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汪曾祺老去

2018-03-19 05:18王干
湖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汪老套书丛书

《回望汪曾祺》是我编辑的一套丛书。编辑这套丛书看似偶然,其实经过了多年的准备,我三十多年前就开始阅读汪曾祺,后来研究汪曾祺,写汪曾祺,也评汪曾祺,而编汪曾祺是第一次。汪曾祺先生作品的数量不大,和当代作家动辄千万字的体量相比,有点显得不够庞大,但汪曾祺先生的作品涉及面广,内涵丰富,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和维度去进行编辑研读。

起因是二0一六年的江苏书展要在扬州举行的缘故,地点在扬州的广陵书社希望出版一套有扬州特色又有全国影响的丛书,委托陈武找到我,希望能够编辑一套汪曾祺的丛书,他们知道我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工作,所以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丛书的编辑。

老作家舒群讲过一句特别有意思的话,大意是有些作家是作家影响作品,有些作家是作品影响作家。其实是说,有些作家因生前拥有比较重要的地位、权利、身份,所以当时作品也随之显得重要;而有些作家生前地位不高,也没有特别的话语权,但其作品影响着他的地位。我想,汪曾祺就属于“作品影响作家”的类型。在文学史尤其是当代文学史上,因生前为领导、占据高位、有话语权,或被某領导喜欢,其作品就广为流行的例子,我们已见得太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大浪淘沙,泡沫慢慢消失了,珍珠样的精品留下来的作家非常少。汪曾祺生前没有太高地位,也没有话语权,就是一名编剧,退休时连小组长都不是;也没有住房,一直住的是他太太的房子——新华社的两居,总共大概五十平米,很小。他临终前两年,儿子汪朗分得一套三室一厅,让他住了进去,他也才有了画画、写作的地方。在那以前,他就在六平米的小房间里画画、写小说、也编书,真是蜗居。但他的作品,一直影响着广大读者,也一直被重复出版。我粗略计算过,这些年除鲁迅先生的作品,著作每年都被反复出版的作家,大概就是汪曾祺了。也有些作家在一两年内,因为一些原因,其作品会被出版社集中出版,但像汪曾祺这样每年都有几种书被有条不紊再版的情况,很少见。他的文章总计不超两百万字,经常出版的文字也就五六十万字,却一直再版并被广大读者喜爱。

我觉得对汪曾祺的认识和评价,应该从读者和时间两个维度来考察。可以这样说,汪曾祺的地位逐渐提升,是读者和时间一直把他往前台推,往经典、大家的地位排。因此,理解一位作家,不必看他生前如何显赫或死时的葬礼是否隆重,而要看他逝世后,其作品还有没有人买,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研究,有没有人提起。主编《回望汪曾祺》这套书,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因为汪老生前,我跟他非常熟悉,跟汪家关系也比较好的缘故,近年不断有出版社托我向他家人要作品授权。我说,已经出了那么多版本了,还有读者吗?他们说:有!有!

现在这套丛书,一共五本,分别是《汪曾祺年谱》、写他跟沈从文关系的《汪曾祺论沈从文》,我的这本《夜读汪曾祺》,以及《汪曾祺诗词选评》和《我们的汪曾祺》。徐强的《汪曾祺年谱》做得非常细致,但这本是简本,不是全本,但对于一般读者尤其是汪迷,也可解解渴。金实秋、刘涛的主要是对汪曾祺诗文的编辑和收集,苏北的则是将不同年代、不同作家写汪曾祺的文章做了一次集结,当然也不是全部。这五本书中,我的《夜读汪曾祺》是原创的,但也不是短时间写出来的,也是多年的积累而成,没有刻意去按照某种规格去硬写,属于自然形成。这套书不是政治任务,也不是我个人感情用事所为,而是读者的选择、历史的选择。当然,这五本书也只是汪曾祺研究中极小的一部分。今后,关于汪曾祺的研究丛书还会陆续出版。其实,有关汪曾祺作品的各种文集、全集、作品选并不少,所以这套书自有侧重点——研读、研究、阅读和研析汪曾祺,即重在分析汪曾祺留给我们的营养与价值。同时,这套书还关注到平时不太容易被读者注意的层面,比如他与沈从文的关系、他的诗词楹联等,这是因为我们需要从新的角度来理解汪曾祺。另外,这套书也带有阅读与鉴赏的性质,这是希望提供一个与读者交流的平台。我们编著的过程得益于汪家子女的大力支持和充分信任,其中很多材料的搜集都得益于他们的支持。比如本次未来得及出版汪曾祺的大量书画精品等。书稿付梓前,五月中旬汪老忌日前几天,五月十二日那天,鲁院的几位学生被指定做我的学生,我是他们的导师,他们要拜我为师。我说,我不是老师,我带你们去见见真正的大师。我们就去了汪老安葬处的北京西郊福田公墓。那天很奇怪,之前下大雨、刮大风,但我们到墓地时,突然雨停风住。那天去的,还有青年小说家周李立、侯磊,他们不是我鲁院的学生,也乐意前去拜谒。

汪曾祺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在书中也有阐述。人们喜欢说自己是读某某的作品长大的,说多了就像客气话。但我还真是读汪曾祺小说长大的。“文革”期间,我就读他的短篇小说《王全》。我在《夜读汪曾祺》的《序言》里也写过,“读某某的作品长大”是套话,但要读他的作品老去,这是难话,不易。我先读着汪曾祺长大、成熟,再慢慢老去。他对我的影响是终生的,像思想、精神、思维上的某种基因——如果说父母给我的是血缘意义的基因,那么汪曾祺给我的就是文学意义的基因,也是精神、思维的基因,汪氏基因融进我的生活与写作中。说到生活,记得一九九八年我在江苏作家协会工作的一件事。那时单位还分房。分房就有楼层、大小的区别。按我的职称待遇,我应该被分得较好一点。我也没去托人,只想按标准分就行。但等分完后,领导找我,说王干,不好意思,现在只剩下两套,你选哪一套?领导面露难色,以为我会愤怒。因为那两套房的户型、楼层都不好,面积也不够。但是我想也没想,就选了其中一套。领导很意外。因为按我的标准,不该是这个面积或楼层。但我学着像汪曾祺一样随遇而安,有房子能住下来,就已很好。所以汪老对我的影响,不仅是文学上的,也是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层面的。去年是高邮文联成立三十周年。高邮文联有一本杂志叫《珠湖》,我当时在高邮接手编这个刊物的时候,想请汪先生题写刊名,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说能不能给家乡的刊物《珠湖》写两个字。老先生很快就写好,并且考虑得很周到,横竖各写了一副。现在高邮的《珠湖》,刊名还是汪老题的。他在信中鼓励我,说要走出去,看看世界。说编这种小报,也没什么意思。我当时本来还挺高兴编这个小报,因为我之前每天都做一些与文学无关的事,后来终于到文联来专门做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但是汪老在信里很不客气,语重心长:编这种小报,也没什么意思。这坚定了我要到外面去见世界,闯荡世界的愿望。所以汪老对我的激励和鼓励非常大。

这套书中我的《夜读汪曾祺》,看似专著,其实也是多年的文章累加起来,一开始没有刻意为之。从一九八五年起,我写了三十多年的汪曾祺,书中文章都是慢慢积累的。比如,一九八七年我与他见面写个印象记;一九九七年他去世,我写怀念文章;他出书,我写评论。还有最近,为我工作的《小说选刊》的“经典回望”栏目写的几篇文章。好文章总是自然从内心深处流出来的。我与汪老有缘分,我与他有那么多的交集与交往。有一次汪家人跟我开玩笑,说王干,你是吃老头饭吃得最多的!因为一般来说,去汪曾祺家吃一顿饭就很荣耀了,因为汪老亲自做,而我吃了多少顿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最早是一九八八年,我在《文艺报》工作,周末没地方去,因为跟他熟,用北京話讲,就常到汪老家蹭饭。我印象特别深是有一年端午节,我都忘记那天是端午节,而汪老说:今天端午节,我们老家有十二红,今天我们有韭菜,就有“九红”了。他还记得家乡的风俗和习惯。汪老曾写过一本《释迦牟尼传》,是特别豪华的精装本,上面用丝绸装饰,像毕业证书的样子,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他当时只有两本,送给我一本。还有几次,我和他一起开笔会。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九三年在三亚,我们一起待了七八天时间。还有一次是一九九二年在杭州、绍兴,本来是讨论“吴越小说”,后来变成讨论汪曾祺小说。最后一次见面,我这书中也写到,是他去世前十天左右,我在他家喝酒。那天我印象很深,我参加黄蓓佳儿童文学作品《我是升旗手》的发布活动。他打电话给我。会上我已经吃了点。我到他家的时候,他说:我已经喝了一瓶了,你怎么才过来啊?一瓶,是红酒,当时医生已经不让他喝白酒,那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听过很多作家、学者谈到汪曾祺,都说这三四十年的中国文学,汪曾祺是留下来了,其他作家还不好说。大家都有一种公论:汪曾祺的作品影响太大。我在《小说选刊》工作,到现在我们还经常能看到许多受汪曾祺小说影响的作品,我们称之为“汪味小说”。山西作家曹乃谦也是汪曾祺小说的忠实传承者,我在这本书中曾经写过他们的故事。汪曾祺对江苏作家的影响就更大了。南通有一位老作家,叫黄步千,他非常虔诚地口口声声称汪曾祺为“老师”。他不写中篇,为什么?他说:老师说你写不了中篇,也写不了长篇。他就只写短篇。汪老帮他的小说集写过序。他写了一篇模仿《大淖记事》的小说,特别像,叫《濠河人家》。汪曾祺影响了整个扬泰地区的作家。泰州提出“里下河文学”的概念,而汪曾祺被树为“里下河文学”的大旗、楷模和标杆。当然用里下河文学来定义汪曾祺,是矮化汪曾祺,汪曾祺是任何文学概念都包裹不住的。汪曾祺对文学史的影响、对当代文学创作的推进作用,是潜移默化的。没有谁号召向汪曾祺学习,他靠作品的力量来打动作家和人心。汪曾祺对年轻作家的影响也特别大。我们今天说要讲好中国故事,其实汪曾祺的作品就是把中国故事讲得好的为数不多的作家!他是中国叙事,就是中国精神。他就是把我们中华民族的汉语通过文学创作,把风韵、风度、风骨都充分展现出来。在汪曾祺的作品里,从汪曾祺的文字里,你能感受汉语的声音之美、造型之美,同时还能感受到汉字的传承之美。他把中国文化的历史宝库,用非常轻盈的、欢快的,但是又比较淡定的方式,呈现出来。汪曾祺的价值,我觉得我们今天才发现冰山一角。他涉猎的方面很多,比方说关食,他写的美食文章,大家都非常喜欢看。比如他写端午节的鸭蛋,细节深入人心。因为中华文化的特定之关,在他笔下都有充分体现。

说不尽的汪曾祺,道不完的汪曾祺。三十年来,我写了很多文章,却一直有个梦想,现在这梦想实现了半个:第一,编一套汪曾祺研究丛书,目前出五本,梦想实现了一半。第二是在北京开一个汪曾祺小馆,展示他小说、散文里的美食——真正的淮扬美味,传播淮扬文化的魅力,也为各地文人雅士提供雅集之所。第三,我想建立汪曾祺艺术馆。按汪老生前房子的模样,展示他大量的书画作品、手稿以及他批注的图书,还有他所著的与研究他的著作。有点像博物馆的味道,也收集他的研究资料。为后人的研究提供更多的方便。不管最终能不能实现,我将为之努力,尽心。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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