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娟
诗格是唐代以后出现的一种论诗形式,它以其独特的论诗风格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中散发熠熠光辉。纵观学术界研究诗格的历史,各位著者大多从整体宏观的文学史角度对全唐诗格创作进行了考证和论述,如罗根泽先生《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周维德先生点校《文镜秘府论》、张伯伟先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等,这都代表了学术界对唐代诗格的重视和创获。与以上各述不同的是,《晚唐五代诗格研究》明确了历史分期——晚唐五代,既将连贯的唐代诗格分述,又注重勾勒诗格史的线索,正如作者所说“本书的研究对象就构成了一个以晚唐五代为主体、又上溯下衍至中唐和北宋初年的诗格群体”①,更加集中的时代抽绎总结诗格著作所体现的时代源流、论诗宗旨、论诗形式等重要内容,成功地将晚唐五代诗格理论成就彰显出来。如胡小石先生所言:“研究唐代文学批评,最应当着眼的,是看他们转变风气的地方。唐代文人,一方面结束六朝以前,一方面又开启宋代以后。此朝实为中国古今文学变化之枢纽。”②
《晚唐五代诗格研究》分为上、下篇,上篇分绪论和正文7章,下篇三章则专注文本:贾岛《二南密旨》辨疑、《二南密旨》绎旨和齐己《风骚旨格》绎旨,本书理论和考证注解相结合。《晚唐五代诗格研究》在论诗范畴的延展性、关注传统诗学的继承性这两方面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一、概念范畴的延展性
晚唐五代诗格数量繁多,牵涉到构思、创作、风格、诗法等多方面的内容,论诗风格亦因人而异,把握起来仍具有一定难度。《晚唐五代诗格研究》的重要学术贡献就在于将纷繁的诗论术语加以深入梳理,充分挖掘各著作中的共通点,推源溯流,传统诗学与晚唐五代诗格特色相融合,既从诗格著作整体统筹(以“意”为主和“磨炼”为用),又结合文本具体详论(六诗六义论、物象论、诗法论、诗格与创作),在论述中,将各个诗学范畴进行了前后勾连,如对“意”“磨炼”、“物象”等范畴的理解和阐发,深入浅出。从整个晚唐五代的诗格著作来看,作者认为其诗论宗旨可从以“意”为主和“磨炼”为用这两个大的理论范畴分析。这两个方面虽看起来单薄,但却是从内容和形式上对整个晚唐五代做出了最具概括力和系统性的总结,表情达意是追求,磨炼字句是途径,二者相辅相成,贯穿于一时代之诗格。
正如作者反复提到的,“唐五代是一个空前重‘意的时代”,“‘意范畴作为一个的内涵和指意范围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它不但涉及构思、表现与风格,同样涉及鉴赏及批评。”(页74)如此具有统摄性的言论正是在大量的文献资料的分析中归纳出来的,而这正是在对王昌龄《诗格》、皎然《诗式》、旧题白居易《金针诗格》《文苑诗格》、旧题贾岛《二南密旨》、徐夤《雅道机要》、王玄《诗中密旨》及旧题梅尧臣《续金针诗格》等著作的对比研究中总结出来的,第二章《论诗宗旨》中,对“意”之所指、“意”之主导地位、“意”之表意关系做出了明确的梳理,尤其是在阐释“意”之所指这一节中,创新性地将“意”的内涵分述为五个方面:
“意”与志、情、心、理:作为表现内容的“意”;
“意格”与“意境”:作为分类标准与表现方法的“意”;
“立言盘泊曰意”:作为风貌特征的“意”;
“意境神王”与“意兴”来袭:作为精神状态、创作冲动或灵感的“意”;
意高、意新、意圆、意婉:“意”的批评标准
从不同层面进行清晰明了的阐释,对个别范畴(如意境、意高等)的辨析,对于我们认识和理解以“意”为主的晚唐五代诗格的论诗宗旨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二、继承传统,推陈出新
我们在上文中提到《晚唐五代诗格研究》是对传统的创新,它有着历史的横贯线,是承上启下的,既继承了传统诗学中的精华,又散发自己独特的光芒,本书的第三至第七章则是如此。作者在第三章提到“六诗、六义本是儒家经学中的传统理论,这一理论自汉代以来便成为一种传统诗学观念,对历代创作产生着深刻影响。晚唐五代诗格多从诗法角度着眼,对六诗、六义进行了新的解读。而且,这一理论又和晚唐五代诗格中的物象、“内外意”诸理论相互融合,从而形成了独特的理论特色。”(页105)所以说,书中有关六诗六义论、物象论的论述可以说是对传统诗学继承和发展的典范,作者正是从和而不同的角度,着重分析晚唐五代诗格的理论特色。
首先,对于六诗六义理论,虽然众多晚唐五代著者仍标榜传统六诗六义的名目,倡导儒家诗教的美喻讽刺,凸显现实主义精神,但落实于创作实践中,便产生了不同的问题,如对六诗六义的同异之分、体用之分等论辩,正是针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晚唐五代诗格研究》提出了创新性看法:
1、六诗、六义不同论,以齐己《风骚旨格》为例
2、六义论更倾向于诗歌创作技法的阐释,以贾岛的《二南密旨》为例
书中以大量的诗格原文和诗句作为例证,对比分析颇为精切,尤其对六义论有着清晰的认识:
贾岛虽然对六义的具体解释秉承了《诗大序》以来的政教传统,但其解释显然是从诗歌艺术特征角度讲的,且主要教导人们如何做到风、赋、比、雅、颂,所以属于方法论的范畴,这与传统经学家的六义论明显不同。以风为例,《毛诗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显然是从教化的角度立解,说的是《诗》的作用。贾岛则不同……要求“与体定句,须有感,外意随篇自彰,内意随入讽刺,歌君臣风化之事”根据诗作整体的风貌特征决定诗中一句或是一联的写法……贾岛理解的“风”,是一种诗歌创作手法,是诗法,不是诗之“体”或诗之“用”。(页116)
作者从诗歌艺术性的角度看到了晚唐五代诗格独特的理论价值和美学意蕴,从而将“六诗六义论”的新发展完整地展現在我们面前。
其次,值得注意的还有“物象论”。作为中国古典诗学的重要概念,“物象”,由“物”出之,由“象”衍生,它在众多的诗歌创作中已然出现,从《诗经》《楚辞》到赋到唐诗,都不乏物象。然从批评史意义来看,“物象概念进入文学批评领域大概是唐代的事情,且多见于唐五代诗格。具体来说,中唐以前的诗格作品极少出现物象这一概念。”(页130)作者指出,对“物象”理论的研究多集中在晚唐五代时期,是特定时代滋养的结果,具有自己的发展特色,他从五个方面论述了“物象”的特点,而其中最具创见的便是对物象理论与讽喻理论的结合和“执象指意”解释方法的极端化这两个方面的阐释。作者条分缕析,引证注解,对“执象指意”解诗方法的极端化更具识见:“从对整首诗的解读来看,《二南密旨》这种‘执象指意的解读方式显然违背了诗的本意。只是以诗句中物象所隐含的政教意义为据,简单地将诗教比附于政治,故虽然是示人以‘总显大意之法,却不能从整体上正确地把握诗意,其缺陷,正如汉儒之解《诗》,真乃‘论诗而若此,启复有诗矣。”(页152)这种引证观点抒己之见的方法,显得中正通达,深中肯綮。总之,《晚唐五代诗格研究》的“物象论”研究,忠于文本,究于文本,体现出晚唐五代诗格的显著特征。
《晚唐五代诗格研究》不仅在学术上有很大创获,而且也体现出谨严纯正的学术品格。程千帆先生曾经说:“文学研究,应该是文献学与文艺学最完美的结合,文学研究首先要有文献学作基础,有什么材料说什么话,这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③蒋寅先生在《清代诗学论稿》中谈及程千帆先生的言传身教:“做学问既要专,又要通。”身为程门学子,作者更是以身作则,方法的扎实运用和学问的专和通也充分体现在这本书中。先是从本书的绪论中,我们就能深切地体会到作者的谦逊态度,遣词用句极为简洁条理。学问之专,应该是指作者对于知识准确性和深刻性的追求,这充分体现在对晚唐五代诗格著作的考证和分类上,体现在文本和理论相结合的阐释方法上,始终以晚唐五代诗格的特征为主线,理性分析,论述严谨;学问之通,便是指作者的眼界之开阔,心思之发散,这体现在对“磨炼”“势”“格”等范畴的穷源溯流上,体现在关注晚唐五代诗格对传统文论的继承和创新上。所以说,要充分挖掘中国古代文论知识之广博精神,正需要这样融会贯通的意识。
注释:
①李江峰,《晚唐五代诗格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7,第2页。
②胡小石《中国文学史讲稿》,《胡小石论文集续编》,第163页。
③巩本栋《程干帆沈祖棻学记》,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120页。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