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念念
凭借浓郁的个人风格,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在华裔作家中独树一帜。她的作品赢得了美国主流社会的认可,多部作品入选教材或参考书,成为女性研究、族裔研究、人类学等课程的案头之作。她早期创作的姊妹篇《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1976)、《中国佬》(China Men,1979),以半自传体的形式分别记载了家族中女性和男性前往美国创业的经历。这两部作品与其后来所创作的《孙行者》(Tripmaster Monkey,1989)被誉为了“华裔形象三部曲”,成为华裔文学的经典,被不同时期的评论者借助不同的理论阐释和研读。
《中国佬》,又被译为《金山勇士》,细致描述了汤家祖、父两辈人在异国他乡“闯荡”的创业历程,生动记载了19世纪50年代以来华裔美国人饱经沧桑、励精图治的血泪史。《中国佬》是一部书写华裔男性形象的力作。作品在白人文化占据主流的历史断裂处,重构了华人开发夏威夷,种植甘蔗,修筑第一条横贯北美大陆的中央太平洋铁路以及联合太平洋铁路的惊人事迹,讴歌了华人移民群体对于美国近代工业化发展和兴旺繁荣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和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
约翰·里奥纳德在《纽约时报》著文称该小说是他多年来所读过的最好的书。延续汤亭亭在《女勇士》中大量借用中国古典人物和古典神话的标志性 “汤式”创作手法,《中国佬》中植入了颇具东方韵味的《镜花缘》、西方特色的《鲁滨孙漂流记》等中外名著中的元素。不但使其在作品中包含神秘古典的东方情调,还有着游戏杂糅的后现代色彩。
汤亭亭因其作品中对东方传统人物形象的借用和再创作,一直被学术界所关注。譬如,在其笔下的兼具东、西方元素的花木兰,多被研究者视为汤亭亭对跨文化融通的吁求的隐喻。的确,她笔下的“美国式”女勇士——花木兰,表达了超越女性反击男权歧视的复仇呐喊,更体现了性别二元对立体系的消解意识。她笔下的唐敖则更容易被理解为汤亭亭通过这一人物的遭遇控诉美国主流文化对华裔男性的压迫。但笔者认为,对唐敖这一人物的解读不能仅限于此,因为无论是将唐敖置于文本语境、文化语境,还是整个美国文学传统中进行剖析,其人物形象都具有丰厚的文化内涵。
小说《中国佬》第一部分,汤亭亭以独特的形式改写了中国古典小说《镜花缘》中唐敖误入女儿国的情节。在李汝珍的《镜花缘》中,商人林之洋和他的妹夫唐敖碰巧来到女儿国,之后白面书生林之洋被抓,被迫成为女儿国的仆人。而在汤亭亭的版本中,故事地点被改编成了美国金山,补充了很多唐敖如何被抓,又如何被强迫裹足、钻耳洞、扑粉、打腮红,并最终被改造为了女性的“痛苦”经历。
小说《中国佬》中大量描写了唐敖经历裹足、钻耳洞等一些中国传统女性的习俗,表达出她对华裔美国女性所处困境的深切同情。虽然身处美国,但是华裔女性仍深受中国传统男权文化影响。她们在这里不但遭受到种族歧视,也不可避免地会承受来自白人甚至华裔男权文化的规约。尤其是汤亭亭对于唐敖穿耳洞和裹脚情景的详细描述,无疑传达出作者对中国女性在旧的父权体制下所遭受的肉体精神折磨的深切同情。
两个女人在穿针前,“她们将他的两只耳垂拽紧,先用针在耳垂两面不断地戳和刺,最后才能穿透耳垂上的好几层皮肉。”接着,裹足的经历则更加的苦楚。她们不仅“使劲向里扳他的脚趾,使他的脚背拱起、骨折”,还“夹紧他的双脚,使脚部多处骨折”。她们“将他的脚趾紧紧裹成像生姜般一团,唐敖疼得嚎啕大哭”[1]2。
唐敖所遭受到的肉体折磨和精神痛苦都呼应了在中国封建社会女性遭受的非人待遇,阐明了汤婷婷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反思。更为不幸的,在新环境下成长生活的男人们固执地继承了这种性别不平等的劣根性,并将其带入美国的华人社会。《中国佬》中,讲述者不是只针对这种存在于美国华人社会的抱怨,而是更突出了植根于家庭内部的歧视行为。封建社会的歧视思想,如“养女不如养牛鹂”早已渗透在美国华人圈中。事实上,这颠覆了读者原本的想法——认为中国父权体制的固执化程度远超过美国。因为在美国,华裔男人往往处于社会弱势,更像是被迫扮演的女性角色,于是他们总想在势力更弱的华裔女人那找回他们失去的父权。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国佬》里的“中国来的父亲”这个故事。父亲遭遇两个吉普赛人的捉弄,被警察欺辱后,他沉默不语,却把气撒在家里,通过诅咒女人来消解愤怒。
由于汤亭亭在改编的开始就强调了故事的地点是在西方世界的美国。所以,这个故事一方面描述了初到美国的华裔祖先的遭遇,另一方面也呈现了初到美国的华裔女性的多重压迫。换言之,唐敖女性化的过程隐喻了华裔女性所遭受的双重歧视:即来自传统中国父权文化和现代美国父权文化的双重规约。正如张敬钰所说:“我认为这个故事有双重目的:既指出中国男人在新的世界中遭受的屈辱,又揭示女人受到的来自旧中国和美国社会的双重压迫……她的神话故事一方面谴责了华裔美国男人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另一方面又反对中国女人受到的性别歧视。”[2]
汤亭亭在小说中通过一个男性所遭遇到的“女性化”变故来表现女性的遭遇。因此,有学者认为这个作品不仅表达了汤亭亭对父权体制的抨击,而且深刻展现了对男性的报复。正如拉比所言:“把男人当作女人本身就是一种复仇形式。寓言故事的惯例也表明让汤亭亭讲述她父辈的故事也是一种报复形式。尤其是她父亲永远不会把这些故事告诉她,把她女儿所讲述的东西用反对女性的诅咒来缓解惩罚性的沉默。汤婷婷的报复包括强迫她父亲把她的故事通过女人的语言表达出来。”[3]Donald C.Goellnicht也同意拉比的说法:“作为女人,汤亭亭站在女性的立场,颠覆性别角色,让男人现在也尝尝曾经男人强行给女人吃过的苦头。 ”[4]
但是,笔者认为,对这个故事的理解不仅仅是作者对父权文化的抨击,或者是借助一系列受苦的形式来达到复仇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小说体现出作者想要跨越性别歧视的努力,以及她对早年华裔男性付出艰辛努力的尊敬。
在汤亭亭版本的唐敖故事中,不但通过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强调了唐敖的被动,而且强化了唐敖一直处于被看的地位。汤亭亭增添了大量关于唐敖端着食物服侍女王用餐的场景细节。由于脚型变了,他走起路来臀部左右扭动、肩部前后摆动。“她真漂亮”,用餐者这么说;当他俯身将饭菜放到她们桌前时,她们又对他小巧的双足赞不绝口[1]2。
此处,汤亭亭借用“她们”的语气给唐敖制定了标准,给唐敖做出了评价。文本语境中的“她们”不但用女人的标准把唐敖女性化,而且表达出“她们”对强加给唐敖的“扭曲美”的赞扬。而“她们”无疑指涉的美国主流文化,暗示了美国主流文化强加给亚裔美国男人的刻板形象。汤亭亭通过“这个故事发生在金山”这样一个环境定位,反映出中国男人正在经历着被白人社会女性化的遭遇。事实上,中国男性在美国的确也长时间并一直处于权力末端位,长久以来受到白人社会的规约和控制。
通过对唐敖这个人物的文化解读,汤婷婷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全新的文本世界,巧妙地呈现了第一代华人远赴美国后所遭受的巨大苦难,具有隐喻性地勾勒出华裔男性在白人引导的主流社会制度下受到等级秩序的压迫。如果将唐敖这一人物置于19世纪后半叶和20世纪前半叶第一代华人男性在美国的悲惨遭遇的文化语境中进行考察,汤亭亭实际上在借助文学的独特形式回应美国政治历史上针对于华人同胞的黑暗历史。
1865—1869年,美国为了中央太平洋铁路的修建,招募了大量华工。但在太平洋铁路工程完毕后,开始实施排华方案。美国国会在1924年通过的《移民法》中,明确禁止“中国女人、妻子和妓女”入境的内容。“任何与中国女子通婚的美国男子将失去美国公民身份;任何嫁给中国公民的美国女子也会失去其美国公民身份。”同时,“许多州还颁布了反对种族通婚法。”当时的美国政府通过一系列剥夺婚姻权利的举措,刻意削弱中国人和华裔美国男人的生育权,给他们个人及社会带来了巨大伤害和持续性的负面影响。《排华法》更加恶化了中国人和华裔美国男人的社会孤立状况。对此,罗拉做了大量调查研究,认为单身比已婚人士社会孤独感更强。婚姻状况与社会孤独感和心理健康密切相关[5]。因此,禁止女性移民到美国大大地改变了中国人和华裔美国男人的心理,这一点正是导致他们的社会角色女性化的原因之一。同时,因为早期的男性中国移民在美国主要从事女性化职业,如厨师、洗衣工、佣人和服务员等。美国社会就把他们当作“真女人”,同步于他们从事的工作一样。美国流行文化中的“傅满洲”和“陈查理”更深化了中国男人女性化形象的刻板偏见。傅满洲被称为“黄祸”的化身,被怀疑是同性恋。赵建秀是这样描述他的:“傅博士身穿长裙,眨着眼睫毛,旁边围着长着胡子、缠着腰布的黑人佣人。他习惯用长长的指甲亲切地抚摸白人男子的腿、腰和脸。他对白人男子与其说构成威胁倒不如说是轻浮的冒犯。”[6]58-70相反,陈查理则是个女性化的侦探。“实际上他很胖,但他走路轻盈。他的脸颊像婴儿一样肥嘟嘟的,皮肤像象牙一样白,他留着短发,琥珀色的眼睛斜视着。”[6]58-70傅满洲和陈查理都分别对应了美国社会不同社会阶层对于中国男人的刻板印象。
无论是马克·吐温的小说,还是其他美国文学经典作品,华裔男性都有着令人吃惊的“一致性”。就像赵建秀和他的合编们在《哎呀!》中说的:“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亚洲人的刻板印象都不是男人的形象。最坏的情况就是亚裔美国人被别人鄙视,因为他像女人、柔弱,没有传统意义上男人所拥有的特质:独创性、勇敢、身体上的强壮和创造力。 ”[6]57-70因此,很大程度上,华裔美国男人的女性化都应归因于来自白人主导社会的压迫。从这个层面上说,将神话人物故事进行改写有利于汤亭亭表达她对亚裔美国男人女性化这个问题的关心。对此,Donald C.Goellnicht做出了更为积极的评价:“汤亭亭试图纠正这种错误的刻板印象和historical erasure。她不是通过简单的颠倒洗衣工/厨师和修路工人/种植园工人、女性和男性的形象,而是通过反对性别二元对立体制达到这样的目的。我们可以在唐敖和Tzu-chun的故事中看到,这两个人物,包括他们的工作,充满艰辛但又得到收获。”[7]
在谈及《中国佬》的写作目的时,汤亭亭坦言,她希望可以表达出男人的心声。她认为,男性和女性、亚裔美国男性和亚裔美国女性是一个整体。正如她所言:“对我来说,写男性、创造男性人物、理解我原先无法理解的东西体现了我的女性主义思想。”[8]56对她而言,能够“推翻界限”,“跨越所有的边界、拓宽边界”是非常有意义的[8]56。 的确,通过让女人抓唐敖,转换性别角色,汤亭亭使父权习俗陌生化,积极的反思了亚裔美国男女两性关系。与《镜花缘》所不同的是,汤亭亭“反对中国妇女性被动的一贯思想,让男人也尝尝中国女性长期以来受到的折磨。”唐敖故事的误读与原来的神话故事恰恰相反,作品表达了汤亭亭的宿求:亚裔美国男性和亚裔美国女性应精诚合作,相互理解。因为他们在美国拥有同样的受害者身份,都要反对种族歧视下的性别歧视。而从这个角度看,汤亭亭通过文化误读,巧妙地把神话故事交织起来,既重构了亚裔美国男性和女性的刻板印象,更为《女勇士》和《中国佬》的对话创造了难能可贵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