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刚
(内蒙古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呼和浩特 010051)
长篇小说《寒冻》[1]是伯恩哈德艺术风格的代表之作。伯恩哈德通过该作品获得了多项文学大奖,奠定了他在文学界的地位。他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介于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寒冷世界,叙事的时间范畴内尽管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反而充斥着病痛、黑暗和死亡。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的不仅仅是感官上的寒冷,更是心灵的无助和压抑。于是,一个张着嘴巴试图大声呼喊却又无力发声的主人公形象跃然纸上。他在批判他人的同时也在自我批判,他在用语言将这个世界处以极刑之时也将自我放逐。消失在风雪之中的主人公的呐喊声却似乎因为他的自我毁灭而变得更加发人深省:主人公所遭遇的困境不过是当代人类境遇的缩影。整篇小说的气氛渲染及其批判思想的表达,显然要归功于作者独特的夸张艺术。然而,伯恩哈德的夸张艺术究竟有哪些独到之处?他是怎样将他的夸张艺术通过语言的张力展现出来的?这些夸张的表现手法产生了怎样的艺术效果?本文从对小说艺术特征的分析入手,研究其外在表现形式和内在思想之间的逻辑关联。
伯恩哈德创作的小说中,从第一部《寒冻》到最后一部《忘却》(1988)的问世,毫不妥协的批判性是其一以贯之的思想诉求,而夸张则是达成其诉求的艺术载体。“假如文学中对于相对的事实描述存在标准的话,那么就可以把他的所有作品本身看做一个独特的、巨大的夸张。”[2]《寒冻》作为其艺术风格的代表之作,从人物的塑造、环境的构建、语言的应用,到小说本身的思想以及其表达方式上,可以说小说中的每一个元素都是激进的和极端的。
主人公画家施特劳赫是一位愤世嫉俗的观察者,与世隔绝的批判家。伯恩哈德的主人公形象在他的作品中虽然有很多外在的变化,但是其主要特征却牢牢地建筑在一个典型的范式之上:一个在精神层面上颇有修养的知识分子,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同时常为环境所不容,最终变为一个精神狂人,通过激烈的言辞评判周围人和事物,使用无穷无尽的独白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倾泻而出。施特劳赫是一个失败的画家,他在消沉之中逃到了一个位于山谷中的小镇——维恩,一个在叙述者眼中“所见过的最黑暗的地方”*本文中所有对小说《寒冻》原文的汉译,均为本文作者所译。[1]10。而主人公从此以后就将自己束缚在这个从感官到心灵层面上最黑暗和冰冷的区域里。小说的环境塑造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托马斯·曼的《魔山》,这个小镇对于主人公来说同样是一个致命但是又具备了诡异吸引力的魔山,其中充斥着人世间所能发生的所有痛苦,上演着人类所能呈现出的终极荒诞。然而这个地方却让他着迷,让他不得不留在这里,直到他与环境越来越融为一体。“在我的身体里没有什么不在疼痛着。我必须在您的面前表现得像一位戏剧导演一样。”“您看到我的戏剧了吗?您看到胆怯的戏剧了吗?”[1]48施特劳赫用近似疯狂的语言导演着一场戏剧,而舞台正是这个无比丑陋、黑暗的小镇,人们忠实地表演着各自无可挽回的堕落和绝望。我们不难从书中看到作者鲜明的存在主义倾向,他怜悯着伴随人类永恒存在的苦痛,嘲笑他们的无力反抗,批判着世界的荒谬本质,最终走向了存在主义的尽头——虚无主义。他最终的自我毁灭实际上是跨越极限过后的自我救赎。因为“死亡是脱离一切的解脱,特别是脱离我自己”[1]90。
主人公的语言是极端疯狂的,是一种夸张的情感宣泄。这种情感的夸张和其他类型的现代、后现代艺术,特别是绘画艺术,有着类似的诉求:他试图借助喷薄而出的情感从现实世界中撕开一个裂口,让观者变成参与者。当读者阅读其看似千篇一律、歇斯底里的文字时,很容易沉浸其中,或是产生情感上的共鸣,或是在刺激之下对其产生反思。在这种“情感夸张”一再侵犯和逼迫之下,读者不得不跟随主人公的思路,去主动思考,而不仅仅是被动接受感官世界的信息。
画家施特劳赫几年前毫无征兆地离群索居,独自一人搬到维恩。实习医生通过日记和书信向医生报告画家的言行,通过画家滔滔不绝的独白来揭示画家的思想状况和世界观。作家笔下的维恩明显具有表现主义风格画作的特征:用粗犷的线条、大块的暗色系颜料勾勒出笼罩在风雪和雾气之中的小城镇,整个自然环境是灰暗的,强烈的阴郁和不安充斥着整个画面。如书名“寒冻”一样,当地似乎永远处于冬季,人们能够从作者笔下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寒冷。这种自然环境的冰冷渗透到了人文环境当中,连医学实习生和画家居住的客栈的房间里,也常常是冰冷得没有一丝温暖。与感觉上的寒冷相对应的,视觉上也经常是“阴暗”和“阴森”的,以至于小说中找不到一个有关阳光和光亮的词汇。然而,这里的环境描写毫无细节,不具有任何写实性,其本质是“人的隐匿着的艺术化外壳”[3]的隐喻,更是“想象力的空间以及其结构化”[4]的表现。这个空间内浓缩着个人和历史的梦魇,充斥着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阴暗面。
与这种极尽夸张的环境相适应的,是当地的居民无论在身体上和精神上几乎都是病态的。在描述维恩本地居民的时候,作者依然采用了与表现主义绘画类似的处理方式:模糊而阴郁的群像式描绘。几乎所有的人包括儿童都身患某恶疾,以客栈老板娘为代表的成年人大都道德堕落、生活腐化,非正常死亡和犯罪则成了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无法逃离的一部分。总而言之,作者笔下的维恩,是一个充满绝望、毫无生气的地方。“寒冻”也由感觉和视觉层次延伸到精神层面,让读者感到精神上不寒而栗。
现实中的维恩是一个位于上奥地利的不起眼的小城镇,在历史和现实中,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小说中维恩则被设定为一个聚集了几乎所有社会阴暗面的地方,是画家思想的具象化。他的思想如同一把具有选择取向的筛子,积极、美好的因素都被筛除在外,而所有负面、黑暗的因素则都被筛选出来,并且在思想的放大镜下被无限夸大、绝对化。维恩像一座监狱,将这些“病态”的“罪犯们”囚禁起来;当地居民则象征着人类的现实,他们被困在这个可怖的山谷中,如同现代人深陷在各种各样的社会困境之中,或麻木不仁,或垂死挣扎。
与这种夸张的艺术描绘相对的,是主人公的多次强调:“您不要认为,我是在夸张。像您所看到的一样,我根本就不喜欢夸张。”[1]40Andreas Größling认为,书中三个相关联的人物——医生施特劳赫、自述者(医学实习生)以及画家施特劳赫——可以理解为“同一意识的三个方面”:“实习生作为有意识并且完全由理智所支配的‘自我’的‘信使’”,试图“探测潜意识中激烈反抗的区域,它正在威胁着清醒的意识”[5]。显然,画家施特劳赫充当了威胁着清醒意识(医生施特劳赫)的潜意识的角色。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潜意识中最为敏感,而且倾向于负面的部分。从这个角度来看,画家歇斯底里的言行的确可谓“不夸张”。但是,这也给解读画家的看似疯狂的语言带来线索:人的潜意识往往与其人生经验和记忆有着密切的关系。小说中对画家的童年就有相应的描写:“在那一天,在继父母之后他永远地失去了祖父母的那天,童年对他来说是最为可怕的。他那么孤单,常常只身一人坐在一个陌生庭院的石阶上,厌恶得只能去死。”“他的青年时代则更为心酸”[1]32-33。作者对于画家不幸的过往着墨颇多,而且风格转变非常突然,其笔触细腻,感情真挚。“考虑到作者在其自传式的作品中描写的苦闷的童年时代的话,作品中人物的语言则是客观的。可以断定,他沉重的童年对于他负面的思考方式是有影响的。”[6]作家在其自传性的小说中,用写实的手法描述了自己童年到青年阶段的生活。作家一生与生父未曾谋面,在母亲和祖父母的抚养下长大,因生活所迫常常变换居所,虽然从二战的炮火中幸存,又几度因为疾病而险些夭折,短暂的人生中已经被不幸填满。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可以概括为一段“受伤害的历史”。他所受到的教育一部分来自于郁郁不得志的外公,另一部分则来自于病榻上阅读的书籍。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常常将为数不多的赞誉奉献给叔本华。与其说他受到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不如说他和叔本华在直面世界的悲惨时,心灵上的共鸣让他的内心找到了一个栖息地。
不幸的童年让作者对事物阴暗面的感知过于敏感,以至于它们在作品中以极其夸大的方式出现反而更切合作家的内心感受。面对现实中的绝境,画家逃向他梦幻中的理想之地,那里有很多“相当独特的山谷,山谷里有许多庄园和城堡”[1]230,“所有事物彼此间的关系都是恰当的,那里没有谬误,偶然和罪恶都被排除在外”[1]230。画家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遭遇了现实中的绝望,于是演变为悲观主义,乃至最后的虚无主义。画家最后自行消失在无尽的森林里。而同样受到理想主义折磨的伯恩哈德,则选择用他冷酷的文字直面这个同样冷酷的世界。
伯恩哈德的语言风格在很多人看来不仅仅是夸张的,甚至是暴虐的。具体来讲,最为标志性的莫过于形容词或副词最高级的使用,这从小说的一开始就鲜明地表现出来,并且在通篇中始终保持着相当篇幅的使用率。例如:
“而这些人,所有人都处在最底层,通常也是道德方面的最底层,他们全都是巨大罪恶的主要证人。”[1]10
“对于学校校园的恐惧,根本上来讲……是所有恐惧中最为可怕的恐惧。由于这种恐惧绝大多数人都完蛋了。”[1]53
伯恩哈德笔下带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词极少以原级出现,也没有过渡,而是直接推向最高级,从而使他的表达往往在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效果的同时还伴随着强烈的进攻性与挑衅性。
与形容词最高级的使用有着异曲同工效果的,是画家施特劳赫所惯用的一些表示绝对化的代词、形容词、副词等。比较频繁出现的如“所有的、从不、从来没有、什么也不、只有”等便是这种形式的表现:
报纸对于他来说(的意义),是对他的兄弟姐妹和父母从来没有过的。“那是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从来没有的。我常常只有报纸,一整天,一整个星期,一整年,只有报纸,它告诉我所有的都还存在着,所有的,您知道的,所有在我周围的和在我身体里的,所有我曾认为已经死去的东西。”[1]83
类似的表达方式充斥整篇小说,都是画家的独白。
起初,这种表达方式给人的感觉是一种狂躁的、歇斯底里的抨击,可是随着这种批判的一再反复与升级,而周遭的人和环境除了死寂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就形成了极其明显的反差。一种源自于画家以及作者的内心深处的无法用语言直接表达出来的失望和落寞在不经意间浮现出来;一种对人类,对周围的环境,以至于对自己的失望则完全压倒激烈而疯狂的批判。特别是通过“再也……不”这一组合的反复使用,深深的无力感一览无余。这种感觉不仅无法表达,而且也难以磨灭,因为如画家所述“几乎只有弊端,……但却无法消除”[1]112,在这一矛盾而又无法调和的心态下,最终只能导致绝望和死亡。
伯恩哈德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故事讲述者”,而是一个“故事破坏者”。《寒冻》在整体上具有后现代性:一方面,作家几乎从不用描述性的语言去论证主人公的所见所闻,小说本身缺乏完整、连贯的故事情节和细节的刻画,弱化了叙事性;然而,在解构情节的同时,作者并未将作品本身的思想内涵解释权留给读着,而是完全将这种权利据为己有,几乎不留给读者向歧路延伸的余地。通过对情节的解构和极端化的语言特征,作家想要表达的主要思想是明确的,是不容任何歪曲性解读的。
和作家毫不妥协的批判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祖国奥地利在二战后面对战争罪行的暧昧态度。奥地利在二战中扮演的角色一直是一个敏感的历史话题:德国吞并奥地利之时,大量平民在纳粹进军的道路旁夹道欢呼,不少人在二战期间成为第三帝国屠杀、劫掠犹太人和其他欧洲人民的帮凶。二战结束后,犯下战争罪行的奥地利政客们不仅逃避了战争罪的指控,甚至重新掌握话语权,试图将奥地利塑造成战争受害者。部分奥地利人对此视而不见,冷漠麻木。包括伯恩哈德在内的许多有良知的奥地利作家对此深以为耻,认为对于战争罪行的逃避和粉饰无异于对人类的背叛。面对这种与正义完全背离的社会,伯恩哈德在小说中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最严厉的抨击都指向他的祖国奥地利——一个在他眼中犯下了所有罪行的罪恶之国。在所有的罪行当中,战争罪是无可辩驳的一项。他不惜采用最为激进、恶毒乃至是谩骂式的言语毫不留情地攻击自己的祖国,面对像潮水般涌来的舆论攻击毫无惧色。
在小说中,作家假借画家之口大声疾呼,但得不到丝毫回应;在现实中,作家面对汹涌抨击却不为所动。作品内外的极大反差,让作家的夸张艺术取得了一种超越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这不能不说是该作品取得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