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蓉
(福建船政交通职业学院,福州 350007)
船政文化是船政历史人物在社会实践活动中创造的物化成就和政治、精神成果,其中以船政人物的思想观念、道德风范、宗教信仰、学术成果和社会影响等精神层面的成果为其精华和灵魂[1]。
工匠精神是指工匠对自己的产品精雕细琢、精益求精的精神理念。2016年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首次提出“工匠精神”,国务院常务会新闻通稿中首次使用“品质革命”这一提法。工匠精神开始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并成为职业教育识别度很高的核心要素。
工匠精神是中国工匠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的工匠文化(技术文化)有着悠久的历史,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往,墨家曾与儒家、道家、法家等百家分庭抗礼,黄道婆、鲁班、疱丁、欧治子等能工巧匠也凭借个人精湛的技艺留名青史[2]。
传统工匠文化的内涵可以概括成“正德”“利用”“厚生”三个层面,在强调道德规范的前提下,提倡技术要具有实用性,要有利于民生,要富国惠民,这就是中国技术文化中经世致用的价值取向[3]。
船政文化是洋务运动富国强民浪潮下的产物,经世致用是其最基本的价值取向[4]。脱胎于工匠文化的船政文化与工匠精神在价值表征上有着一致追求,都崇尚精益求精,都渴望利用技术富国惠民。但船政文化诞生于国家内外交困的特殊历史时期,肩负“师夷以制”的历史使命,从技术层面回应、对抗西方海洋文明几乎是其本能的选择。在历史的实践活动中,船政文化超越了传统技术文化的技术流法则,从“道”的层面挖掘、呈现技术文化经世致用的功用,引领了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转型。至此,技术文化开始登上大雅之堂,逐步拥有了话语权。
船政文化脱胎于工匠文化,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由于船政文化产生的特殊历史节点与时代背景,缘起洋务运动的科技富国强民浪潮根源于深刻的社会发展问题,随着船政毕业生走上历史舞台,从文化、社会价值层面对科技的本质进行认识与实践,中国近代社会的技术文化体系逐步成型。船政的技术文化都经历了从西方文化中汲取精华再与本土文化融会贯通的蜕变过程,因此带有鲜明的中西合壁特点[5]。
中国近代造船工业始于船政在马尾设厂制造蒸汽轮船。要发展造船业,除了必须具备机器制造、原材料加工、矿产开采和金属冶炼技术,还需要相关行业的技术人才。当时的中国并不具备制造军舰的经济基础,但左宗棠等人知难而上,本着“师夷长技”的开放思想,积极引进西方的技术与人才来发展自己的船舶工业。左宗棠聘请日意格为总监督,就创建船政的系列问题进行了详细的研究,并由日意格拟定具体计划,最后以合约的形式确定了其承担的建厂、造船、驾驶、购器、雇匠等诸项任务。
1867年,随着船政聘请的外籍技术人员到达,船政开始安装造船设备。至1874年,船政先后建成了锤铁厂、拉铁厂、水缸厂、铸铜厂、轮机厂、铸铁厂、钟表厂、打铁厂、机械锯木厂等十三厂。船政十三厂由外国工头及熟练工人来负责生产安排和技术指导[6]。
船政引进的技术人员为船政发展船舶业起到了重大作用。总监督日意格是船政发展蓝图的有力执行者。监工博士达曾任职于法国的罗什福船厂,在船政造船厂的扩充和改装问题上充分体现了他的学识和远见;继任的两位总监工舒斐、仕德都是擅长机器制造的工程师,业务娴熟;嘉乐尔、迈达等洋教习在培养驾驶、造船人才方面成绩斐然。
船政不仅引进技术人才,也引进造船技术。由于中国没有制造蒸汽船的经验,船政要自行制舰,先是“取式于外洋”,再与本土传统造船工艺相融合,最后实现自主造船。
1868年1月,在外国技师的指导下,船政第一艘以蒸汽机为动力的轮船“万年青”号开工建造,采用西方的实体放样技术,大量使用铁栓、铜板等金属材料。在轮船的肋骨安装、外板嵌封、缝节密封工艺上则继承了传统造船工艺,并有所创新。1869年,“万年青”号建成下水,表明西方造船技术在我国引进、植入取得成功。
1876年3月,船政自主设计制造的轮船“艺新”号成功下水,各项性能和技术指标达到设计要求,被誉为“实中华发轫之始”。尽管这艘轮船的排水量仅为二百四十五吨,主机功率二百马力,但它标志着中国人掌握了近代轮船制造技术。至此,中国进入了独立自主造船阶段。
1886年12月,船政紧跟西方造船发展水平,开始着手制造钢质军舰“平远”号。该艘军舰在设计和监造上没有依靠一个洋员洋匠,完全采用船政自己培养出来的技术人员脱手自造。该船设计精巧,运用了当时最新技术且绘算图式精准,得到了外国匠人的交口称赞。1889年9月,“平远”号建成。“平远”号是船政所造舰船中最为精良的:船体、甲板、驾驶台均为钢板构建,排水量两千一百吨,两台主机功率合计两千四百马力,设计航速十四节。武备方面也很精良,大炮属旋台式的,可三面施放。
从“万年青”号到“艺新”号,到“平远”号,船政用二十年的时间实现了从依样仿造木胁兵船到按图制造铁胁兵轮,再到自行设计制造铁甲兵舰的跨越,中国造船技术实现了从技术引进到技术独立的华丽转身。
船政引进西方技术的同时,也引进了西方的技术制度,包括产品质量检测制度、标准化生产制度、职业技术教育制度、技术社团制度等。
船政最初负责技术质量控制的是洋员,洋监督是总负责人。洋匠在质量检查程序上都有各自的技术经验,质量观念也较为严谨。沈葆桢就非常推崇洋员严格把控质量的职业精神:“西匠选料之精,必择其良而适用者。恰合尺寸,不肯略有迁就。其不中绳墨者,皆在摒弃之列,凡造枪炮、轮船等项,无不皆然。”
船政掌握了质量检测技术,能依靠检测设备进行质量监督,如造船过程有关船身尺寸、马力大小、时速、排水量、蒸汽机转速、锅炉张力等数据都可用相关仪器检测是否达标。船政还建立起一套质量检查制度,根据作业流程,各环节相关人员自行控制品质,如出现玩忽职守,则追究其相应责任。如在安装“龙威”号的过程中,安装轴承的中心点与原图略有出入,监造员因此受到“摘顶”的处分。
船政是近代中国最早采用标准化生产的工厂。生产管理方面引入质量和成本监控机制,生产各环节之间为相互监督的关系,通过控制跨度,尝试量化标准。
船政是近代中国教育的起点,船政学堂引进西方教育模式,从招生方式、教学内容、教学模式、考核任用等方面都与同时期的封建教育截然不同,制订了《求是堂艺局章程》等一系列规章制度,形成了一套全新的职业技术教育制度,探索出一条培养工程技术人才的新路子,办学成效显著。
船政推动了近代技术社团制度文化的发展。近代中国工程技术体制化发展最重要的标志之一就是工程技术社团的建立。这些技术社团通过开展学术交流会议,创办学会专业刊物,将会员研究成果广泛传播,承担着规范技术标准的任务,成为了推动中国工程技术发展的积极力量。
中国最早的工程技术社团是1912年詹天佑创办的中华工程师学会,会址设在汉口,会员148人;后与中国工程学会合并,成立中国工程师学会,会员2 169人,以推进国家的实业建设为学会宗旨,出版有《工程》杂志等学术刊物等[7]。
马尾飞机工程处于1927年5月1日成立的海军制造研究社也是近代中国较早的全国性学术研究团体,社员是一些船厂、工厂和海军机构的工程技术人员以及科技界的专家、学者。海军制造研究社将国际上通行的学术报告会和讨论会的程序与经验揉入研究社的章程及规定之中,对工程技术社团在我国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其科技对国家强盛重要性的论述及其提倡的科研指导思想和方法至今仍有现实意义。经过研究社审查核定的应用科学名词也规范了科学技术标准。海军制造研究社还公开出版和发行《制造》(季刊)。研究社和《制造》对于中国早期的舰艇、飞机制造及其他工业和科技的研究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中国传统社会在意识领域历来重道轻术,信奉的是“半部《论语》治天下”,技术一直是边缘化的存在。洋务派启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时,其核心理念依然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技术依然摆在“用”的器物层面。
近代中国对西方技术的引进最初也是器物层面的。科技产品和科技传播从生活用品到坚船利炮,无不给予近代中国各阶层直观的感受和刺激,他们开始接受科技是社会变迁主要力量的现实。而船政自创办以来在科技领域和科技人才培养方面的成就逐渐修正了世人对科技的偏见,技术文化富国强民的价值功能逐渐被认可。
而真正把科技从器物层面带到文化层面,实现价值重建的则是船政学堂首届毕业生严复。1877年严复到英国留学期间对西方的政治体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除了学习驾驶专业课程,他把剩余时间都投入钻研西方的政治经济学,挖掘技术文化的社会价值,视科技为西学之体。甲午海战失利后他写就《天演论》等系列文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呐喊可谓时代的强音,激励、影响了无数后来人。严复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至其始,技术文化完成了从“艺”“器”“末”“用”器物层面到“学”“道”“本”“体”价值层面的变迁[8];至其始,近代技术文化在技术意识形态方面完成了从边缘到主流的华丽转身。
工匠精神的核心内涵是“切磋琢磨”的精益求精精神。船政文化脱胎于工匠文化,精益求精亦成为其技术文化体系的核心要素。船政文化的精益求精突破了中国匠师技术道德和理想追求层面,在文化实践过程中赋予其更丰富的内涵。精益求精不仅成为船政学堂培育技术人才的办学理念,更泛化为强调历练的育人实践。
左沈二公在创办船政之初就提出了精益求精的办学理念,并以楹联的形式镌刻在学堂建筑上。船政衙门头门楹联为“且漫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即此是格致关头认真下手处;何以能精益求精,密益求密,定须从鬼神屋漏仔细扪心来”。仪门楹联为“以一篑为始基,从古天下无难事;致九译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大堂楹联为“见小利而不成,去苟且自便之私,乃臻神妙;取诸人之善,体宵旰勤求之意,敢惮艰难”。这些楹联向船政学子点明学习西方科学技术是一条漫长艰难的探索之路,只有秉持精益求精、密益求密的治学态度,胸怀报国之志,不畏艰难,方可获得西学的精妙之处。可以说,精益求精是船政创办者的一种基本办学理念。船政学堂从创建了融普教、职教、成教于一体的八大学堂到首创留学生制度,无不在诠释着精益求精的技术文化。
船政学堂在工程技术人才的培养过程中,更是把精益求精泛化为强调历练的育人实践。沈葆桢认为“非培养则才无自始,非历练则才无自伸”。船政同时创办了学堂和造船所需的十三厂(车间),学堂与工厂之间的关系正是当今职业教育倡导的厂校一体。学堂与工厂作为船政的共同组成部分,其发展规划与人财物的统筹相辅相成。个体在其中的角色也是切换自如:洋监督既负责造船、驾驶人才的培养,又负责制造舰船;教习既是学堂的教师,又是现场指导造船的工程师;学生既有学堂的堂课,又有工厂的厂课。这种以学促厂、以厂助学的办学机制使各个专业能够根据各自的特点安排大量的实习。如制造专业安排有蒸汽机制造和船厂建造实习课,实习课期间学生每天需在船厂参加数小时的劳动;绘事院的设计专业学生需到工厂实习8个月,熟悉各种轮机和工具的实际细节;驾驶专业的学生安排两年的练船时间,在船上进行大量的巡航训练。基于这样的历练,船政学堂的人才培养质量非常高,人才成就为世人瞩目。
船政文化作为工匠文化的传承者,所倡导的精益求精以其实践活动的丰富性和成果的多样化,已经超越了传统工匠文化的技术道德和理想追求,赋予工匠精神更为丰富的内涵。
船政文化丰富的技术文化体系不仅继承了工匠文化精益求精的精神,并在教育实践中日趋饱满,更为工匠精神注入了创新因子,使其产生了深刻的社会影响。
船政学堂诞生于国危民艰之际,特殊的时代背景赋予船政学子强烈的民族使命感,促使他们奋发图强,勇于担当,试图通过科技改变国弱民贫的现状。他们无论求学、做事都力求精益求精,不仅要掌握其技,更要通晓其技理,精益求精基础上的改革与创新成为了船政学子实现富国强民梦想的手段和途径。船政学堂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内,在科技、教育、文化、军事领域全方面引领了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转型,留下的“中国之最”达数十个之多,缔造了中国职业教育的荣光与奇迹。船政文化也让改革与创新成为工匠精神的另一属性[9]。
船政文化的改革创新是多领域铺开的:在教育领域,船政学堂是中国最早引进西方现代教育模式的学校,是中国第一所高等实业学堂,其教育实践为后起的新式学堂所效仿;在文化思想领域,严复宣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变革思想,陈季同积极推动中学西学,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在科技领域,船政创建了远东最大的造船厂,组建了中国第一支海军舰队,制造了中国第一架水上飞机,产生了近代中国航海、导航、水文等技术方面的首个国际标准——罗星塔水准零点(罗零标高)。船政学子高鲁开创了近代天文学,詹天佑修建了重拾中国人自信与骄傲的京张铁路等。改革与创新因此成为船政文化的内生力,引领了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转型。
综上所述,船政文化脱胎于工匠文化,但在技术器物、技术制度、技术意识形态层面上全面超越了传统工匠文化“正德、利用、厚生”的内涵,建立起中西合璧的近代技术文化体系。船政文化倡导精益求精,但并没有仅仅停留在个体职业精神追求层面,而是把它泛化为一种共同的文化心理层和核心内动力,积极追求创新和变革,为中国近代职业教育留下光辉绚烂的一笔。今天,中国要由制造大国成长为制造强国,船政文化有值得我们借鉴和思考的地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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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李巍男,刘清生,刘剑.船政文化在江苏科技大学的传承与发展[J].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2):105-108.
[5] 金秋蓉.海上丝绸之路与福建近代中西文化的撞击[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2):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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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金秋蓉.船政与近代科技[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6.
[8] 张培富,贾林海.中国近代留学生与科技发展的文化研究[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14-18.
[9] 金秋蓉.略论船政文化对我国职业教育文化的丰富与发展[J].职业技术教育,2008(31):7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