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
阉 割
几天前就盼着那个走村串巷的骟猪人的出现。乡亲们说,你们知青养的那头猪该骟了,否则长不快,以后肉也不好吃。
那天骟猪的来了,不像兽医,也不像屠夫。我们沏上茶,递上烟,然后前世今生地聊了起来。他歇定后,让我们把猪赶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嚎叫的猪按倒,骟猪的吐掉叼在嘴角的烟屁股,不慌不忙地从挂在腰上的皮袋里摸出一把刀来,在裤腿上蹭了蹭,另一只手在猪的下腹部摸了摸,大概是在找部位,接着一刀下去,猪凄厉地惨叫起来,四肢剧烈地抽搐,我们死死地按住。骟猪的一只手伸进切口处,掏出一个东西来,并把它割断。然后又从腰间皮袋里摸出一个瓶子来,倒出了一些膏状物,涂抹在切口处,算是手术告成。我们松开手,猪挣扎着站立起来,拼命地跑开了。我们一身汗。
按规矩,给骟猪的管饭,付两块工钱,不管饭给三块钱。我们给了他三块钱。
那时,我们不知道那头猪是公的还是母的,那骟猪的割下了什么。后来知道了。
杀 牛
队里的晒场上支起了一口巨大的锅,满锅的水正在沸腾。社员们都来了,孩子们也来了,像是有喜事。
蒙上眼睛的牛被牵来了,因为老迈,耕不动田、犁不动地了。因此,社员大会决定:杀了它吃肉。牛似乎预感到末日的来临,默默地站着,大腿在抽搐。牵牛的人紧紧拉住靠牛鼻处的缰绳以稳住牛头。老五拎着斧头走到牛的正面,庄严地看了大家一眼,对准牛头两只角之间额头的平坦处,抡起斧头猛力砸去,牛应声倒下,大人小孩一片惊嘘。接着就是剥皮,分割牛肉,每家按正式劳动力分得两斤或三斤不等。牛的下水就在那口大锅里煮了起来,大家现场分享。
牛的一生是这样凄惨地结束,但谁都觉得理所当然。如果此时有人在想,为什么牛为人类劳作了一辈子,风吹日晒、吃尽苦头,到风烛残年,人们还不放过它?那人们会对这个人的想法感到奇怪。好在那时没有人这么想,我也没这么想,因为已经好久好久没沾荤了。
招工表
小组里最好的朋友上个月招工进城了。邻村几个知青组同期来的同学也陆续或招工,或推荐上大学,或参军离开了农村。什么时候才轮到我啊?都四年了。那些日子里,情绪非常低落,经常感到一阵阵的孤独和绝望。
那天因为进城办事顺便回家,正准备吃饭,一个刚来我们小组不到一年的组员匆匆来到我家。他手上拿着一张表说,这是招工表,请你签个字。
我招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我喜出望外,我一把抢过表格,看都没看,高高扬起,穿过院子往屋里跑,边跑边喊:“妈妈,妈妈,我招工啦!”
那个组员急了,在我后面追着喊:“这是我的招工表,我的招工表!”我已经听不见他在喊什么了,一直跑到餐桌前。不知什么原因我的意识突然反应过来,扬着表的手在头上停住了,慢慢的我放下手来,看了一眼那表格,表的姓名栏里豁然写着那组员的名字,他迅速拿过表去说,麻烦你了,请你在小组长栏里签个字。
我的脸倏地红了,不知所措地呆站在那里。母亲看到这情景,明白了怎么回事,轻轻地说,快签完字吃饭吧,大家等你呢。然后转身回到餐桌旁。现在回忆起这事,我想那时母亲一定很难过,她为儿子的尴尬难过,更为儿子迟迟不能返城难过。
我找了一支笔签上了字,并竭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对那组员说,急了吧?我跟你开个玩笑。
那年代,人们特别要面子,真怕那组员事后说,他想招工都想疯了。
我确实想疯了,我还要等到哪一天?
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苦涩的尴尬事。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在我的面前提起这件事。
古溪河边的那夜
当年的支书脸盘黝黑,面容刚毅,倔强的头发像一根根钢针直立,他是村里的基石,是村民心中的支柱。可眼前的他步子颤巍巍的,脸色苍白,身体孱弱。握着他有些冰凉的双手,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熊熊燃烧的火把,一张张愤怒的面庞,沸腾的男女村民,惨白的汽油灯下瑟瑟发抖的女人……
那晚,寒风凛冽,几个女人从不同的藏匿地方被搜了出来,推搡着押往大队部,村民们尾随而去。当我从人群中挤进大队部时,眼前的情景令我震惊了,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紧紧围在中间的四个女人,惊恐万状地缩在一起,如临大祸。此时支书站在一张方桌子上,愤怒让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脸色涨得黑紫。他攥着拳头高高举起怒吼着:“杏花是贫农出身,他们欺负杏花就是欺负我们贫农,他们打杏花就是打我们贫农,我们坚决不答应!”
“坚决不答应!”被煽动起来的村民们激奋地跟着喊。
“我们要像当年土改斗地主那样与他们斗争!”支书续继吼着。
那是一个地主成分的大家庭,因为成分高,一个男人直到四十岁才娶上了一个刚刚死去丈夫、带着两个孩子的外地女人。新来的这个女人为了分得房产,与家族其他成员起了纷争,这个房产的几个关系人从外地赶来。于是,那个贫农出身的媳妇遭到围攻,由于连续几天的争吵,疲惫的贫农媳妇突然昏厥了过去。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一直关注事态发展的老支书终于按捺不住了,慢慢积蓄起来的愤怒此时爆发出来,一场家庭纠纷被理解成贫农与地主间的阶级斗争。
此时,在支书的感染下,我内心也开始激动起来,这个只是在电影上看到过、在书本上读到过的情景,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我庆幸能赶上这场阶级斗争。
有村民叫喊,把这几个女人押出去游街! 提议立即得到响应,于是几个青壮年找来了绳子,把为首的一个女人五花大绑了起来,另外三个女人跟在后面,从大队部出发,上百村民打着火把,开始沿着村子向古溪河方向走去。寒风呼号,天上飘起了雪花,一条蜿蜒在村子的小路上的火把长龙在黑夜中晃动着凄厉的光芒。
游行队伍前推后搡地转回到了村头的广场上,村民情绪持续升温,两只汽油灯的寒光把大操场照得惨白雪亮。人们抬来了一张八仙桌,把为首的那个女人架到桌上,让跪在一根柴禾上,另外三个女人在桌子下方并排的跪着。这时人群中一人高喊,把她们的头发剃了!
“剃了!”“剃了!”人们声嘶力竭地附和。
知青小组有理发剪!还是那个人说。
我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跑回宿舍,取来了推子和剪子。
几个村妇拿起剪子咔嚓咔嚓地剪开,人们的狂叫淹没了那几个女人的苦苦哀求声。人性随着一缕缕头发落下而泯灭,女性尊严连同着黑发被乱脚踩入雪泥里。刺眼的汽油灯光照在四个没有头发的女人的光头上。狂热的人们感到痛快。
古溪河在呜咽……
绝望和哀怨的几个女人几乎麻木了,任凭被侮辱到极点(今天我仍为当年提供剃头工具而感到罪孽深重,一生不安)。
夜深了,天气更加寒冷。一些老人孩子在强烈的兴奋之后开始散去。面对四个瘫跪在地上如同死人般的女人,人们的狂热在燃烧到顶点之后开始慢慢消退。
村支部决定将四个女人押往十里之外的公社去。
我站在我們知青宿舍所在的小山岗上看着,几支火把、几个女人、几个背着步枪的民兵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远处移动,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此时周遭归于漆黑,寂静,寒冷……
第二天这件事轰动了全公社,四乡八村的人涌向公社。舆论开始谴责赵村村民的野蛮,支书和他的成员们逐渐感到了压力。于是,事件很快被传播成了是桥村的知识青年所为。因此,公社派调查组来到我们村知青小组找我谈话调查,我按照要求,搪塞了调查组。在那个无法无天、是非颠倒的年代,这事的处理就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后来,听说四个女人的唯一要求是为她们每人买一副假发(那时只有演戏用的假发),她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
后来,听说一个女人因为当时已经罹患癌症,回家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后来,这事渐渐的不再有人提起。
今天,看到眼前老迈的支书,真不知道当年那场悲剧到底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