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直立

2018-03-21 05:21璎宁
当代人 2018年1期
关键词:国槐唱段房顶

小时候,在乡间,有一种游戏叫玩直立。就是三五个小伙伴用双手着地,猛地往后一翻,两只脚蹬在墙上,脸部朝外,头顶朝地,直立起来。谁坚持得时间越长,证明谁的耐力越强,谁获得的崇拜就越多。那个竖直立时间越长的人,往往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孩子军团的领军人物。直到那个孩子长大,心事多了,事情也多了,身体也重了,再也豎不起直立。作为一个淘气的女孩子,我常常加入竖直立的队伍。瘦小的身体,轻盈的心灵,不知贫穷为何物,不担心父母拿不回粮食喂养我们,也不担心地里的庄稼长出的粮食到底能不能养活我们这个黄河岸边的小小村落。

我倒立过来,看到的天空并不像正立时那么高远,它就在我们村子的上空,那些平时感觉离着我们很遥远的北斗星、天王星、海王星以及隔开牛郎和织女的银河就在我们村子茅屋的顶子上跳跃隐现,村子的炊烟扭几下细腰就扭进了云里,如果我的速度够快,肯定能把那些细腰的炊烟从云层里抽出来,再嗅闻一下是蒸地瓜冒出的炊烟,还是煮玉米冒出的炊烟。

如果再坚持倒立几分钟,就会看到村人迈着缓慢的步子去往田野,耕地或者播种或者去收成熟的庄稼。牲畜走在村人的前面或者后面,也不紧不慢的样子,如果运气不好,一坨牛粪在路过的时候啪嗒掉在地上,溅你一脸,那牛粪里就有你亲自去田野挖回来的草,只是被牛反刍咀嚼的成了碎渣。那时心想,牛可真是有的是时间,把一些青草吞进胃里,再运到嘴巴里咀嚼,为啥不干脆咀嚼一次,要如此反复呢,如果在今天,谁能允许一头牛吃个草细嚼慢咽的,恨不得不给它吃草,给它注射个激素,让它三天就长大然后杀死。

小小的孩子帮不上大人的忙,个人玩个人的,竖直立,不用花钱,只要勇敢,随便一蹦就会成为小伙伴们的偶像,也为自己增添自信,也许后来我能爬上槐树摘得槐花,爬上榆树摘得榆钱,都得益于小时候玩竖直立的勇气。

伙伴们在把一家的墙蹬掉很多墙皮后,会转换战场到另一家去。睡午觉的大人或者上工回来的村民,会把竖直立的我们赶得像一只一只麻雀,在村子里飞来飞去。大人们常说:你们就不学好,玩竖直立吧。我们不知道不学好是啥意思,也不知道好是啥意思。

女孩子乳房发育,初潮来临,意味着童年的结束,也意味着和玩竖直立的岁月彻底告别。

直到我认识到故乡的贫困,从乡村逃往石油小镇,再从石油小镇逃往滨城,在这个城市的东南角,一个人工湖的一侧发现了他,倒立者。

发现他的时候,是我来到滨城第二年夏天的早晨,我围着湖中心的小岛不停地转圈,想找到自己背井离乡到石油小镇,又从石油小镇到滨城的理由。即使这个小岛具有一定的野性,也有故乡拥有的苦菜花,谷荻,芦苇,蒲草,但是依然不能给我答案。我到底要不要退回最初,退回泥土。我在这个城市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赤着上身正在拼命撞击一棵国槐。他的身体和国槐碰撞着发出咚咚的声音,如果不注意的话,会觉得是一块硬质的物体敲击槐树。他是用后背撞的,随着节奏,他前胸脯的肌肉也在不停地跳动。国槐上白色的小花簌簌而落,洒了他一身,也洒满了草坪。离他不远处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三轮车车棚一块木板子上打着血红的四个大字:诚信防水。后车斗里,一口大黑锅,正冒着黑烟,发出呛人的气味,那沥青在大黑锅里冒着气泡,那种黑是彻底的黑,沉重的黑,黑不见底的黑。

我路过的时候,他撞击国槐的速度更加快了,像仇人一般。作为一个不善言谈更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的人,我没有上前阻止,只是内心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这个人是怎么了,敢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击大树,难道他不知道大树是有根的吗?它的树冠通往天空,根通往泥土。树的身体里锁着岁月的年轮。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没有根的吗?就像我一样,自从离开故乡的那天起,自己的根就断了。

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开起他的三轮车,咣当咣当朝着一个别墅区冲去,后面一股黑色的烟雾很久不散,我看到他的后背被树皮划得一道一道的,像被谁的手抓过的一样。

我知道这些干防水的人,大都来自河南,有的单枪匹马,有的举家而来。他们平时就汇聚在我花苑向南一个路口的马路边上,等待天下雨,等着这个城市的房子漏雨。

没活儿的时候,他们汇集在马路边上,打扑克或者听河南梆子,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听到《岳飞·望黄河》里一个男角高亢激昂的唱段:“望黄河浪声高奔腾怒卷,唤起我胸中涛阵阵狂掀,靖康耻图报效枕戈达旦,十年间经百战逐鹿中原……”我这个豫剧迷一听就知道是唐派郭志成的经典唱段,这个唱段铿锵大气、抑扬有度、行腔酣畅。这些干防水的,用这个唱段来鼓励自己在异乡生活,也真是会选。但是看到有人朝他们走来,他们会以岳飞杀敌的气势蜂拥上来,把活儿抢到手。

我花苑的房顶夏季刚刚来临的时候就开始漏雨了,一下雨我就害怕。雨水把我的书籍,我的包装纸都浸泡透了,可是房顶那么高,我怎么也爬不上去,找房东很多次,房东说让我自己修。有时我真想摇身一变变成《聊斋》中的婴宁,自己吹一口气就飘上了房顶,再甩动几下衣袖就把房顶上那些缝隙一一缝合。

朋友叫来给我修房顶的小吴就是河南人,他在我的花苑四周看了看,三下五除二就从一架梯子爬到了房顶上。动作那么麻利,甚至可以说干净麻利快。

可不是吗,他们是在这个城市上空行走的人,为了生活,无论多高的建筑,都得爬上去,都能爬上去。他们是把生活寄托在高处的一群人,而我在低处,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花朵上。

雨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他,倒立者!

他的农用三轮车还是停在离他不远的马路边上,上面的诚信防水四个字还在,只是暗淡了许多,像他自己。

他先是撞击了同一棵国槐十几分钟后,一个跟头就倒立在了国槐树前。像我们小时候玩竖直立一样,两脚蹬树,两手着地,脸部朝外,头顶朝下。

他黑漆漆的脸憋得有点发紫,胸前肋骨的形状可见,他的裤子朝下垂着,露着黑铜色的两条腿哆哆嗦嗦。

自告别童年开始,我就没有再玩过倒立。真的不知道在城市的倒立和在乡间的倒立有啥不同。真的不知道倒着看这个城市会是怎样一景象。

那么,倒立者呢,他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他把自己倒立在熙熙攘攘尘世的世相中,仅仅是像小时候那样展示自己的耐力吗?或者以此标明自己的与众不同,抑或发泄自己胸中的不平。

在他玩倒立大约二十多天后,我有了一个非得接近倒立者的机会。那天我没带手机,而家里的炉子上还熬着米粥,周围散步的人都去上班了,只有我和倒立者。我走向他,这个陌生人,和他说明事由,借他的手机打个电话。他掏出了手机,是一部像沥青一样黑的诺基亚。我打完电话还给他后说了声谢谢,正要转身离开,他说:姐姐能留下你的电话吗?我迟疑片刻,以马上要换手机号为由拒绝了他。

腿边的假龙头花从它的嘴里喷出了一句谩骂,不远处的蛇鞭菊也朝我抡起了细长的鞭子。

进城不到一年,自己何以变得如此冷漠。不但有了防备别人的念头,更不愿意把自己的生活诉之他人。就想躲在繁华都市十六平米的小花苑里,卖自己的花,写自己的文字,过自以为对的生活,以为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可是我身处闹市,欲望不断叠加,真能超凡脱俗吗?

如果我能像童年那样再玩一次竖直立,我看到的尘世一定和那位倒立者不同。我会沿着时光的脉络,看看我是怎么直立行走,并渐渐迷失自我的,又如何抱着进城的大梦跻身都市,让自己过着非人的生活,并患上一身城市疾病的。

如果我真的能倒立,能在浩瀚的宇宙倒立,把地球这偌大的星球捧在我自己手上,呵,地球那么重,花朵那么美,河流,故乡,泥土都是原来的模样。

(张学芹,笔名璎宁,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山东文学》等报刊。著有散文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

编辑:刘亚荣

猜你喜欢
国槐唱段房顶
歌剧《木兰诗篇》中《木兰花》唱段的特点与演唱处理
国槐之魂
没有房顶的家(下)
没有房顶的家(上)
没有房顶的木房子
房顶上的朋友
咏国槐
音乐剧中表演与歌唱的整合艺术表现
首善街的国槐
歌剧《魔笛》选段《复仇的火焰》艺术特点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