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孝与《卧冰求鲤》

◎文/北京·李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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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对不分场合地宣扬二十四孝，在于它有太多宗教化、巫术化、神学化的内容。

因为我是学古典文献的，于是就有很多人问我，你什么时候也讲讲二十四孝？弘扬弘扬传统文化？我告诉他：传统文化高级的东西多了去了，二十四孝根本就不入流，不值得提倡。

语出招来一片骂。你特么不孝！你不配当中国人……

我告诉他们说：首先，孝当然是一种美德。然而这种美德，和诚实守信、勇敢正义、求真务实、仁爱真诚、遵纪守法一样，并无什么特别要开小灶培养的地方。就是儒家经典，讲政治，讲礼法，讲修身，孝也就是放里面一起讲了。其次，《二十四孝》里，有很多编造的故事，源头都是一些传说甚至原始社会的神话。宗教、神学故事和史实杂糅在一起，很容易给小朋友们造成思维上的混乱。

那么我们就分析一下二十四孝典型的一个例子：《卧冰求鲤》。

冬天钓个鱼有这么难吗？

《卧冰求鲤》讲的是晋朝时期有个叫王祥的人，他的亲生母亲早就去世了，继母对他很坏，经常在父亲面前说他坏话。有一次，继母生病了，她说想吃鲤鱼，于是王祥去外面捕鱼。那天天气特别冷，西北风呼呼地吹着，河面结了厚厚的冰，王祥为了能捕到鱼，竟然脱下衣服，赤身卧在冰上，想用身体把冰化开。这时，冰突然裂开，蹦出来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王祥高兴极了，把鱼拿回家做给继母吃。几天后，继母的病好了。也是因为孝心，感动了原本冷酷的继母。

这个故事，被一些人到处讲，甚至讲得声泪俱下。居委会大妈也乐意把二十四孝做在宣传板上，予以公示，教化世人。然而我从小就想，王祥的事情不就是现在所说的冬钓么？冬钓虽说有点技术难度，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东北人到了冬天不是经常玩这个么？你见谁裸体卧冰来着？王祥就不会拿铁器去凿冰么？

正如《三国演义》里许褚扔了盔甲，脱了赤膊大战马超，被伤几处。金圣叹还不忘评了一句“谁叫你赤膊”！

亲人得病，想吃口鱼，在古代的商业条件下无处可买，天寒地冻的，只好凿冰取鱼，这不算什么稀奇。当然，如果不是冬钓高手，孝子为母亲冒着严寒敲冰寻鱼得费一番周折，却也算不得感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后来接触到许多喜欢冬钓的朋友，他们说就是用冰镩在冰上凿个洞，下钩去钓。技术好的渔获很多，根本就不是什么惨事。镩子又不是复杂工具，就算没有，锄头镐头一样能用。王祥的老爸有条件娶回后老婆，家里不会穷得连一把锄头都没有吧？

后来发现，这个故事实际上是经过若干演变的，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卧冰求鲤》，根本不是原貌。

王祥根本就没卧过冰

王祥的故事，较早见于《搜神记》，原文如下：

王祥，字休征，琅邪人……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

还有以下几个不同的版本：

祥解褐叩冰求之。忽冰少开，有双鲤出游。（师觉授《孝子传》）

盛寒，河水坚冰，网罟不施，母欲得生鱼，祥解褐，扣冰求之。冰忽小开，有双鱼出游，祥垂纶而获之。（不题撰人《孝子传》）

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晋书·王祥传》）

我们看到，这几个早期的本子，无一例外，并没有说王祥是在冰上“卧着”来的，只说是“解衣叩冰”或者剖冰，叩就是敲、砸。剖就是破开。至于为何“解衣”，当然是穿着大外套挥动工具不便，或者干脆就是抡得热了。谁告诉你一“解衣”就必须裸身躺下呢。

所以，王祥根本就不傻！

那么，王祥的故事何以变成“卧冰”？这大概来自于另一个收在《搜神记》里的故事《楚僚》（或已经失传的类似的故事）：

楚僚侍奉后母很孝顺，有一次后母病了，楚僚百般医治都没有效果。晚上后母梦见一个小孩，说：“如果能吃到一条鲤鱼，病就好了，不然就会死。”这是12月份，没处弄鱼去。楚僚仰天长叹哭泣，脱了衣服，上冰而卧。忽然有一个童子从天而降，用手一指楚僚卧的地方，冰就裂了一条缝，一双鲤鱼跃出。楚僚拿回去给后母吃了，病就好了。

这个故事和王祥故事是差不多的，但同中有异。我们来看一看楚僚的故事与王祥的故事，到底有什么不同。

首先，楚僚的故事里，出现了一位仙童。是他启示了楚母，必须用鲤鱼治病才能好。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楚僚就相信自己是被超自然的力量关注了。与超自然的力量交流，当然只能按宗教的规矩来。

其次，楚僚被明示了：必须是鲤鱼。也就是说，如果钓上鲫鱼、草鱼、鲢鱼来，也一样是不管用的。这个限定了品种的要求，实际上大大提高了冬钓的难度。至少我就会为难得很。作为一个没有玩过钓鱼的人，能从冰窟窿里钓上条鱼来，就得费一番周折了；若再限定品种，实在是难上加难了。当然，楚僚可以四处探访，花个十天半个月，慢慢学会，但是在同时还要侍奉老母起居，老母“不久即死”，没工夫去学冬钓了，同样是很难的。

第三，以古人的心态，假如在梦里被神启示了，要去冰河里取鱼，用锨镐一顿乱凿，的确破坏了神圣的气氛。

这几件难事凑在一起，一方面是神灵给他的信心，另一方面是现实操作的难度，另外还有普遍信奉超自然力的社会环境，这种遭际，促使了楚僚选择了按宗教的规矩来，那就是“脱衣上冰卧之”，把自己折腾得越苦越显得虔诚。在前三个条件的限定下，这不失为一种最便捷的方法。如果了解中古时期的涂炭斋等斋法，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种类似巫术的东西。

楚僚的故事无非要告诉我们：信神灵，得鲤鱼。

反观王祥故事，就会发现，祥母只是“常欲生鱼”，是一种最平常不过的饮食习惯，是正常的要求。青草鲢鳙一概不限。王祥去钓，当然是孝；不过，就算不钓或钓不上来，也无关大局。

这件事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后母看不惯楚僚，故意编造一个神示给他出难题（所以不是神仙托梦给楚僚，而是托梦给他后母），不想真有神仙帮忙，化解了这场危机。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故事和孝道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卧冰求鱼是一类故事

楚僚这个人，在史籍里除了这里出现过外，就再也没有在别的地方露过面。而王祥这个人，历经魏晋，官至三公，地位非常显赫。《三国志》游戏里也有他，统御23，武力19，智力68，政治78，魅力84。从这几个数字的设定看，《三国志》的开发者还是读了不少书的。

至于什么时候王祥的“叩冰”变成了“卧冰”，大概在宋代的《册府元龟》里，就明确地说王祥是卧冰了。宋代的《太平寰宇记》望江县还有“王祥卧冰池”，更把此地坐实到安徽去了。

如此看来，“王祥卧冰”其实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类故事。这类故事的源头真相，大概就是一位或几位这样的孝子，冬天为长辈凿冰钓鱼去了。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也未必是一个人所为，同时发生的概率也很大，所以获得了一定的流传空间。王祥和楚僚，大概只是这个故事流传长河中的两朵浪花（或者就是源头的浪花）。王祥的增加了凿着凿着冰就自己开了的情节；楚僚的更甚，增加了仙童的启示和后来的帮助。

这件事的源头，本来是很正能量的，但是有人总喜欢把一些事搞得惨兮兮的，不这样显不出诚心。其实作为一个儿子，大冬天的能冒着冷风，给老娘砸冰钓鱼，就够感人够孝的了！谁知经过多年的增饰，越来越远离了逻辑。《二十四孝图》曾经被五四时代的文化斗士骂得一塌糊涂，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鲁迅先生的《二十四孝图》看看。如今居然时来运转，顶着“国学”“国粹”的名目死而复生了。

有人说，不管事实如何，王祥卧没卧冰，你要看这份孝心啊……

我说那你别使用双重标准啊。开始的时候，告诉我这是传统文化的精华，要大力宣传。被揭穿了，又告诉我不能看事情本身，要看用心。那你们到底要小朋友学哪样？

列为儒家十三经之一的《孝经》在《庶人章》明确告诉我们：“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这可是两千多年前的经典。孝养父母的前提，是谨身，修养提升自己；节用，合理使用资源。做到这两条，才有资格谈孝，才是我们现实社会应该实行的孝道。否则就很容易滑向宗教化、巫术化、神学化的邪路。

试想，大冬天赤膊趴在冰上，这是哪门子谨身？有趁手工具不去用，这是哪门子节用？连儒家圣贤的教诲都违背了，还谈什么传统文化？

“卧冰”这类孝，在古代都不是新鲜货。

泰山有座舍身崖，位于山东泰山日观峰南。三面陡峭，下临深渊。据说旧时常有人为祛父母病灾，祈求神灵，跳崖献身。

宣传一下这个，是不是比宣传卧冰求鲤更彰显虔诚孝心？

然而这是宣传不了的。因为这座舍身崖，在明万历初年巡抚何起鸣就在崖侧筑墙阻拦，更名“爱身崖”，还派了安保人员昼夜值守，防止孝子贤孙们在这里“尽孝”。

何大人明说了，这些尽孝的，都是“四方愚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