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蓉
《孙子兵法》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兵学经典。全书由13篇构成,六千多字,是对春秋时期各国作战经验和战略战术的高度总结,内容丰富、逻辑严密,对我国的军事、商业、政治乃至外交均产生了重大影响。
近年来,学者对《孙子兵法》的研究多集中于哲学、管理学、军事等角度。李晓腾对比分析了《孙子兵法》与《黄帝内经》相似的致理思路,探寻了中国古代“国家”和“个人”的特殊关系[1];任晓伟论述了《孙子兵法》对革命时期毛泽东军事战略思想的形成所发挥的积极作用[2];张文忠认为《孙子兵法》的朴素哲学和教化思想丰富了大学生的精神境界[3];孙家洲阐明了《孙子兵法》在楚汉之争中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4];华杰论述了《孙子兵法》的唯物世界观对国防和战争领域的思考具有独特价值[5];李声昊从庄子技术寓言的超越精神出发,阐释了战争主体的境界是战争胜利的最关键因素[6]。
伴随《大中华文库》的推出和传统文化走出去战略,《孙子兵法》英译方面的研究呈现上升趋势。因受众群体的变化和中国国际化发展的需要,积极地对外传播和舆论先行成为译者的责任。
截至2018年6月,对CNKI进行模糊搜索,主题包括《孙子兵法》英译研究的全部文献仅一百多条,且多从口译、语用和语境等角度。张鸿从生态翻译学视角,阐述了闵福德的《孙子兵法》英译作品[7]。向士旭借助语料库,提取文化负载词,通过对比研究找出了中外不同译者形成译文差异的原因[8]等。而以我国外交战略体系为背景,以林戊荪英译本为依托,探寻外交婉曲语英译的当代价值仍属空白。
婉曲语也被称为委婉语、折绕语,是一种用婉转、含蓄的语言暗示本意的修辞方式[9],常用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特殊的社会交际活动中。婉曲语往往以平和的手段掩饰刺激的窘态,易于听者接受,具有“言虽止而意未尽”的效果。
按照构成方式和表意侧重,婉曲语分为婉言和曲语两大类。前者通过一种说法代替另一种说法,实现委婉、含糊的表意效果;后者虽然与婉言相似,都避免直接说出本意。不同的是,曲语更多是借助与本意相关的事物或其他修辞方式的烘托,暗示出本意。
追根溯源,这种修辞类型的存在与体现农业型经济特点的东方文化不无关联。中国传统的“家天下”政治理念和“大一统”思想要求处处体现合乎理性的秩序之美。同时,中国哲学核心理念的“道”主张人生之“道”,以成为君子和圣人为最高目标。正因为道德是文化属性的体现,婉曲语的文化共性不言而喻。这种不能明说、又使读者倍感愉快的表达方式为人推崇。尤其在以和平与发展为主题的今天,多元文化交融,各国间更多的是作为合作共赢的命运共同体关系,婉曲语在外交领域的应用更显弥足珍贵。
婉曲语共存于世界各国语言中。英语称之为“委婉语”(Euphemism),属于代类词格中的一种。英文委婉语的雏形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人祭祀时说的吉言(Words of Good Omen),因此,其享有安慰词(Comfort-able Words)或美化词(Cosmetic Words)的美誉。
《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将英文委婉语定义为:用温和、模糊、间接的词汇替代真实和准确的表达(use of other mild,vague and indirect words or phrases in place of what is required by truth or accuracy)[10]。
英汉委婉语在功能上都具有避讳、雅化、礼貌和掩饰的相似作用[11],区别主要在于各自鲜明的民族文化特性。与汉语的模糊性不同,英语更注重精准的逻辑,表达上也更简洁、独特。英文委婉语的产生源自语言禁忌。这与西方崇尚“契约性”社会和对“人”的关怀相关。古希腊时期“自我”开始在人们心中得以确立,与中国古人追求的“杀身成仁”不同,西方人更看重生命和对生活意义的探寻。因此,英文委婉语中涉及大量以疾病、死亡、生理等人们生活中不愿提及和面对的现象的表达方式。
虽然英汉委婉语表达形式上相异,但效果却有相似性。作为一种社会语言学现象,外交辞令的使用避免了敏感问题的涉及,淡化了矛盾。身兼二职的译者既是原文的读者又是译文的作者,需要适应英汉委婉语的差异,灵活运用翻译策略,引导读者对译文进行深入思考,提高翻译的准确性和艺术性。
外交是一个国家在国际关系方面的一切活动[12]1335。作为古代军事思想的集大成者——《孙子兵法》,即便是在当今社会,仍是军事文化和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它蕴含了大量的外交思想和策略,如:招待国宾使节用度的“宾客之用”;团结联合周边国家开展地缘外交的“衢地交合”;纵横捭阖的外交手段“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等,与我国一直奉行的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思想不谋而合。
春秋时期周王室衰微,诸侯国为各自的利益连年征战,逐鹿中原。外交成为没有硝烟的战场。婉曲语作为掩盖军事、外交实质的工具,在外交场合大放异彩。温和婉转的语言利于各诸侯国寻求外交突破,从而有效地缓解矛盾、寻找战机进而赢得喘息的时间。委婉含蓄、政治色彩浓厚的语言特点映射出中国人的道德价值观。
1.婉词的精确译模糊
词汇手段上的替代性婉言在《孙子兵法》中俯拾皆是。《孙子兵法》“作战篇”中对战争准备和军事补给浓墨重彩。和“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以贯之,外交策略也被视为国家存亡的掌控者。孙子认为,打仗耗资巨大,深入敌国作战,“取用于国,因粮于敌”(They obtain their military supplies from home but commandeer provisions from the enemy territory.)[13]15不失为明智之举。 古汉语“粮”原指“军粮、谷物”,林戊荪英译时选用单词“provision”(所需物资和给养的储备)[14],语义更为宽泛,贴近孙子阐述的“备战才能止战”的要义。译者通过使用外延宽的上义词填补语义真空,达到委婉和模糊的效果,实现了从原文精确到译文模糊的翻译策略,与“军粮”相比,“储备物资”表意更积极,也能更好地鼓励读者,达成良性的交际意图。
外交婉曲语的含蓄性决定了其直白的表达少之又少。为了减弱语言的刺激性,语义轻的词语更受欢迎。孙子在“九地篇”中指出,深入敌国作战除了战略物资给养外,士兵的心理和斗志也至关重要。“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To keep his officers and men ignorant of his battle plans, he must be able to “stop their ears and blind their eyes”.)[13]107中的“愚”字不是“愚弄”的意思,而是面对危险重重的战场,对士卒适当隐瞒行军路线和目标是必要的,同时也有效地避免自身处于绝境。“愚”“无知”看似与《孙子兵法》开篇中的“令民与上同意也”的“道”相矛盾,但语言的侧面表达却收到了加深读者意会的功效。翻译策略上,林戊荪选用表示被动含义的“ignorant”(忽视)代替原文的主动意味“隐瞒”,道出了“兵贵机密”的战略意图和语直意婉的深意。同时,译者对原文进行了结构性调整,译文重置了原文的句子顺序,将目的置于手段之前,迎合读者的接受角度和阅读习惯。
2.曲语的模糊译精确
外交场合的曲语,不直接说,转而借助曲折委婉的方式娓娓道来,冷静中蕴含着极大的威慑力,令读者掩卷沉思,不得不听从。
孙子在“虚实篇”中指出,“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Now the law governing military operations is as that governing the flow of water, which always evades high points, choosing lower ones instead.)[13]57,从而做到“致人而不致于人”时,用“水形”喻“兵形”,意在言外。兵形和水形具有变化的共性,而作战的规律如同水流动的趋势一样,避开对方的优势攻击其弱点往往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译者采用精确翻译的策略,单词“law”(规律)揭示了兵势和水势的内在关系和战争的规律,表意含蓄而令人回味。纵观《孙子兵法》全篇,其中蕴含的虚实、险易、迂直等朴素唯物辩证思想投射出道家的顺应自然,以柔克刚的思想神韵。
外交辞令,既可以文雅得体,礼貌动听;又可以貌似尊敬,实则威吓。翻译时,译者应自然地传达语婉意直的意味,切合交际场合的需要,恰如“凡造语皆自然,当如此是好,有意为之,非也[15]”。
孙子在兵书中多次提及吴越之争:如“虚实篇”中的“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In my view,while the troops of Yue are numerous,that alone does not determine the outcome of war.)[13]53和“九地篇”中的“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The people of Wu and the people of Yue hate each other.Yet if they were to cross the river in the same boat and were caught in a storm,they would come to each other’s assistance as the right hand helps the left.)[13]105《孙子兵法》成书时期,吴越长期交恶。前句的设问句暗含后续的回答,兵多或少与战场的胜或败不一定成正比。正如孙子在“九地篇”中提到,若要让军队共进退,将帅需统帅部队如同常山之蛇“率然”,首尾相救,如同一人。后句中,曲语的实现借助了比喻的修辞形式。不正面直说,而是曲折地反映客观事物。这种委婉的艺术化表达易于激起读者的兴趣,唤起对事物的具体认知和强烈感受,同时,它也是春秋末期文化高度发达的表现。
翻译与修辞具有密切的亲缘关系。林戊荪对于前句采用否定语气的处理方式,具有商量的口吻,易于读者接受,体现了原文的委婉意蕴。后句则运用虚拟语气,增强语义的假设意味,平和动听,感染读者。无论是词汇的选择还是句式的处理都是精确的译文传递含蓄原文的策略运用。
《孙子兵法》中的外交婉曲语不胜枚举,或否定语气的“是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Unless you know the strategic intention of the sovereigns of the neighboring states,you should not enter into alliances with them.)[13]111,或肯定和否定的重叠运用“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Take action only if it is to your advantage.Otherwise, do not.)[13]121。 这些都是具有表达委婉感情的外交语言。
春秋时期错综复杂的政治局面和频繁的外交活动为孙子提供了总结各国间外交关系的平台。随着中国的和平崛起和在世界经济地位的不断提高,迫切要求中国文化走出去,让世界听到中国的声音。同时,中国特色的大国外交战略深入人心。合作共赢的理念下,经济外交卓有成效。“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中巴、中缅经济走廊”的建设带动了中国周边国家的发展;“亚投行”“思路基金”的推动下形成了我国立体化的外交格局;共享经济和国际合作彰显着中国的大国地位、贡献着中国力量。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国的翻译市场已从输入型向输出型转变。翻译环境的变化也对译者和读者产生了重要影响。译者的责任决定其对外交婉曲语的转化不能照搬英文委婉语的表达方式,也不能随意地增字或减字。译文要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既要正确表述原文又要兼顾译语文化和语言委婉晓畅的特点,忠实原文的基础上适应、选择、保留或淘汰,这既是对译者素质的检验,也有助于提高中国翻译的世界地位和形象。
《孙子兵法》蕴含极高的军事价值和外交思想。婉曲语的文化渊源、语言特点、类型特征对翻译策略的选择和运用具有指导意义。中国现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营造和平稳定的周边国际环境,为国家发展和人民生活的改善服务是当前我国外交的重要使命。春秋时期,管仲曾提出“以商止战”,与之同时代的孙子在其兵书中也提出“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战思想,主张用经济、外交等手段实现国家利益。外交婉曲语的英译策略和当代价值对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提高中国的软实力、促进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的融合具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