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帝师陈宝琛晚年复仕之路探析

2018-03-19 15:13:34苏经强
关键词:张之洞人才

苏经强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州 350117)

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又字弢庵,号橘叟,晚号听水老人,福州闽县螺洲人(今福州市仓山区螺洲镇),因担任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而名震中外。光绪十一年,陈宝琛因“丁母忧归,又以荐唐炯、徐延旭故部议降五级调用”[1]92。此后他看似隐归在家,“赋诗听水,罕见宾客”,长达二十四年。其实不然,陈宝琛是“隐而不闲”,期间积极投身于教育事业,成为福建近代教育转型的开拓者。陈宝琛中年里居,远离朝政二十余年,晚年却能复仕,且高居帝师之位,不可谓清末政界传奇。笔者拟就陈宝琛晚年的复仕缘起做一番梳理,并借此分析陈宝琛复仕原因。

一、陈宝琛晚年复仕之缘起

陈宝琛之所以能在六十一岁高龄得以复仕,学界有不同的说法。一是张之洞力荐说。近代传记名家王森然认为:“宣统御极,初以湖广总督张之洞,同科及等进士,荐令入觐。”[2]18二是江苏巡抚陈启泰引荐说。这一说法否定张之洞推荐说,高拜石认为“张之洞与陈宝琛原为同属清流,但张却没有荐引陈,而由时号称‘植品端严,政声卓著’的江苏巡抚陈启泰,专折荐举”。“经此一荐,优游林下二十余的橘隐(宝琛自号)便应召入京了。”[3]

上述二说各执一词,孰对孰错?事实上,张之洞与陈启泰均曾大力引荐陈宝琛复仕。《闽县陈公宝琛年谱》较为详细地记载了陈启泰上举荐折:“查有降调内阁学士,从前侍直讲帷,早邀知遇,迩来时事日棘,尤为特望所归。闽省学务路政赖其主持,虽海外侨人亦莫不输诚翕服。今年甫六十,精力强壮如初,可胜艰巨之任……曾与互以道义相砥,而确信其生平;以文字相知,藉识其行谊,洵足表率群伦,为时桢干。倘荷擢用,必有可观。”[4]95

民国笔记《花随人圣庵摭忆》记载了张之洞的举荐:“那拉后既殁,始重召为礼部侍郎,则南皮(张之洞)之力。”[5]《郑孝胥日记》多处提到张之洞举荐陈宝琛事宜。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记之:“得何梅生书。《中外日报》言,江督(张之洞)荐举张佩纶、陈宝琛、王先谦、沈曾植及余五人。”廿三日又记之:“南皮(张之洞)言,善联(福州将军)来电,言有举陈伯潜(陈宝琛)者。则报传南洋(张之洞)所保,或可信也。”陈宝琛自入翰林后,与张之洞、张佩纶和宝廷志同道合,交情深厚,且敢言敢谏,不畏权贵,史称“枢廷四谏官”,又有“清流党”之名。其中,张之洞与陈宝琛订交最早,情文相生,意气相投,颇多书信诗文往来*二者书信往来参见:许全胜著《陈宝深致张之洞函犊辑注》,载《近代中国》2005年第6期。书信有关船政、书院、诗文、国情种种不一,在他闲赋时举荐特别多人才至张之洞处。。陈宝琛青年时“迁官之速,尤过于张之洞”[2]17,其后中年归隐二十多年,而张之洞在这期间官拜封疆大吏,功业卓然。光绪二十一年五月十四日,郑孝胥日记记载:“南皮已荐伯潜,闻其丁忧,甚惜之。”光绪二十四年,张之洞刚从湖广总督提任到朝廷中央任职,他即专折奏议,大力举荐陈宝琛:“该员才品兼长,学端志远,办事沈毅有为,向来讲求洋务于兵轮商务工作等事,并皆熟习中外大局,均属瞭然能见,其大不同侈谈西学皮毛者。”[6]陈宝琛赴京后,见了在京闽籍人士和旧友,其中最主要人物即张之洞。“张公孝达时在军机,与公(陈宝琛)睽近三十年,知公来,延在什刹海湖楼酒坐,共谈往事,不胜欷歔。”[4]100然而此时张之洞已病入膏肓,因政见异于当权者,“郁狂气发”,病情日益加重。1909年10月4日,摄政王载沣前来看望气息奄奄的张之洞。载沣走后陈宝琛进室探问。张之洞言之:“国运尽矣!”[7]当天张之洞溘然长逝。陈为张写的墓志铭有云:“初,宝琛与公接膝京师,谬引同志。里居一访公广州,前后契阔,几三十年。前岁入都,见公道孤志励,气郁虑煎,私用忾吧,孰知会邅而决遽哉!”[8]这些足可说明陈宝琛与张之洞交谊甚笃,二者共为国运担当。张之洞对时局认知体悟甚于陈宝琛,最后见面也是举荐者对被举荐者的政治交待。

其实引荐陈宝琛的并不止张之洞和陈启泰二人,陈还得到了多位在朝仕官的呼应。“宣统初年,疆吏交荐还朝。”[1]94光绪三十二年六月初六日,署理两广总督岑春煊举荐:“留驻旬日,朝夕深谈,语及时局,艰虞忠爱之诚溢于词色,于中西政教得失及目前应办各事指陈深切条理精密,均可见之施行,臣尤服其器量之沉毅,特议之和平。”[9]同年十二月初七日,湖北臬台梁鼎芬举荐:“一代大师前内阁学士陈宝琛英敏忠劲,在翰林时最有声望,家居二十年载,植厚生成,成就甚重,殚心时事,不辞劳瘁。”[10]十二月十六日,两广总督张人俊向朝廷推荐陈宝琛:“益殚心经世之学,于中西法政靡不探讨研究,窥见本原,每念时事日艰辄忧于色,身居原野心存君国,其忠爱之忱有足。”[11]十二月二十四日,广西巡抚张鸣岐奉旨荐举陈宝琛:“振兴国事必先简拔人才”,陈宝琛“归里二十年之身行事卓然不苟,士夫奉办矜式,每念时艰,日丞益究心于中外经世之学,期有以上裨国以下益民生”[12]。光绪三十四年正月二十四日,时隔不久,两广总督张人俊再次向朝廷举荐,“学问淹通,敦尚气节”,“圣主侧席求贤如陈宝琛才识过人,守正不阿”[13]。同年二月二十四日,广西巡抚张鸣岐也再次荐举陈宝琛:“志虑忠纯,践履笃实,才猷练达,经济闳深。”[14]同年三月九日,熟知陈宝琛的闽浙总督松寿向朝廷大力举荐:“每因地方公事接见陈宝琛与共商榷,闻其言论并熟察其为人,觉其学识纯正,深有功于地方学务及一切公益有不能不为心折者……陈宝琛为闽学之领袖,首以端士习遏邪说为劝学之宗旨,其德望既足以服人,而严正恳挚之诚,尤为诸生所感悦。”[15]宣统元年正月十二日,广西巡抚张鸣岐第三次举荐陈宝琛:“益殚心经世之学,江湖魏阙,忠爱肫然,其人品学术累经中外臣工保荐。”[16]

由此看出,从光绪末年到宣统元年,陈宝琛得到了众多地方大吏的推荐,其中张之洞的作用最为重要,其次是陈启泰。从中亦可以看出陈宝琛学识与人品、能力与才干是当时朝廷内外公认的翘楚,这也是他晚年得以复出的主要因素。

二、陈宝琛晚年复仕的原因分析

年届六十的陈宝琛本该颐养天年,为什么重返清末政治舞台,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陈宝琛并不是不了解晚清的政治生态、社会现状及国际关系等,能够让他冒着政治风险,不计个人得失,下定决心作出复出的选择,取决于清末治国人才状况所需及个人深受儒家传统“出处进退”观影响两个因素。

(一)晚清时局治国人才所需

人才是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第一资源。满清能够以极少数人力北下夺得天下并治理庞大国家,得益于重视人才的结果。进入十九世纪以来,清朝外受侵辱,内政腐败,龚自珍、魏源等进步知识分子纷纷提出人才救国,龚自珍发出了“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一代之治,必有一代之人才任之”呼喊,对晚清科举选拔人才制度提出强烈的抨击。经历过鸦片战争的魏源对于人才的认识超越了前辈,他认为国家治理人才要不耻向西方学习,“师夷长技以制夷”。平定太平天国的晚清杰出大吏曾国藩对于人才更是有切肤之感,他始终将人放于第一位,认为“人才有转移之道”,“国家强,以得人为强”,“战胜攻取,仍在人,不在器”。然而,曾国潘这样的大才能够救清政府一时,却难以挽救晚清倾覆之势。

清末陷入体制内人才极度缺乏、体制外有人才不敢用的困境。光绪末年至宣统初年,体制内人才缺乏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宗室及八旗子弟作为满族政治的核心力量日愈式微,不堪重用。他们随着世代受禄,慢慢慵懒,文不能文,战不能战,在晚清时优秀的满旗将领几无出现,与清初有着天壤之别。载沣作为摄政王执政已是清廷最后的苟喘,却仍一味地加强皇族权力,组建新式廷内卫,任命自己两个毫无军事经验的弟弟——二十四岁载洵为筹办海军大臣,二十二岁载涛管理军咨处事务,进一步加速“满汉畛域”。二是晚清选人捐纳制极大地影响体制内人才选拔途径。捐纳制本是为了解决政府财政困难,却滋生出更大问题。无法正常从科举入官者通过捐纳金钱,获取官位后变本加励,收刮百姓钱财,导致社会动荡不安,官民对峙矛盾更加严峻。王韬对此指出:“捐纳之弊,大者病国殃民,小者空糜廪禄,故不废捐纳,天下终不得治。”[17]三是体制内的人才流向发生转变,体制外人才涌现。有研究者指出晚清受西学影响日愈加强,人才流向发生了根本变化,朝廷内部分流,由朝廷内向朝廷外分流,形成以西式学堂为中心的人才集中地[18]。

“同光中兴”一批老臣干将尤其是晚清四大名臣曾国藩、左宗堂、李鸿章和张之洞相继离开人世,他们对于晚清政权的持续发挥了重要作用。之后,戴鸿慈、孙家鼐、鹿传霖一批饶有治国经验的大臣也相继离世,以及像荣禄这样有能力的清宗室权贵大臣也面临后续无人的困境,人才问题加速了满清王朝的倒台。治国人才、扛鼎大臣,能够熟悉中外事务杰出管理人才是晚清最为急切需要的。光绪三十三年九月,朝旨明确要求各级官吏负有推荐人才之职责。陈宝琛青年仕时即典学试事、海疆军务,中年时创办新学,主持铁路等洋务,是清末王朝不可多得的政治家。因此,当权者不得不启用一批如陈宝琛这类忠诚肯干的老臣,并委以重任。

(二)深受儒家传统“出处进退”观影响

当今社会花甲复仕是少见的,然而对于封建士大夫而言是时有发生的事,他们主要受儒家传统文化“出处进退”观的影响。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他最早提出知识分子仕隐的问题,中国士人深受影响。知识分子要积极投身政治生活,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做到孟子提倡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以至士人们不论是主动“隐”或被动“隐”,心态上总体是健康的,有些不再从仕,隐退到底;有些仍在等待着明君的呼唤,从容再仕。从唐朝白居易在庙堂与山林之间徘徊,魏晋谢灵运入仕求禄与退隐,北宋苏东坡多次出处进退,元代名臣张养浩隐而再仕,陈宝琛父亲、祖父都是先仕后隐,也都影响着他的“出处进退”观,因此,陈宝琛沿袭儒家传统“出处进退”观,抱着皆可以为国家、社会服务的积极心态。

首先,陈宝琛虽寄于山水二十余年,但对于出仕仍抱着积极的心态。他关心社稷大事,可谓远离庙堂,心系天下。他的挚友陈衍有精到的论述:“弢庵是馆阁中人,虽罢官居乡二十余年,究与真村夫野老不同。沧趣名楼,则沧江青琐之思,亦诗人循例事也。”[19]陈宝琛将其居所冠名为沧趣楼,其诗词名之为《沧趣楼诗文》。“青琐”原指皇宫门窗雕琢青色连环花纹,后借指宫廷。陈宝琛一直以来有意愿复出,在这之前有三次复出机会,第一次是光绪二十年,由李鸿章引荐,却因父亲去世守服无法出仕;第二次是湖南巡抚陈宝箴推荐他,后因戊戌政变发生而遗憾未出;第三次是光绪二十六年,张佩纶向李鸿章推荐,但终因荣禄从中作梗难以奏用[20]。尤其是清廷甲午战败,陈宝琛忧愤不已,更激发了他报国救国之心。

其次,他世代簪缨,先君先贤忠君爱国精神激励他要有所作为。陈宝琛是世家弟子,曾祖父陈若霖为刑部尚书,祖父陈景亮曾任云南布政使,父亲陈承裘进士出身,候选郎中,曾分发刑部浙江司行走。世受皇恩,忠于朝廷,陈宝琛对清廷特别有感情。即使中年遭罢黜,也未影响其忠君之心。1908年光绪、慈禧去世,以忠孝自励的陈宝琛闻讯悲恸,并作诗致哀,践行了儒家“臣事君以忠”的思想。爱国的“国”在陈宝琛眼里即指清王朝,维护清王朝一统天下是臣子应尽的责任。对清王朝山河破碎、外侮内患,他深怀关切,希望能够与民族存亡共荣辱。

最后,他才干突出,希望弥补中年壮士末酬之遗憾。陈宝琛少年得志,是封建社会培养的优秀仕人,十三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一岁成进士,之后入翰林,只不过十年时间,官到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其迁官之速甚至超过了张之洞。陈宝琛参与草拟诏书、敇令等机要工作,并以清流之势指点江山,在防边、用兵、御侮、进退大臣等方面大胆进言,会办江苏军办、署理南洋大臣,深受当朝器重,颇有成就。正当如日中天之际,他却因锋芒过露,以“荐人失察”之过被“严加议处”,受部议连降五级,赋闲里居。这对于志致救国、做大事业的人,是多么无奈遗憾之事。因此能够复出,力求一番伟业,是陈宝琛弥补这一遗憾的重要机会。

此外,陈宝琛身体健康,精力过人。在封建社会,六十固然不年轻,他能够在其时复出,与他身体健康程度也紧密相关。江苏巡抚陈启泰举荐陈宝琛特别强调其“今年甫六十,精力强壮如初,可胜艰巨之任”。他平时注重养生,做人沉稳,做事大气,热爱爬山玩水,勤练书法,才得以高寿。

陈宝琛晚年复仕始于宣统元年二月十四日。六十一岁的陈宝琛接到了宣统皇帝的圣旨:“前内阁学士陈宝琛,著来京予备召见。钦此。”[21]当月,陈宝琛风尘仆仆赶赴京城预备觐见。从此陈宝琛的命运便与宣统皇帝溥仪牵缚在一起,长达二十六年,历经帝师、遗老、复辟、反伪满阶段。陈临终泣言:“求为陆秀夫而不可得”[4]152,晚年大节有守,但其情亦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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