悉不拘束,这种向佛之心一目了然。

在杜甫的所有游佛寺诗歌当中,《望兜率寺》一诗历来被学者看重,其中的“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更是直接体现杜甫对佛陀的印象和对佛教的向往。全诗如下:

树密当山径,江深隔寺门。

霏霏云气动(一作“重”),闪闪浪花翻。

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

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9]993

兜率寺在梓州(今四川绵阳)之南,寺俯临江,诗人隔江而望。看到的景象是:寺庙山深木密、云雾迷蒙,涪江上浪花闪闪、碧波耀目。在这样复杂的景色里,已别无所见,而只突出寺宇供佛的尊严。如仇兆鳌注:“既上寺而又望也。上四咏寺前之景,下四有超世之思。云气,承树密。浪花,承江深。到此禅林妙境,不复知天之大,而唯见佛为尊矣,因欲盥手而行,隨处揽胜也。”[9]993但也有人认为,杜甫此时对佛教的信仰还是浅显的,问题主要体现在“随喜”二字。如著名佛学家吕澄先生在《杜甫的佛教信仰》一文中说:“这时他之所得也可算是一种悠然神往的印象了,但引起他心灵的反应又如何呢?诗人只说应该去‘随喜,这就说明他信仰的程度还未免是浅薄的。”[13]42其实,在笔者看来,“随喜”二字应是佛家语,“佛家见人行善,生欢喜心,因称随人行孤布施为随喜”[12]2796。

再者,此时的诗人显然对佛理有了一定的了解,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在他不少的游佛寺诗歌当中,都能对佛教典故运用自如。如《上兜率寺》中“庾信哀虽久,周颙好不忘。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这里诗人以庾信、周瑜自喻,“庾信逢乱伤时,周颙则以好佛名,杜甫用以自比。白牛车是《法华经》对大乘佛法的比喻”[14]。此外,诗人不仅熟知佛教典故,对佛经内容也有相对深刻的理解。如在《望牛头寺》中,“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这里就运用了袛陀太子为佛陀建园林黄金布地的典故,而且又直接宣扬《金刚经》“无所住而生其心”[9]990的观念。

最能直接体现诗人学佛之想的,是作于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春的《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一诗。全诗如下:

春日无人境,虚空不住天。

莺花随世界,楼阁倚山巅。

迟暮身何得,登临意惘然。

谁能解金印,潇洒共安禅。[9]994

如仇注引《杜臆》所评,“公以作客之穷,真有学佛之想,故后诗屡及之。”[9]995由此可见,杜甫在客居西南的这些年里,在贫困的现实面前和与友人的交游当中,不免已生向佛、学佛之心。

(四)晚年漂泊心向佛学

晚年的杜甫由于川蜀大乱、吐蕃入侵,加上友人的离去而断掉生活来源,不得已携家带口,于永泰元年(公元765年)五月顺长江东下。杜甫从秦州进入成都时,是想在成都安家的,现在成都又是兵荒马乱,于是只能弃浣花溪草堂,再度流浪。也正是在数度移居、漂泊的这几年里,诗人对佛学的兴趣日渐浓厚,与佛家的关系也越来越近,并表现出了相邻佛门的倾向。最能体现诗人心向佛学的便是《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和《谒真谛寺禅师》这两首诗歌。《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全文如下:

不见秘书心若失,及见秘书失心疾。

安为动主理信然,我独觉子神充实。

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

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9]1679

诗中的李秘书即李文嶷,他是像王维那样的居士,能够讲经诵法。诗人来到始兴寺,听李秘书讲“西方止观经”,可见诗人对于西方阿弥陀佛净土是有一定向往和信仰的。同时,《杜臆》中评,“公晚年溺佛,意主慈悲不杀”[11]288,这说明在王嗣奭看来,杜甫晚年有溺佛、向佛的倾向。

再如《谒真谛寺禅师》:

兰若山高处,烟霞嶂几重。

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

问法看诗妄(一作“忘”),观身向酒慵。

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9]1802

诗人穿云破雾、翻山越岭,又一次寻寺访僧。来到山高处的兰若,向真谛寺的禅师问法,这次他获得了超常的禅心。一向以“诗乃吾家事”标榜并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甫,此时却因“问法”而将“诗”抛却脑后。同时,酒也是杜甫心爱之物,“饮酒赋诗”是古代文人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听了禅师说法之后,他将这些东西都看作虚妄,可见禅法影响之深。《杜诗详注》言:“身妄,故一切俱妄。平日所最耽者,莫如诗酒,今亦索然无味,此作悟后语。”[9]1802然而,作者虽有向佛之心,但亲情又难以割舍,于是他打算在佛寺旁建一屋址,以便参禅问法。因此,“从以上这些诗作看,蜀中以后的杜甫经常表白投身佛门的愿望。当然事实上他没有认真地实行。直到终老他一直怀抱着经世济民的理想,不懈地追求实现抱负的途径。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其思想深处确实时时涌动着佛教出世观念,并形成为思想矛盾的一个不容忽视的侧面”[14]44。

综上,杜甫深受佛家思想影响,而且随着李唐内乱战争的爆发,诗人面对“到处潜悲辛”的生活现实,不免心向佛家企盼获得慰藉。

四、杜甫受佛教思想影响的原因

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杜甫,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以及著名的“三吏”“三别”的写作,都体现出浓厚的忠君思想和仁爱精神。但同时,他又有着对“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的佛家向往。准确地讲,“杜甫的思想,概括说来,是具有儒、道、佛三家的思想,是复杂的错综的,而又是矛盾的发展的”[6]120。究其原因,杜甫对佛教的信仰,主要受其生活时代的影响,同时与个人遭遇、交游息息相关。

诗人主要成长和生活在中唐时期。在中国历史上,唐朝是一个开放的朝代,文化繁荣,对外交流频繁,如著名的玄奘西域取经就发生在这个时期。而且,唐朝寺庙林立,据周谷城《中国通史(上册)》所载,东晋造佛寺1768所,后魏造寺30000所,唐朝造佛寺446000所,规模空前。唐朝佛寺众多,“在这样一种社会环境下,要做万里游的学子们,不接触与佛教艺术有关的事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15]118。同时,唐朝寺院往往为旅行的文人提供住宿或者短暂停留的方便,文人们与僧人们有接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而宗教影响文学的途径,除了经典的阅读之外,主要的就是参加宗教仪式或观看宗教方法时的感受……或将宗教的想象和情感‘融化在心灵中……”[16]17正如我们所知,中国的宗教活动常常与文学活动相关联,如佛教仪式中的讲唱赞颂直接影响到诗歌的创作,同时佛教思想也会间接影响到诗人本身。因此,杜甫受生活时代的影响,耳濡目染,受到外界佛学教义的侵染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杜甫对佛学思想的向往,除了生活在佛禅兴盛的唐代外,其内在原因,还应是“一为玄理之契合,一为文字之因缘,一为死生之恐惧”[17]182。在笔者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死生之恐惧”。杜甫青年时期心怀国家和君主,自比稷契,“致君尧舜”,多么豪情大义。然而时局动乱、抱志莫伸,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他在漂泊之际,越来越感受到唯有诗歌和佛教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所以,无论是登临佛寺、身临禅境,抑或是与释子悠游、僧侣论禅,都能使他聊慰宽心,“客愁全为减”(《后游》)。再者,同期与济世的儒家思想和淡漠远世的道家思想相比,老年的杜甫在感忧时代和人民的同时,更是深刻感受到佛家教义才是一剂济国暖世的良药,“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赠蜀僧闾丘师兄》)。可见,他在漂泊西南的十余年里,不断游览佛寺、造访僧人,其实也并不是真要出家避世,而是试图凭靠宗教的力量挽救世道、温暖人心。也可以说,杜甫对于佛家的接受,应该主要是佛教义学思想而不是对佛教信仰的皈依;佛教的意义对于他而言,只是“在于安放那颗焦灼、无所依止的‘心”[7]21。所以,杜甫對佛教的接受与其骨子里的儒家思想并无矛盾之处,因为他吸取的都是佛教中的善的思想和奉献精神。佛家的博爱、劝善与儒家的仁爱、民胞物与都是相似的,“佛教思想在杜甫晚年成了一种重要的思想资源,补充和丰富了他的儒学精神”[15]118。

再者,杜甫交游甚广,友人的佛教信仰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其产生影响。最为直接的便是与僧人的往来,如赞公、玄武禅师、文公上方、大觉高僧等;而且,与杜甫私交较好的诗人,也是比较倾向于佛教的人,如王维、裴迪、房琯、李文嶷等。“杜甫所结交的严挺之、李邕、房琯、张氏兄弟等人,或有通家之好,或有相互仰慕,都是北宗禅比较虔诚的信徒。”[18]109杜甫经常访寺造僧,尤其是人生的最后十年间,他往来于梓州、夔州(今重庆奉节)的几大寺院当中,这些在他的诗歌中均有体现。如杜甫在秦州时与赞公交往甚密,此时的他共作了五首有关赞公的诗,《宿赞公房》《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寄赞上人》《别赞上人》。再如在梓州境内,杜甫作《謁文公上方》,极言文公道法高深,欲向其问法。受其影响,平素最爱诗与酒的杜甫,却发出“久遭诗酒污”的感触,并力争“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当然,好友的佛教信仰在一定程度上也对杜甫产生了不小影响。如杜甫老友裴迪,此人喜静而好佛,杜甫在新津的寺院中与其聚宴作诗,如《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及再游新津时的《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

因此,在佛寺林立的中唐,杜甫面对国破家亡的社会现实,空有一腔经世济国之志却难以施展,在与友人的接触及四处漂泊访寺造僧的过程中,佛家思想就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潜入到他的身体里,使其逐渐向佛家靠近,在聊慰心伤的同时,也更加深了其悲天悯人的情怀。

五、结语

杜甫的佛教信仰及后期逐渐倾向于佛教,这与他内心的儒家思想并不矛盾。儒家的仁者爱人与佛教的慈悲为怀、众生平等的观念在本质上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杜甫与佛家的联系随着其人生的坎廪经历不断加深,佛教对诗人的影响也越来越明显。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怀不仅仅体现在对国家、对人民的大爱上,其对妻儿、朋友的亲情和友情也更加珍惜。同时,杜甫对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如虫鸟鱼兽等都充满了慈悲仁爱之心,如其所作《缚鸡行》。因此,儒家思想和佛家思想在诗人身上是以互补、融合的状态呈现的,儒家思想是诗人安身立命、经世济国的支柱,佛家思想是诗人治愈伤病、寻求庇佑的屋檐。

注释:

(1)表中诗歌均参考仇兆鳌的《杜诗详注》和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

(2)全文所引杜甫诗歌均出自仇兆鳌的《杜诗详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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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鲁克兵.杜甫与佛教关系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7.

Abstract:Du Fu, as the “Saint of Poetry”, is always regarded as one of the traditional and typical representatives of Confucianism. However, according to our research, several poems about travelling Buddhist temple created by him also could reflect the Buddhist thought he received. On the basis of great poetry works about travelling Buddhist temple, Du Fu created at different stages of his whole life, we could clearly see the truth that he was gradually having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Buddhist thought. The yearn which Du Fu had for the Buddhist, on the one hand, is influenced by the social surroundings he lived in, on the other hand, is also have something to do with his own life experiences and his whole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Key words: Du Fu; poems about travelling Buddhist temple; Buddhist thought

编辑:邹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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