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辉
叶赛宁(1895—1925)是俄国白银时代“伟大的民族诗人”(高尔基语)。他出生在梁赞省康斯坦丁诺沃村,美丽的故乡给了诗人最初的滋养。长大后来到城市,经历了十月革命、国内战争和新经济政策等大事件,个人生活也发生了多次起伏,但叶赛宁的诗歌里始终有故乡——即他出生的那片田野和大地。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曾说:“从叶赛宁的诗里可以闻到俄罗斯田野泥土的芳香。”
纵览叶赛宁的诗歌,故乡在他不同时期的作品中有着不同含义。随着诗人生活经历和思想上的变化,他对故乡的感情也呈现出嬗变的过程。考察这些,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叶赛宁的诗歌以及他悲剧性的令人痛惋的一生。
第一阶段(1895—1912):可爱的故乡
1895年10月3日,叶赛宁出生在梁赞省康斯坦丁诺沃村的一个农民家庭。这个村庄坐落在奥卡河右岸,是一个幽静、掩映在绿色浓荫下的小村落。诗人祖宅的窗户面对着一大片草原,草原后面是茂密的森林。他在组诗《波斯抒情》中吟唱道:“无论设拉子有多美/——也比不上梁赞的辽阔沃野。”叶赛宁三岁时曾被寄养在邻村的外祖父家中,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他的两个舅舅带他划船、游泳、猎鸭,尽情地在大自然中戏耍,外祖母则给他讲很多民间的故事传说。美丽的自然风光、丰富的乡村生活打动了诗人敏感的心灵,一幕幕刻印在他的脑海里,成为日后诗歌创作的素材。
在这一时期,叶赛宁就“待在亲爱的故乡”,如鱼在水中,自在遨游。他笔下的故乡就是每日生活的乡村和田野,目见耳闻,心有所动,为我们书写了一副梁赞乡村生活的画卷。
叶赛宁是大自然的歌手,最善于表现乡村的美。眼看天色已晚,月亮升起,一片静谧,十五岁的乡村少年忍不住轻声吟唱:
月儿倾泻光柱,
洒在我家的屋顶。
打从远方某处,
传来夜莺的啭鸣。(
《眼看天色已晚》 顾蕴璞译本)
当朝阳升起,霞光万丈照耀人间时,诗人又开口:“朝阳像那红色的水流,/浇灌在白菜地的畦垄上,/畦上有棵幼小的枫树,/吮吸着母亲绿色的乳房。”(《朝阳像那红色的水流》) 诗人写乡村的夜:“明月洒下它的光辉/给周围的一切披上银装”(《夜》);写乡村的田园景象: “稠李花飞似雪片飘洒,/花草沐浴着露水怒放,/白嘴鸭躬身对着嫩芽,/在田间地垄款款来往。”(《稠李花飞似雪片飘洒》)冬天固然寒冷无比,但雪花从高空闪落,“在美得出奇的窗玻璃上,/眼看已出现各种花纹”。(《冬天》)这些寻常的大自然景象在诗人心灵的观照下呈现出美的永恒的光彩。难能可贵的是,少年叶赛宁还将其引向高远,比如对星空的探询:“明亮的星星,高悬的星星!/你们有什么秘密瞒着人?/蕴含着深邃思想的星星啊,/你们用什么力量醉人心?”(《星星》)这里体现了诗人鲜明的宇宙意识。
除了自然风光,对于在那里生活的人物,诗人也给予热切的观照和同情。《盲歌手》《强盗老汉之歌》写乡下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在墓旁》哀悼一位早逝的可怜青年,《寒冬在歌唱,又像在呼寻》写一群快要冻僵的小鸟,“宛如孤苦伶仃的小孩,/在窗前紧相偎靠”,诗人用同情的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它们,感同身受地为小鸟做着好梦,“眼前是明媚的春美人,/浴著太阳的微笑”。
对生性敏感的乡下少年来说,这一时期也充满着爱情的甜蜜和忧伤,有着青春的苦闷和遐想,有着对贫穷乡村的不幸的忧虑,有着一个优秀诗人的咏叹和担当。尽管如此,诗人还生活在“亲爱的故乡”,这“忧郁也叫人欢喜”。他贴近了故乡去感知、观察和抒发,因此,这一时期的诗歌总体上风格单纯、明净,像一支俄罗斯小夜曲,可爱的故乡在其中呈现出现实的、浓浓的生活气息。
第二阶段(1913—1916):游子的乡愁
1912年,叶赛宁从教会师范学校毕业后,来到莫斯科的一家书店里当事务员。第二年秋天进入莫斯科城市人民大学文史系学习,并与A·P. 伊兹里亚诺娃同居,后生下儿子尤里。1915年可以说是叶赛宁一生的转折点,他从莫斯科来到彼得格勒,拜见当时的著名诗人勃洛克并为其朗诵了自己的诗篇,被赞为“天才的诗句”,还被引荐给诗人尼古拉·克留耶夫。同年,叶赛宁又与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等人结识,开始在诗坛上发表诗作,崭露头角。
这些经历扩展了叶赛宁的视野,他从一个乡下少年成长为青年诗人。由于明丽、清新的诗句带着田野和泥土的气息,他受到当时文坛的极大欢迎。但叶赛宁始终醉心于他“农民的意向”,忘不了童年生活过的故乡,那片田野和大地是他灵感的源泉。叶赛宁在城市寻到了荣誉,获得了上流社会的认可,这使他高兴;但来自宫廷贵族的傲慢态度又让他感到屈辱。高尔基很准确地指出这一点,“当时的叶赛宁像一个纯朴的心神不定的孩子,感到彼得格勒不是他待的地方”。
叶赛宁在这一阶段书写故乡时,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是将故乡扩大化为祖国罗斯(俄罗斯的旧称)。在诗人眼里,童年生活过的田野上的故乡就是祖国罗斯的缩影,对故乡的爱就是对祖国的爱。我们看:
你多美,罗斯,我亲爱的罗斯……
农舍像一尊尊披袈裟的圣像……
一眼望不到你的尽头啊,
独有碧空在吮吸我的目光。
我如一个远道的朝圣者,
把你的田野尽情瞭望。
在你那低矮的寨墙近侧,
白杨迸发凋零的脆响。
在救主节来临的个个教堂,
飘散着苹果和蜂蜜的芳香。
操场上人们围跳起轮舞来,
圈外是欢快的民间舞的声浪。
(《你多美,罗斯,我亲爱的罗斯》)
作为农民的儿子,叶赛宁笔下的祖国罗斯既不是莫斯科,也不是圣彼得堡,而是乡村。农舍、田野、白杨、寨墙、苹果、蜂蜜、民间舞、小教堂和圣像,哪一个不是诗人对故乡的抒怀和写照。当诗人最后喊道:“天国我不要,只须给我自己的祖国”,叶赛宁想要的只是自己的“故乡”,在这里,故乡和祖国罗斯已经是合二为一的形象了。
另外一点,少年叶赛宁离开故乡独自来到城市闯荡,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会想念故乡,于是像游子那样唱道:“可爱的家乡啊,心魂总梦怀/水面上那禾垛般的阳光点点。/我真想从此永远消隐在/你万籁交响的绿色乐园。”(《可爱的家乡啊,心魂总梦怀》)“你呀,我背离了的故乡,/你呀,我的故乡,荒原,/……/莫非你的往事和生活,/都变成柳丛的传闻?/针茅草悄悄在黄昏时刻,/把它告诉了我这旅人?”(《你呀,我背离了的故乡》)在这些诗行里,故乡之于叶赛宁,是游子离乡的思愁,是梦里萦绕的怀想。故乡,是叶赛宁心中永恒的月亮。
第三阶段(1917—1923):故乡的挽歌
1917年爆发的十月革命,不仅给俄国带来了巨大改变,也使叶赛宁的思想产生了剧烈动荡。一方面,他以诗人般的激情呼唤革命的到来,相信革命将会给人间带来幸福,给贫苦的农村带来改变。因此,他热情洋溢地呼喊:“万岁啊万岁,人间和天上革命的洪流。”(《天上的鼓手》)他还用圣经故事中“约旦河的鸽子”来歌颂革命顺应天时。另一方面,叶赛宁对革命全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怀着农民的意向去接受的,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他思想中的矛盾。他实际上固守的仍是“旧的俄罗斯”,他心目中那个宁静美丽的故乡。
随着俄国电气化革命的逐步完成,极大地推动了钢铁技术、化工技术的发展,使整个国家的生产力得以提高。叶赛宁却看到城市是破坏农村田园生活的“罪魁祸首”,他那对故乡留恋的感情更是被激发出来。他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庄稼汉的天堂”,但这天堂哪会在人间留驻。叶赛宁只好自称“最后一个乡村诗人”,“在诗中歌唱简陋的木桥,/站在落叶缤纷的白桦间,/参加它们诀别前的祈祷。”(《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
相对于前一时期对故乡温柔的怀恋、淡淡的愁思,这一时期的感情可谓是执恋、是巨大的迷惘,是倾泻而出的、浓烈的恨愁。我们看:
你在哪里,在哪里,我的家园?……
这场雨射出了一支支利箭,
用乌云把我的家园急旋,
割下我那蓝莹莹的花儿,
猛砸我那金灿灿的沙地,
这场雨射出了一支支利箭。
(《你在哪里,在哪里,我的家园》)
多么浓烈的感情!这是对故乡家园的执着寻求。在《啊,故乡》中,诗人说:“啊,故乡,啊,多好”,“我也爱你身上种种毛病”,有儿不嫌母丑、月是故乡明的味道。在《我踏着初雪信步前行》中,诗人“多么想把白桦袒露的胸脯,/紧紧贴住我的躯体”。这已经是浓得化不开的感情了。《牝马船》因一匹在街上饥饿倒毙的老马而联想到,“条条大路上彩霞像条狗,/用饥饿的嘴吮吸着故乡”。这是“庄稼汉天堂”破灭后对故乡的绝望。
在《四旬祭》一诗里,叶赛宁为故乡唱起了挽歌:“有一头红鬃马驹跑跳着”,“可爱而又可笑的傻瓜,/它往哪追,朝哪赶呀?/莫非它还不知道/铁马已战胜活马?”面对着“钢铁敌人”的破坏,诗人怀着悲痛的心情缅怀故乡,表达了对正在消逝的乡村田园的惜别和留恋。这一过程是痛苦的。在此意义上,叶赛宁在精神苦闷时期躲进小酒馆,酗酒、打架、闹事,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对现实的反抗。
第四阶段(1924—1925):复杂的乡思
经过情感的追寻和迷惘,诗人叶赛宁怀着痛苦艰难地和梦中的故乡,即“旧的俄罗斯”作别,那么他能够找到新的故乡吗?
1924年春天,叶赛宁回到童年生活过的村庄,他逐渐认清现实中的故乡已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我无法认出/自己的祖屋;/显眼的枫树在窗前不招手了,/母亲不再坐在门廊里,/用细粒的饭喂着小鸡。“(《回乡行》)这是苏联时代新经济政策实行时叶赛宁的故乡,是“新的俄罗斯”。但出访欧美归来后,经过一番对比,他对很多事件有了新看法,他说:“我不再爱贫穷的俄罗斯了……我更加热爱共产主义建设。”他在《昏黄的淡月临照当头》中自述:
田园的俄罗斯!够了,够了,
别再在田里拖着木犁走,
你那一贫如洗的模样,
连白桦和白杨看得都难受。
我不知道以后我将怎样……
也许对新生活我不适合,
但仍想见到贫穷的俄罗斯
已变成一个钢铁强国。
希望故乡从“一贫如洗”的田园俄罗斯变为“钢铁强国”,这当然是叶赛宁美好的愿望。但具有“农民意向”的他还是战胜了具有革命倾向的他。他在《苏维埃罗斯》中追问:“故乡到底怎么啦?/这莫非是一场幻梦/你瞧这里几乎全都把我看成/天知道来自何方的忧郁旅人。”在《正在消逝的罗斯》中,作者承认:“我不是个新人!/何必隐瞒真情?/我的一條腿依然留在过去,/却跌跌撞撞迈出另一条腿,/一心想赶上钢铁的大军。”但叶赛宁又忘不掉“另外一种人”,即那些不幸的人,实际上就是丢不下曾经的那个故乡。因此,当革命激情过后,诗人重新落入了对故乡的怀恋。
这一时期,故乡的涵义是复杂的,既是儿时的故乡,又是旧的祖国罗斯,还是以“铁马”为象征的工业时代之前的人类静谧家园;既是缅怀,也是执恋,还是一种悲剧性的担当。他很明白,该逝去的已经逝去,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这样的人了。故乡,成了一种奢望。
除了爱情纠葛和现实政治,故乡的“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诗人敏感心灵崩塌的因素之一。在这一时期,诗人笔下的故乡再也不春光明媚,而是月光凄清,黄叶飘落,冬雪纷纷扬扬。尤其是《白雪的原野,苍白的月轮》,读起来令人惊心动魄:
白雪的原野,苍白的月轮,
家乡覆盖着白布的尸衣。
白桦穿着孝,哭遍了树林。
这是谁死了?莫非我自己?
新时代的苏联像一道坎,诗人叶赛宁真诚地剖析和“改造自己”,努力想迈过去,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最后卧病床榻,心里念念不忘的仍是故乡,是那个曾经温柔美丽如今令人心碎的故乡。故乡的冬雪纷纷扬扬,诗人所钟爱的白桦们一一走来,为诗人送葬。
结语
叶赛宁在梁赞乡村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诗人敏感的心灵和着自然的律动,为故乡谱出一首情歌,如小夜曲一般情意绵绵。进城之后,叶赛宁成熟了,视野扩大,故乡同时也成为祖国罗斯的化身,叶赛宁虽有乡愁,但这乡愁何尝不是一种寄托,他继续唱着对故乡和祖国罗斯的情歌,但情感已经变得浓烈,意义有所深化。十月革命带来农村的巨大改变,钢铁工业兴起,铁马战胜活马,叶赛宁心中的故乡失落了,他企图抱紧,但实属徒劳,便为故乡唱起了挽歌。最后时期,叶赛宁对故乡的感情是迷惘的、复杂的,他一方面努力重新看待现实,赞美革命对贫穷故乡的改造,但他的“农民意向”使他没能成功,他在对“旧的俄罗斯”的留恋和幻想中,在对故乡唱起的哀歌中,诀别了人世。
叶赛宁是不朽的。他诗歌中的故乡保存了过去俄罗斯的田园景象和民俗事象,因而也是不朽的。叶赛宁诗歌中的故乡还为我们认识诗人一生情感和思想的变化历程提供了參照,无论处在人生的哪个阶段,诗人对故乡和祖国赤子般的感情从未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