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凌晨四点醒来,月色如水,透过镂花的窗帘垂直倾洒,池塘边蛙鸣阵阵,寂静的天籁有一种原始的澄洁和明净。梦境里清晰的呈现了儿时故乡的影子和老房的模样。那依然生动而岿然的身影,影影绰绰,最终渐行渐远,眼角居然又一次地湿润了。在那里,我童年里最任性快乐的岁月,随着2007年8月推土机的声声轰鸣,那个小小的村落顷刻间被夷为平地,毫不留情的化成了一片废墟。
记得搬出老房后和妈妈阿姨第一次去探访旧地,村口外公种植的那片樟树林依然婆娑,却不再繁盛,正在修建的横跨南北的高速公路占据了它的一角,青翠的枝叶被厚厚的尘土覆盖着,可淡远的清香依旧迎风而来。一路摸索着穿过堆砌的瓦砾,走到自己的门前,却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熟悉的景象,充斥于眼前的,是处处坍塌的墙角房椽,近乎裸露的水泥制板,和村民搬迁时残留的废弃物什,随风飘起时,还渐有沙土飞扬窸窣的声音。“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平日里村民们那份日常的闲逸和亲近,梦魇似的化成了眼前的一片狼藉。在断壁残垣之间拂过的,是难以言说的唏嘘与怀恋――
门前的那口老井,还在孤零零的坚守着,妈妈感念着关于它的故事。自有长江水通过自来水管导入各家各户,虽然井水还是一样的清澈透凉,却鲜有人家再取用了。家家户户打井的热闹场面,也一如众多变迁的时代缩影,逐渐在人们心里沉淀为一段历史,成为茶钱饭后遥想旧日的谈资罢了。那个厚实的铁制井盖,还是沉沉的盖在井口,曾经鲜亮的棕红色油漆,虽已班驳,却还是醒目。妈妈说,她依然能清晰的记得外公是如何辛苦的觅得,又是怎样钟爱地给它上满了颜色;也清晰地记得昔日的姐妹俩曾是如何一次次费力的把它挪开,一桶桶地从井中汲水,泼洒在被烈日曝晒的场地上,以驱散不时从水泥地面蒸腾而出的夏日暑气。有时,她们也会突发奇想地把西瓜、汽水、西红柿一类的水果饮料用个竹篮盛着,系上长长的绳子缓缓的放入井下,安安静静贴着地下水的凉意。在那个还不曾拥有冰箱的年代,人们就享受着这种自带创意的冰镇方法,获取着难得的清凉,简单而满足。
乡村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总是伴随着自然和生活的热闹打趣。尤其是月白风清的夏夜来临,一搁门板,一张藤椅,一把蒲扇,一篮瓜果,一池蛙鸣,一丛萤火,一尾草虫,一席交响着自然天籁的乡间夜色,成为村民们清贫生活里最为妥贴的置放和富足。左邻右舍常常会在浴后三三兩两的聚集于我家门前,说古论今,家长里短,舒展着一天疲惫的筋骨和郁积的牢骚,在与夏蝉长鸣和瓜棚豆架的物我相亲里,满溢着对自然与光阴的热爱与眷恋。
于孩童来说,乡村无疑是最好的成长乐园。伙伴、田野、瓜棚藤架、狗尾巴草,似乎每一处都是信手拈来的快乐和简单,热闹着无忧的幼年岁月。记得最喜欢和小姐姐一起偷偷去挖荸荠,一旦想着解馋了,我们俩就一个扛着钉耙,一个挎着竹篮,悄悄避开午睡的外公来到村口的地里,开始分工合作。一个扒着,一个捡着,因为力量偏小,定位不准,小姐姐的耙子往往打偏了,就会把荸荠捣碎。于是,耙的更为小心,盯得也更为仔细。每次都是差不多到了小半篮,我们就开始收工。一则讲求经济新鲜,更重要的,是那样的重量让我刚好能从臂弯里稳稳的跨着回家。径直来到门前的小河码头,小姐姐拿住篮柄使劲在水里沉着、甩着,一个个小家伙便在河水里来回的打滚,逐渐褪去污泥,焕发鲜亮和光泽。我蹲在岸边安静的候着瞧着,发亮的眼神惹的姐姐把水甩得越发的欢快、来劲。荸荠终于出浴了,姐姐拎着湿漉漉的篮子蹬蹬蹬小跑着上岸回到门前,顺手就把篮子搁在门槛上,便看见细细的水流从篮底股股的流淌下来,一直延伸到水泥场院的那处水沟,流入草丛。于是,各自搬个板凳倚着门槛坐着,开始了欢快的咀嚼。不一会儿,细碎的果皮便吐撒了一地,在日光里顽皮的被我们踢来踢去。记忆中外婆常常会把剩余的荸荠在竹匾里晒干,不是暴晒,只是把水分滤去,有点类似于茶叶的萎凋,口感便更为爽脆和香甜。外婆总是在饭后往我的小手里塞上几个,算是餐后水果,那恐怕是童年里最为独特的美味了。
长期陪伴我幼年乡村生活的是外婆,她有一双平静柔和的眼睛,总是盈满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自禁的就能熨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幼时的我,便常常追随在这样的眉眼之间,恣意、任性,涂鸦着一个孩童尽可能有的肆意与妄为,却又终在这样的眼神中获得沉静和安宁。
记忆中的外婆,有着在风中飞扬的短发,精神矍铄,每每用自行车载着我,一路轻快穿过青石板的小巷到达老街的菜场,搜寻一天里最时鲜的农家蔬菜。每次最让我期盼不已的是途中经过冯泾河大桥时,外婆都要下车停留,抱起我伫立在桥栏一边,俯视桥下缓行的船只从脚下横穿而过,遂又转身跑向桥栏另一边趣意地张望。船身大都破旧黢黑,发动机费力地发出“突突”的喘气声,一路冒着黑烟,甲板上晾晒着各色衣物,暗色沉积,船舱里常有出入的男人和女人,吃饭、刷牙,不经意也会向岸上张望,视线碰触之间,河水荡漾,却已经渐行渐远了。那时的我,对这样一个小小的方舟总是充满了离奇的幻想,在夏日虫鸣的夜晚便不厌其烦地向外婆追问着船上人家和水上生活。蒲扇轻摇,在萤火飞舞的月夜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褪去一天疲惫后的外婆,清亮又粘着些许幻想的迷离的眼神,有一种忙碌和辛劳过后难得的轻松和安详。
外婆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裁缝,那时虽然早已收工赋闲,村邻们还时常三三两两的拿着零散布料,让外婆帮忙缝制加工。于是,很多个缠绕着蛙鸣的月夜,我常常坐于她的膝头,“踏、踏、踏------”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外婆踩踏缝纫机的声音像极了宋词的长短句,或铿锵或柔婉,每每在这样摇晃着的节奏和怀抱里,不觉就沉沉的闭上眼睛。偶尔也会在睡眠中醒来,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门的缝隙,看一看那埋头制衣专注而熟悉的身影,听一听那双脚不断踩蹬发出的“踏踏”声,便是幼小的我最为安心和流连的催眠曲了。
外婆总是在我心里年轻着,像极了厨房里刚刚出锅的白米饭,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总有挥之不去的热量在周身环绕。记得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外婆和她的一个老姐妹发现了村口西北角隐身在粗壮梧桐树后的几株杨梅,许是受了人群的冷落,成熟的果子着实挂满了枝头,红亮耀眼。于是,两人不约而同的带着难逢的窃喜,欣然动手,你摘我接,盛了满满当当一大衣兜。等我放学回家,外婆便轻巧的从厨房迎出,看她依然薄汗微渗,笑意盈然,几绺发梢,湿湿地,打着卷,在额前微微地跳动着。手里捧着的,是刚刚出浴的半盆鲜红的杨梅果子,湿漉漉的,水珠滚落,莹润动人。外婆急切而兴奋的向我描述着两人采摘的刺激与紧张,含笑的眼睛有一种难得的光彩,如淘气的孩子般生动流转,很是动人。
可是时光不会让人永远年轻,这是外婆唯一的一次采摘行动。她生命里所有的奔波和对家人的所有操持,就在那个夏日的早晨戛然而止,中风后的外婆肢体不再灵便,动作亦不复轻盈,还常常多次念及那几株地处一隅的果树,惦念着果子是否依然丰实,又是否依然被人们遗忘?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岁月如斯,成长的是我们,老去的是至亲,远逝的是乡村。“乱花渐入迷人眼”,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很多自然原配的世界,连同期间一起上演的生活故事,开始提前和人类的童年告别。日渐裸露的山水和土地,日益陌生的左邻与右舍,日趋阻隔的交流与对话,亦让国人的本心与初貌变得锈迹斑斑沦为贫瘠。“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可惜,自然的原野,原上的星空,黑夜流萤虫鸣桑梓农田乡村,都即将沦为记忆中的沟壑,断裂在这个最好也是最糟的时代,不觉中心摇摇,忧思难掩。
故乡,落在每个人心里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只有形体标识没有温度气息的地理概念,而是我们生命成长无以割舍的一部分,它的容颜它的体温它的光阴年轮,都密密集集流泻着妈妈的味道和童年的苏醒,栖息怀抱着我们成长中永远相伴的长情。
若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作者介绍:张洋,江苏省江阴市高级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