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雨晴
摘要:董诰在清代乾隆和嘉庆年间,位极人臣。作为浙江富阳人氏,死后归葬今富阳蛇浦村。当地传说董诰墓葬中有金头,为避免被盗,沿江置十八墓。本文在田野收集传说的基础上,结合文献资料对董诰与金头的传说进行初步的讨论。
关键词:传说;金头;十八墓;小传统
董诰(1740–1818),字雅伦,号蔗林。清代名臣董邦达之子。据记载,董邦达四十五岁有子董诰,因此“爱怜特甚”。[1]董诰天赋极高,师从名儒,学业精进,乾隆二十八年中进士,[2]选翰林院庶吉士。之后历任礼、工、户、吏、刑各部要职,乾隆年间曾出任《四库全书》副总裁,任军机大臣;后加太子太保,任户部尚书。嘉庆继任之后,加东阁大学士,总理礼部,并兼任户部事务。嘉庆四年,晋升太子太保,主持军机处。嘉庆二十三年以太保大学士致仕。董诰“出入枢禁四十载,进止皆有常度,熟谙皇朝掌故政事”;[3]多次典会试、充殿试读卷官,多次随驾出行,恩荣异常;政事练达,奉职恪勤,为乾隆、嘉庆两朝皇帝倚重。董诰七十生日之际,嘉庆皇帝有御制贺诗,其中有“两朝知遇一身肩”这样的句子。[4]董诰承家学,善书画,也受到皇帝之眷注。
董诰父子虽然三朝为官,且位极人臣,但是与父亲董邦达一样,至为清俭。不仅邸舍清贫,原籍也无寸椽尺土。董诰去世之际,嘉庆皇帝御制哀诗,“嘉其父子历事三朝,未尝增置一亩之田、一椽之屋。”[5]诗句云:“祇有文章传子侄,绝无货币置庄田”。[6]
而且,董诰行事谨慎、低调。史料记载,董诰“凡有献纳,皆面陈,不假奏牍,归亦不语,宾客及子弟以故世莫闻之”。因此很少有董诰的奏疏留世,董诰之政治主张也很难为后人所了解。同时,董诰“口不言人臧否而人之贤奸邪正胸中明若列眉”,对当时人物虽有自己的评价,却从未有公开的表达。喜欢诗文,但是撰而不留稿,因此并未有文集存世,所留下的只有进呈之画本。[7]
可能与以上的原因有关,目前对于董诰的研究相对缺乏。有限的研究则主要集中在其书画的技能与成绩,[8]对于董诰在乾嘉时期的政绩、董诰的形象,包括董诰的传说等研究均不充分,与其一代重臣的身份似乎不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憾事。
笔者走访了董诰的家乡,收集了当地老人有关董诰的传说。并查阅了有关董诰的相关资料,以及与传说有关的记载,试图对董诰在书画之外的其他面向有所了解和讨论。
一、传说
据《富阳县志》记载,明万历年间,董氏始祖移居浙江富阳。[9]又据史料记载,董诰父亲董邦达居富阳鹳山东麓,因此自号东山。[10]则董诰的故里应该是在现在的富阳镇。但是光绪《富阳县志》记载,董诰葬其父亲董邦达于包家矶,位于现在的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新桐乡内。[11]嘉庆二十三年(1818),董诰去世。归葬地则在蛇浦村,也位于现在的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新桐乡,有御制碑文,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
基于以上的记载,笔者采访的地点主要新桐乡境内展开,主要在小桐洲村等村进行。在新桐乡,关于董诰的传说并不多,在年轻人中间,甚至知道董诰的人也很少。所以采访的对象主要是一些老人。提供口述传说内容较多的有两位,均为男性,均姓赵,均世居小桐洲村,年龄都在70-80岁之间。提到董诰,老人们均提到了金头的传说。相传董诰去世之后,沿富春江建墓十八座。其动机是在避免盗墓。而防止盗墓的原因是其中一个墓中埋有金头一个,也有说金枕一个。
关于金头的来历,说法不一。提到比较多的是与宫廷斗争有关。据说当时皇室兄弟觊觎皇位,设宴招待皇帝,意欲谋害皇帝。这一计谋被皇帝识破。董诰代替皇帝前去赴此鸿门之宴,果然被杀害。皇帝因为董诰之忠心,赐予金头一个(或说是金枕一个)陪葬。
这些传说在当地可能流传时间很长,文革期间,董诰之墓被盗,盗墓者被抓获后招供,其盗墓之原因就是寻找金头。
文革時期,盗墓者并没有找到金头。就笔者目力所及,这些传说并不见于文字的记载。另外,董诰是一代名臣,其生平事迹在包括《清史稿》等著作中均有明确的记载。对比之下,很明显就可以看出这些传说的漏洞和不实之处。
自从雍正年间实施了秘密立储制度之后,乾隆、嘉庆、道光等均皇帝基本在这一制度上产生。这一立储制度因为不立储君,所以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宫廷斗争,尤其是皇帝兄弟之间对皇位的争夺。嘉庆皇帝在位期间,史料也没有记载又所谓的皇室兄弟对皇位的觊觎,甚至而有谋害皇帝之意。而且,皇帝一旦识破计谋,远可以直接拿获人犯,似乎也并不需要派出自己的爱臣去赴死求证。
总之,以上当地的传说,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毫无根据。而从逻辑的层面看,似乎也经不起太多的推敲。
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传说还在流传?这样的传说又可能从何而起呢?因为资料的问题,本文并不能解决全部的问题,但是初步检索,仍有收获。
二、金头与十八墓的故事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金头与十八墓的故事其实由来已久,而且在大江南北均有流传。
最直接的一个传说是关于明朝末年张督堂。[12]传说张督堂为山东郯城县人。在朝为官清正,但是被奸臣所害,诬陷他贪污巨款,横行乡里。皇帝信以为真,将张督堂斩首示众。事后儿孙向皇帝伸冤,皇帝下派的钦差大臣也证明了以上罪行均属诬告。皇帝知道自己错杀了督堂。为人死不能复生,皇帝赐一金头安葬督堂。后人怕盗墓者偷盗金头,在临郯一带做了十八处督堂之墓。
这一传说的其他版本把奸臣的名字具体化,是为明朝的严嵩。[13]张督堂又为张都堂,因为在乡里疏导白马河为严嵩诬陷,皇帝下令将其处斩。严嵩父子被除后,张都堂得到昭雪,皇帝赐金头御葬。
据当地学者考证,张都堂老死乡里,并无处斩之事,张都堂之墓仍存,确实为御葬,但“金头十八墓”实际上无考。
同样是有关明朝的记载,但是在距离上离浙江富阳更近的,是有管明朝总兵王尚文金头十八墓的传说。 王尚文,史有其人。据考证,[14]王尚文,浙江宁波慈溪观海卫人。出生明朝嘉靖十年,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武举会试第二,历任把总、游击,总兵,于万历三十年辞世。王尚文领兵作战英勇,民间传说,王尚文在一次与倭寇海盗的战斗中阵亡,被砍下头颅,尸身则被士兵抢回。朝廷为了嘉奖其英勇之功绩,用六斤四两黄金铸造了一个金头附在尸身之上,安装在观海卫卫山。为防止盗墓,沿山建造了十八座一摸一样的坟墓。
但是,有关王尚文阵亡之事,地方史料并没有明确的记载。因此王尚文总兵之死是历史之谜。但是关于金头十八墓的传说流传却很广。据说观海卫人曾经组织沿山寻宝,但是踏遍卫山十余里,自始至终没有找到这一传说中的王总兵金头墓。
为此学者认为,王尚文在当地的葬礼可能具有相当的排场,墓园可能豪华奢侈,墓中到底有怎样的陪葬品,可能引起众多的猜度。金头十八墓之说法“有可能是在民间和王家族人之间以讹传讹流传开的”。[15]换言之,这一传说也并未有充分的根据。
据传,富阳新登也有金头多墓的故事。有趣的是,故事的背景仍然是明朝的嘉靖年间,而奸臣的还是严嵩。被冤杀的还是抗倭的英雄,即朝臣方廉,老百姓则称之为方都堂。严嵩陷害方都堂,在皇帝面前称其残害百姓,喜吃人肉。皇帝遂下令处死了方都堂。严嵩过世之后,方廉的部下为其伸冤,皇帝才知道自己错杀忠良,于是赐金头陪葬。为了防止盗墓,在新登修筑了十座坟墓。据说直至21世纪,新登地区还流传着以下的歌谣:“金头将军方都堂,金头陪葬真风光;方廉之墓有十座,未知金头在何方”。[16]从“未知金头在何方”这一句来看,虽然这一传说流传了很长时间,但是恐怕也没有事实的依据。
浙江境内,关于清官为冤杀,皇帝赐金头安葬的传说在温州、宁波、杭州等地均有流传。[17]
从比如《民国盗墓史》等材料来看,则可发现关于金头下葬的传说可以一直追溯至西汉,著名的抗倭英雄戚继光等均有金头下葬的传说。盗墓者对此津津乐道,“挖金头”在盗墓者中确实也很流行。[18]
但是从以上有关金头的传说来看,真正有史实依据的很少。
三、董诰与金头的传说
董诰的金头十八墓传说与上述的金头传说有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首先,金头都是皇帝御赐。其次,金头陪葬之墓主都在朝中为官,出入禁中,或者得到皇帝的器重,或者为奸臣嫉妒。还有,传说的内容均没有基本的史实的根据。
学者提到总兵王尚文金头十八墓的传说时,指出王尚文的安葬的排场可能比较大,为此,对于坟墓中的陪葬品,乡人可能会有较多的想象和猜度。这一点可能也比较适用于董诰的情况。
董诰作为一代名臣,深得皇帝器重。董诰去世,嘉庆皇帝“震悼”,亲临祭奠,而且御制哀诗,以表痛惜,[19]不仅传谕其家,命“刻诗于墓,以彰忠荩”,[20]而且“赐金治丧”,具体数目为二千两。[21]按照当时的购买力,一两白银差不多可以购买150至120斤大米,[22]这样看来,二千两皇家御赐治丧费用还是相当可观的。皇家重视,董诰的家人对于董诰的安葬显然也不敢简慢。“相传,董诰后人在堪选墓地时有多名风水师在场。”[23]由此可见,董诰的安葬也费了一些周折,也有一定的排场。
另一方面,从传说来看,乡人对于董誥也显然比较陌生。如果董诰久居乡里,为乡人所熟悉,估计很难出现如此无稽之传说。董诰虽然是富阳人,但是因为其父董邦达作为朝廷之重臣,为官京师,董诰出生就在京城,之后回富阳故乡的机会屈指可数,史料记载:“董相国文恭公生于京师,尝五至富春。一从文恪公归葬,两次扈跸南巡浙江,一归葬文恪公于包家矶,一归葬邴太夫人于四仙山。”[24]。也就是说,董诰一生到富阳一共只有这五次。其中两次还是随皇帝出行,行程安排并不自由。其余三次则均是归葬。
这三次回乡,可能是第一次留居地方的时间最长。经过富阳学者的考证,《富阳新闻网》2015年初发布消息,确认董诰父亲董邦达有妹董氏乾隆年间嫁入今富阳鹿山街道三合村。董诰八岁那年跟随父亲回乡,曾经在这位姑姑家寄养四年之久,在当地私塾上学,因此在三合村留下诗文、题字和众多传说。[25]
董诰对于乡里的记忆可能主要就是这三合村,而不是后来其墓葬所在的现在的新桐乡蛇浦村。因此据宗谱记载,嘉庆十一年,时任内阁大学士、少傅少保的董诰,曾为其三合村姑家的表兄作序。相传,董诰随皇帝下江南,还曾请假回乡,回的据说也是三合村,并应族人盛情邀请,为正在修建的吴氏宗祠留下墨宝。
蛇浦村距离三合村大约10公里,中间有富春江相隔。在董诰的时代,两地之间的交往估计不会十分频繁。
董诰父亲董邦达去世、生母邴太夫人去世,董诰均有守制,即守丧。目前还不太清楚董诰守丧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具体在什么地方守丧。据传,董诰守制在乡,行从简便;奔丧回籍,已为宫保大学士,乡人皆面呼曰董诰董诰,家人呵禁之。公摇手曰,吾在乡辈行甚小,彼之呼名礼应尔也。[26]这一传说是在说明董诰之平易。同时可能也说明乡人对董诰之为官经历以及真正的为人还是了解较少。如果说三合村有关董诰的传说还有一些事实的依据,蛇浦一带的传说,特别是金头和十八墓没有基础的传说,则主要与乡人对董诰的陌生有很大的关系。
四、结论
从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到,从史实和逻辑的角度看,有关董诰的金头十八墓的传说均无根据。董诰金头十八墓的传说一方面与金头多墓传说的广泛存在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乡人对于董诰的不熟悉有一定的关系。
但是这一传说仍有其价值和意义。历史学家陈学霖先生研究刘伯温的传说,发现其中很多的传说无论从历史事实和逻辑关系来说,均无根据。比如刘伯温与北京建城的传说。陈学霖利用人类学家雷斐德的理论进行分析,认为这些传说就是属于该理论中提到的小传统,这些小传统主要是由“知识肤浅,或不识字的农民在乡村生活逐渐发展而成”;与大传统,即“由少数有思考能力的上层人士所创造”的传统不同。小传统具有自己的特色,比如其中充斥的鬼力怪神等。[28]大江南北流传的金头的传说,包括董诰的金头十八墓的传说,显然具有这样的小传统的特点。传说中所见宫廷斗争、奸臣陷害忠良、忠良保卫国家等均是小传统比较常见的主题。
但是小传统与大传统密切相关,两者互相吸取营养,互相影响。赵世瑜先生在其关于传说与历史的文章中指出“我们通常在讲民间传说的时候,是指老百姓对民间传统的口头传承,但是在我们对具体的传说进行探讨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知识精英和普通民众的思想之间有一个互动”。[29]金头多墓的传说也一样。传说中的金头墓主多为忠良之臣,或为国家抗倭,或为百姓谋福,或如董诰的传说,直接为皇帝赴死。这些忠勇之臣,虽然受到了诬陷、谋害,献出了生命,但是最终其价值还是得到了承认,金头不仅仅是物质的,御赐金头更是道义的,即大传统宣扬的道义的胜利。
从这个意义上说来,虽然董诰金头十八墓的传说并无根据,却也反应出乡人对于董诰忠心为国、恪勤奉职的一种通俗的理解。
参考文献:
[1]汪文炳等修;蒋敬时等纂:[光绪]《富阳县志》(以下《富阳县志》),卷19,15页。
[2]赵尔巽等撰 《清史稿》与《富阳县志》的记载有出入。此处以《清史稿》为准。见《清史稿》卷340,中华书局1977年,11089页。
[3]《富阳县志》卷19,18页。
[4]《富阳县志》卷19,17页。
[5]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340,11091页。
[6]《富阳县志》卷19,18页。
[7]《富阳县志》卷19,19页。
[8]参见政协会富阳市委员会编《丹青传相业:清董邦达、董诰书画精品集》,西泠印社出版,2013年;王琥《入妙清娱 两朝知遇:董诰和他的奉敕绘画艺术》,《收藏》2013年9期,48-53页等论著。
[9]《富阳县志》,卷19,9页。
[10]《富阳县志》卷24,18页。
[11]《富阳县志》卷24,19页。
[12]徐国华搜集整理《金头十八墓的传说》,见山东大学中文系民间文学教研室编:《山东民间文学资料汇编(临沂地区专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山东分会,288-289页。
[13]政协郯城县文史资料委员会编:《郯城文史资料第2辑》,政协郯城文史资料委员会1985年,95页。
[14]莫非《征蛮将军王尚文总兵》,收入莫非,樵风编著:《闲话观海卫 》,沈阳出版社 2011年,146-152页。
[15]同上,152页。
[16]《金头将军方廉》,白庚胜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 浙江杭州 富阳卷 》 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43页。
[17]可参见罗杨主编:《中国民间故事从书 浙江宁波 余姚卷 》,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年;
[18]《中国民间故事丛书 浙江温州 乐清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
[19]倪方六著:《民国盗墓史》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268-271页。
[20]《富阳县志》卷19,18页。
[21]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340,11091页。
[22]《满汉名臣传续集》卷68《董诰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3657页。
[23]参见岸本美绪《清代中国的物价与经济波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等。
[24]《富阳日报》,2015年3月28日。
[25]《富陽县志》卷24,19页。
[26]《鹿山街道三合村发现“二董”新史料 弥足珍贵》,2015年1月19日 9:13 富阳新闻网。据说当地有《董邦达、董诰在三合吴家村的传说》一书编成,可惜未见。
[27]《富阳县志》卷24,21页。
[28]陈学霖《刘伯温与哪吒城:北京建城的传说》,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135-138页。
[29]赵世瑜《传说、历史、历史记忆---从20世纪的新史学到后现代史学》,《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2期,175-208页。
(作者单位:杭州市富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