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叹词研究综述

2018-03-18 20:57黄弋桓
关键词:呼声词类实词

黄弋桓

(1.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0715; 2.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0074)

叹词“是一种通常独立于句法结构之外,以模拟人类自己的声音、表示人类自身情感为主的特殊的词类”[1]。作为一种语法现象,叹词的研究起步较早,在《马氏文通》里就有关于叹词研究的相关章节。之后学界也对叹词进行了不同程度的研究,包括叹词与其他词的关系、叹词的虚实问题、叹词与实词间的转换、叹词表达的意思等,也有研究涉及叹词在语言中的地位。现将《马氏文通》以来学界关于叹词的基本研究情况综述如下,以期为叹词的后续研究打下基础。

一、叹词的划界

早期叹词主要与语气词和象声词(拟声词)在划界上有争议。胡明扬、房玉清等赞成将叹词归入语气词;丁声树、吕叔湘和朱德熙则将叹词归入象声词。把叹词归入语气词,是因为“叹词的语气意义与语气词相似,都可以表示赞叹、感慨、意外、惊讶、提醒、领悟等感叹语气”[2]293。不过,叹词与语气词之间存在差异,应分属不同类别。齐沪扬从分布、功能、具体运用及读音四个方面指出叹词与语气词之间的明显差异:叹词独立于句子结构之外,语气词只能出现在句尾;叹词主要表示感叹语气,语气词除感叹外,还可以表示确认、夸张、疑问、反诘等语气;叹词能够叠用,语气词能够连用;语气词具有轻声等一般虚词在读音上的特点,叹词由于表情达意的需要,可以使用不同的语调[2]294。

叹词与象声词发生纠缠,主要因为它们都是象声的,且都可以作独立成分[3]259。但是,叹词也不同于象声词。综合郑德刚等[4]49-50、张静[3]260、徐慧[5]57、王明仁[6]93-94的观点,二者的区别在于:第一,语法功能不同。象声词可以充当定语、状语和谓语等句子成分,叹词不作其他句子成分,它总是独立成句或作独立成分。第二,意义和作用不同。象声词是一种客观的物理现象,具有生动形象的描述性,是对人或事物声音的单纯摹拟,给人以如闻其声的效果,不带感情色彩。而叹词是主观的心理现象,没有描述性,主要表示强烈的感情或呼唤应答的声音,着重表示人声里的感情和意义。如今,学界将叹词、语气词和象声词看作不同类别的词,各具不同的语法特征。

二、叹词的归属

受拉丁语法的影响,自《马氏文通》开始,词分虚实就成为汉语词类划分的准则。但是,由于叹词的特殊性,它的词类归属一直备受争议。如黎锦熙的《新著国语文法》、高名凯的《汉语语法论》、胡裕树的《现代汉语》等将叹词归入虚词,而黄伯荣和廖序东的《现代汉语》、李勉东的《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姚锡远的《现代汉语叹词研究》等则将叹词归入实词。将叹词归入实词或虚词都有不如意之处,一则叹词没有确切的词汇意义,不与其他词发生结构关系,不作句法成分,不像实词;二则叹词也没有语法意义,没有典型虚词所具有的连接或附着的功能,也不像虚词。有学者看到叹词虚实二分的困难,将其视作特殊词,如金兆梓的《国文法之研究》、陈望道的《文法简论》、刘月华等的《实用现代汉语语法》、张斌的《新编现代汉语》。这一观点实际仍受限于虚实二分的框架,以此框架为准绳,叹词无法归入其中,故而特殊。袁毓林的《词类范畴的家族相似性》尝试用原型范畴观来处理词类划分。袁先生指出汉语的词类是原型范畴,而非特征范畴。由于叹词不像大多数虚词一样能与其他词组合,只能做句子里的独立成分,故叹词是虚词中的独立词[7],即非典型的虚词。这一划分还是将叹词归入了虚词。

叹词虚实归类之所以存有分歧,一个主要原因在于马建忠所谓之“虚”“实”与后代学者们所谓之“虚词”“实词”是两个不同的范畴。马建忠以意义作为词“虚”“实”二分的标准,他说:“凡字有事理可解者,曰实字。无解而惟以助实字之情态者,曰虚字。”[8]可见,马氏所说的“实词”和“虚词”是意义上的分类,他按词义标准将叹词看作“虚词”。这一分类不同于拉丁语法按词的语法功能划分出来的语法上的“实词”“虚词”。可以说,马氏只是借用了拉丁语法中“实词”与“虚词”这对术语,却更换了其内涵。对此差异,后来的学者们在沿用时并没做区分,故造成分歧。

为调和叹词虚实间的矛盾,王力先生还曾提出叹词活用说。他在讲述“情绪的呼声”(即叹词)时举到例句“气得‘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随后附注“这是借呼声为叙述词的例子,是呼声的活用”[9]333。叹词活用说受到持叹词虚词说学者的支持。张静明确提出叹词存在活用:“我们认为活用除了名词、动词、形容词,还有副词、象声词、感叹词的异常用法。”[3]334在活用说的影响下,学者们认为作为虚词的叹词可活用为名词、动词、形容词或象声词,在句中作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和补语。但是,词类活用是一种临时的现象,不具有广泛性,而叹词作句法成分似乎带有普遍性。正如肖亚丽指出的,这是一种广泛的使用,因为可以进行替换,如可以说“他呸(啊、喂、啧、喳、哎呀……)了一声”,“她哎哟哎哟(嗷嗷、啊呀啊呀……)地叫”[10]。郑德刚和汪凡[4]50、徐慧[5]57、王明仁[6]94、郭锐[11]238等认为这些词已不是叹词而是象声词。这一观点比较合理,因为一方面象声词可以作句子成分,另一方面这些词更多是对某种声音的单纯摹拟,旨在转述其感叹的声音,它们作为叹词时所带有的那种情感义已经消失或减弱。

关于叹词归类的难题,郭锐提出了与前人不一样的观点。他认为词的语法功能包括互相配合的两个方面:一是具体的分布(与别的词或词组结合的能力),二是概括的分布(作句法成分的能力)。在划分词类时应尽量用具体的分布,只有在具体的分布解决不了时才用概括的分布。按照这一观点,他根据是否有组合能力首先把词划分为组合词和叹词两大类,组合词内部再根据能否作句法成分划分成实词和虚词。这样,叹词是在第一个层次上就划分出来的词类,它不是实词、虚词或特殊词,而是独立词、非组合词[11]174。近年来,关于叹词的性质又有了一些新看法,如刘丹青提出叹词的本质是代句词(pro-sentence),它接近代词的性质,能代替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称呼招呼句等不同句类[12]。周国光通过对叹词的语法、语义属性和句法的描写,将叹词定位为动词中的声音动词[13]。此归类法有一前提,即承认叹词可以充当谓语、补语等句法成分,并认为这是叹词的正常用法。

三、叹词的成员

以往研究一般都把叹词分为两类,一是表达情感的叹词,如啊、呀、哎哟、呸等;二是表示招呼、应对的叹词,如唉、哦、嗯等。叹词成员中,还有一类比较特殊的叹词,它们是实词的形式,但主要表示某种情感情绪,比如《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收录的“乖乖”“好家伙”“老天爷”等。这些词作为实词的意义已经虚化,功能和叹词相当,被认为是叹词。

关于这一点,王力先生有过解释,他说:“有些字,本来是一个实词,但因为它们所带的情绪色彩太浓了,也就变为情绪呼声的用途。此类最常见的是‘好’‘妙’和‘罢’等。”[9]330刘全福也认为汉语中有些感情色彩极强的实词或由实词构成的短语也是一种感叹形式,例如:好、妙、罢、乖乖、老天爷等,并把这类词语称为“准感叹词”[14]。刘先生明确提出实词叹词化,正式扩大了叹词成员。实词叹词化指动词、副词、形容词、名词等实词或相关短语失去组合能力用作次生叹词(secondary interjection)的机制[15],叹词化的词或短语包括“给”“是”“不”“对”“好球”“妈呀”“天哪”“我晕”等。刘先生同时指出,叹词也存在去叹词化现象,包括拟声化和实词化[15]。李先银讨论了表祈使的“去”的叹词化,认为“去”叹词化的机制是情境中的主观化和情态义的转移附加[16]。杨扬、俞理明基于叹词化现象,考察了“好”这一次生叹词的应对、惊叹和提顿用法[17]。不过,对于叹词化,需要制定更为严格的判断标准,赵则玲就认为刘文关于“去”已经叹词化的观点值得商榷,她认为“不”在应答用法中,可以补充出所修饰的动词,没有失去其组合、扩展能力;单独成句的“不”也没有向叹词句转化,它是否定副词用法的省略句[18]。郭攀等则基于历层模式研究,认为叹词的范围仅限于狭义的叹词,不包括“唉”“嗟”“喏”等类叹词、类动词和类指示代词[19],支持叹词词类系统的封闭性。

四、叹词的意义

早期学界在讨论叹词的意义时,大多只提及叹词携带的情感义。如黎锦熙把叹词意义归纳为表惊讶或赞叹、表伤感或痛惜、表欢笑或讥嘲、表愤怒或鄙斥、表呼问或应答共5类[20]。胡明扬更为细致地考察了单个叹词的意义,他从表情和表意两个角度,对北京话中常见的20个叹词的意义分别进行了描写[21]。从胡先生的描写中,不难看出叹词仍重在表情。

后来的研究意识到叹词与语境密切相关,认识到谈论叹词的意义不能离开具体语境,开始从语用的角度来重新看待叹词的表意。如李一平指出叹词是典型的语用成分,其意义要受上下文等语境制约。他从招呼应答、表明态度、刻划人物、传达感情、烘托环境和渲染气氛等六个方面考察了叹词的不同意义[22]。姚锡远谈到叹词的语用功能,认为叹词有情感功能、评价功能和修辞功能[23]。黄弋桓提出对叹词只能作语用分析,语境对叹词的表意有决定作用,叹词的意义实际是一种语境义[24]。李欣从语用学视角出发,认为叹词由表情的表达式语法化为话语标记语(discourse marker),可以用来引起听话人注意、保持话轮、继续话轮、转折过渡、自我修正,标示反馈、堵塞、咒骂或不赞同的态度,指示物体或社会关系等[25]。至此,从单纯关注其情感情绪到关注其语用认知功能,叹词意义的研究得到新的拓展。

另外,也有学者提到叹词语音对其意义的影响。如刘宁生指出:“在词的声调之外还存在一个叹词所独有的音高类型,它有区别叹词意义的作用,并且是超方言的。”[26]郭锐也提到叹词调值的变化会引起相应的意义上的变化,比如高升调总是表示疑问,高降调一般表示应诺、感叹等[11]237。谢仁友指出,叹词的调形与它所表示的意义有一定对应关系,比如平调多表示赞叹、吃惊,升调多表示追问、怀疑,曲折调多表示不满、否定、惊异,降调多表示醒悟、悔恨[27]。邓文靖等通过声学实验,得出结论,认为叹词的音高特征与叹词表达的感情意义存在内在关联[28]。由于叹词多出现在口语中,更多是一种口语现象,音高变化包括音长都有区别其意义的作用,也使得叹词意义更难以把握。

五、叹词的地位

长期以来,叹词都被视作词类中特殊的一员,是一种简单的语法现象,鲜有研究讨论叹词在语言中的地位,少数相关涉的研究也无关于叹词地位的直接说明。王力先生把叹词叫做“呼声”,将其分为情绪的“呼声”和意义的“呼声”,前者包括表情叹词与情绪色彩很浓的实词(即实词已叹词化),后者指招呼应答的叹词。他说:“所谓呼声,如‘唉’和‘哦’之类,并不是语言,只算是语言的附属品。它们固然也能表达情绪或意义,然而表达得不够明白、不够周全。假使咱们没有其他的语言形式,仅仅有一些‘呼声’,就和牛狗猴虎的呼声差不多,可以说是没有语言了。”[9]326王力先生将“呼声”(即叹词)排除在语言之外,但同时,他也把叹词与动物的“呼声”相衔接,把叹词看作是最接近动物“语言”的语言,从侧面说明了叹词在语言中的初始地位。其实,古希腊哲学家在讨论人类语言的起源问题时,就有以伊壁鸠鲁(Epicurus)为首的“感叹说”,认为语言起源于“啊、哦”之类的感叹词[29]。基于语言起源说,通过分析叹词的形义关系,马清华指出,叹词具有异于其他词类的系统性原始特征,如类语言性与生物性,在发生学上,叹词为语言系统的形成提供了基础[30]。

与之相似,赵元任提出了“零句”(minor sentence)的概念,“零句”与“整句”相对,没有主语-谓语形式,“在日常生活中,零句占优势”,“零句是根本”[31]。由于“叹词是最地道的零句”[31],赵先生直接把包括叹词的零句提到了语言的“根本”地位,并且指出整句由零句构成。此观点从语言发展(发生学)的角度,意指零句是“根”,语言的其他形式都是从这一“根”上长出来的。受“根本说”启发,朱盛娥以一个词(她认为词生而为句,一词即独词句)为句之根本,以之为基础,得出了4种基本句法结构,即主谓、联合、偏正和独心结构,认为这为人类语言所共有[32]。

六、结语

综上所述,学界对于汉语叹词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果,包括叹词的划界、归属、成员、意义及地位。但叹词研究还有值得深入的地方,比如叹词在句中的位置。叹词可以独立成句,也可以与其他句子共现,共现时叹词可位于句首、句中及句末,那么,哪个位置是叹词最常出现的?出现在不同位置的叹词有何特点?再比如叹词的意义。叹词从早期被认为主要表达情感情绪,到今天从语用、认知的角度来研究其意义,该如何认识叹词携带的所有内容?再如,传统语言学一直把叹词视作一个封闭的系统,对于能起到叹词功用的其他词类无法做出解释。有学者已提到叹词与其他词类的转换机制,但这一机制还需结合汉语实际使用情况,作深入研究。最后,如何借助相关语言观或理论指导,结合叹词自身特点,来更客观透彻地分析叹词在语言中的地位,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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