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枫
打湖草
我的家乡是湖区,多水田。
在没有化肥的时候,种田是靠打湖草来沤肥的。把打下来的湖草撒在田里,牵牛下田起板,翻起的泥块把湖草压下去,再在田里灌上浅浅的水,过些日子,泥下的湖草就腐烂了,变成了有机肥。
民谣唱道:“正月吃吃喝喝,二月编箩紧索,三月磨镰打草”,这后一句就是唱的打湖草。
打湖草最要紧的是要有一把好镰子。镰子是反孔的,锋利无比,装上一丈来长的木柄,颇有点类似古代的兵器钩镰枪。
打湖草是个费力气的技术活。如果只是凭两手的蛮力,一天下来是打不了多少湖草的,人还要累得半死。你得要用巧劲。把长长的木柄的一头夹在腋下,双手握紧镰柄,两腿叉成马步,镰刀平平地伸进湖草丛中,腰身、双手同时从左往右发力,横着一扫,镰口贴着地皮削过去,湖草贴着镰杆团过来。就这样,刷,湖草倒下一片;刷,湖草又倒下一片。行家最多只要四镰子,就能打下一担湖草,团成一堆。再打,再团堆。打湖草时,是家里人送饭到湖滩去吃的,为的是节省时间,好多打草。湖滩只有那么大,湖草尽管长势好,但也只有那么多,而大家都要来打湖草,你不抓紧,草就成了别人的了。
湖西村人印象最深的是1965年为争抢湖草,在鸭子湖滩上与长山圩人差点发生的大械斗。
鸭子湖是太泊湖的一个支汊,是皖赣两省的分界处。湖西村在解放前归安徽的东流县,解放后才划归江西的彭泽县,所以,这一带在老百姓那里也没个非常明显的分界线。你的牛吃草到这边是常有的事;我的人打草过那边也是常有的事。一直以来都没发生争吵。
那年春天到得早。开春三月,鸭子湖滩上草长得齐腰深,青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这是打湖草的最好时节。
当两边的草镰子一齐向湖草挥动的时候,湖草萎缩的速度当然快过了人们的预期。而人们对湖草的需求却并不减缓,于是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巴不得多打一担草。要知道,“头春一担草,半夏一箩谷”啊!有的人家,除了自己出动外,还请来亲戚朋友帮忙,打的打,运的运,忙得不亦乐乎。
随着湖草的减少,两边的人对对方跨界打草的不满便越来越重了。
那一天,也不知哪家请的帮工拉错了别人家的草,就有人大嗓子一喊:“有人抢草了!”这一下,就像在油锅里迸进了火星,双方都将对方当成了抢草的人,一些手快的人便动起了拳脚。长山那边就有人将这边拉草的牛牵过去,这又引起这边人的更大恐慌。“抢东西了!”紧张地一声喊,湖滩上这边打草的人都拿着镰子围上去,双方阵势摆开。这边先吃了亏,当然不能服软。便有一些练过把式、会些拳脚的,冲上前去,撂倒对方几个,抓回几个闹得最狠的,夺回被牵的牛。这边也有些人受了伤。当对方再冲上来时,这边的镰子齐刷刷挥起来,就像古代的两军对阵一样,一场流血械斗眼看就要发生。也是不该有事,这边公社的武装部长来检查社员打草的情况,见状,朝天鸣枪,镇住了所有的人。
后来,还是两边县政府谈判,明确以阴山河流下来的一条水为界。以后打湖草,双方互不过界。再后来,围湖造田,化肥当家,打湖草就被尘封进了歷史的记忆。
摸脚迹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吃水是有讲究的。或者是水上行船收盘缠,或者是水边种田得收成,或者是水中捕鱼得实惠。
在水中捕鱼,也是有讲究的,有船有网的,那就方便得很,放丝网,拉脚网,撒大网,捕鱼就像在菜园摘菜。没船没网的呢,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在我们那里,有些人就特别会“摸脚迹”,抓来大把的鱼。
隆冬天,鱼不再到处游动觅食,而是沉到水底,在湖底的一些沟沟壑壑猫起来。因为沟壑里水稍微深些,水温也就稍高一丝丝。这时候,你要是下湖去,踩出一些或深或浅的脚印,鱼就会钻进这些脚印窝里。然后,你就可以循着自己的脚印,一个个摸过去,脚窝里的鱼一个都跑不掉。
在中老屋村,最会摸脚迹的是敏乐母舅。
敏乐母舅身材不高,走路时脚步轻轻,有时候走到你背后你可能还没有发觉,据说这是他练过武功的缘故。他摸鱼,会先去放脚迹,穿一件皮裤子,再冻的天也不怕水冷。他在水中走路的脚步是一样的轻重,放的脚印也是一样深浅,所以他摸上来的是清一色的鲫鱼,斤把重,让人眼热得很。吃鱼讲究的是“冬鲫夏鲤”,三九天,将这斤把重的鲫鱼清炖或是红烧,鱼肉又嫩又鲜,是上好的美味。所以,他摸上来的鱼卖得快,有时候人还没到家,半路上鱼就差不多卖光了。
敏乐母舅家与外公家没出五服,两家住在紧隔壁。每回,敏乐母舅家煮鱼的香气飘到外公家这边时,孩子们都露出很羡慕的神色,外婆便会小声地嘟嚷:“你们莫向人家食,你爹爹是不会下湖去摸鱼的。”
这话听得回数多了,外公多少有些烦心,私下就去问敏乐母舅,下湖放脚迹要准备些什么?敏乐母舅笑笑说:“的爹也想下湖啊?那可是要吃得苦的哟!”
外公顾不得辈分高,说:“你不要卖关子!”
按照敏乐母舅说的法子,他先是到新屋里去买回一块上年的水牛皮。用牛筋线一针一线地连起一件牛皮衣,再用桐油一遍一遍地涂上。过了几天,桐油干了,试穿一下,还不错。
那天鸡叫头遍,外公便起来穿衣,收拾好家伙什,与敏乐两个人结伴就上了路。
从鱼公林下湖,外公穿着大牛皮裤子走在水中,有些轻飘飘的,只晓得跟着敏乐往前走。敏乐母舅说:“这不行,要分开走,不然惊了鱼不敢来。”于是两人分头,一向南一向西,一路踩过去。外公向南走,到蹲仙石往回返;敏乐母舅向西走,到马家嘴往回返。一边往回走,沿着去时做的记号,一路往回摸。摸到了鱼,就扔到背后的鱼篓里。天大亮的时候,叔侄两个回到了下湖的地方,鱼篓都满了,外公身后还拖了一条绳子,绳子上是一串串鱼。敏乐母舅摸到的还是清一色的斤把一条的鲫鱼,外公摸到的则多是一两斤一条的鳜鱼。
回家的路上,不断有人买鱼。外公的大鳜鱼好让人眼热,大家都来抢着买。外公说:“好歹还要留一些回家让孩子们尝鲜。”
孩子们有鱼吃,而且是肉多无刺的鳜鱼,捧着碗,那个美啊,早不是吃鱼的味道了。
第二天去放脚迹的时候,敏乐母舅对外公说:“的爹,今朝我俩换个位置,你朝马家嘴走,我朝蹲仙石走。”外公“嗯”了一声,就一路朝西走过去,天亮时,二人还在鱼公林会面。敏乐母舅摸到的还是清一色的鲫鱼,外公摸到的还全是鳜鱼。敏乐母舅看了,心里有些想不明白,就按照外公放的脚迹摸过去,原来外公身材高大,走路的脚步重,那个牛皮衣连的鞋也大,放的脚迹窝深,鳜鱼个大,就喜欢往这样的深脚窝中藏猫猫。
敏乐母舅笑着说:“一头牛,一路草,各有天命啊!”
抢风滩
数九寒冬。
发了狂似的大北风,从江面上横扫过来,经过大斜山和长山之间夹弄的挤合,更显得劲头十足,从八亩田直灌进太泊湖。在风力的驱赶下,湖水像听话的绵羊,乖乖地向南撤退,不到一餐饭的工夫,从董家垅、虞公林、双墩廊,往南,一直到杵山、大泊头,方圆几十里的湖面上没有了水,只剩下稀糊糊的泥浆。太泊湖两岸的人管这叫风滩。泥滩上面,是成堆的鱼,来不及随水撤退的大大小小的鱼。
这时候,沿湖两岸的人,身大力强的男人们,便赶紧下湖去抢拾风滩上的鱼。
抢风滩也是有些讲究的。
俗话讲“人强不抵物毒”。抢风滩要有推凳。用一块尺把宽、四五尺长的木板做底,在一头垂直装上两只木档,从直档中间向木板的另一头斜装两条拉档,这就是推凳。抢风滩时,在推凳的前面放上竹篮或竹篓,用来装捡的鱼,人两手扶着那竖起的两根木档,一只脚踩在推凳的头上,将另一头踩得微微翘起,另一只脚在湖面的泥浆上用力一箭,人就借着风力向前快速地滑行,很有点像滑水的样子。当然,你得顺着风向。
抢风滩最好还要有啄钩。就是请铁匠打一个半月形的弯钩,一头留圆孔,装上三四尺长的木柄。这样在捡鱼时只用啄钩去啄鱼,人不用弯腰,又快。再者,如空手去捡鱼,那个冷冻也让人吃不消。风滩上的鱼不能一下湖就捡的,靠近湖边的都是小鱼。因为风力并不是一下子就上来的,它也有个先小后大,水就退得先慢后快。在水往后退的过程中,先是小些的鱼被甩下来,再到后来,风力加强,水跑得更快,那些大鱼也跑不过水了,全被抛弃在泥滩上。所以呀,越往风尾水头边,鱼就越多、越大,用乡亲们的话讲,那个鱼是堆硬了。
但是人下湖之后,往往是见鱼就捡的,一篮就要捡满了,又看见前面有更大的鱼,鱼色更好,就把先捡的鱼倒掉,又来捡大鱼、好鱼。这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体力。要是体力跟不上的话,搞不好就会冻着,甚至冻死。
1962年冬天的一场风滩,讲起来,到现在还让沿湖两岸人心寒。
那天从挨黑边,天就起了北风。风呜呜地叫了大半夜。人们知道,湖上又有风滩了。
鸡叫二遍的时候,就有一些胆大的人开始动作了。男人们扛着推凳,带着鱼篓,冲进了风中。刚下到湖里,一脚踩进泥浆中,冷得上牙直打下牙。但是那泥滩上、身两边,横七竖八的鱼,一下子就让人忘掉了冷冻。
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太泊头以东的湖面上,就满是人,穿梭一样。
父亲就是在这时候下湖去的。
他那时当了生产队长,打鱼摸虾的事他没空去做,家里也没有置办推凳一类抢风滩的家什。但母亲在那晚听到风起的时候,在父亲的耳边嘀咕,人家男人都会去捡些鱼来,我家的人是个相公,家里的伢连鱼鳞都摸不到一片。父亲终于在这嘀咕声中,起了去捡鱼的念头。没有推凳,就用家中一个大些的板凳顶替。
父亲是第一次下湖捡风滩,一下湖,看到身边的鱼就捡。一篮捡满,他马上送回岸边,母亲就在岸边接回家。当父亲第二次赶到蹲仙石边上时,天大亮了,风也小了一些。这时他听到有人低声求救命。原来,是半夜下湖的人,在风中泥中呆的时间太长了,人又累又冻,顶不住了。那人浑身是泥浆,只看到两只眼珠,也认不出是哪个。父亲就丢下自己的东西,将他拉到那个推凳上,推他上岸。离岸还有里把路时,风陡然停了,湖水从南边飞一样杀回来,转眼就齐腰深。父亲一慌神,顾不得分辨东西,直往岸边奔。水越来越深,他不会游水,再慢一点,不要说他救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也会被水淹了。好在命不该绝,对面来了一个人,将他俩救上了岸。
这边风停了,湖水回来了,而父親却没回来,母亲急得大哭,见一个问一个:“看到我家人么?”“看到我家人么?”母亲从村前的湖边沿湖寻过马家嘴、帽子山、金家榜、赵家,终于跟父亲碰到头。
而那天因为风停得快,沿湖两岸被冻淹死的不下二十人。那个被父亲救的人和救他们两个的人,后来成了好朋友。
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要父亲去捡风滩,就连我长大后,也不让下湖,她说:“命比什么都金贵。”
花亭大堤建好后,湖面缩小了三分之一,再起大风,湖水也无处可退。风滩也就只有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