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身寄仲宣楼

2018-03-18 02:17叶嘉莹
书摘 2018年11期
关键词:伯父北平母亲

☉叶嘉莹

母亲去世戴孝照

1924,对我来说,它不只是一个数字,还意味着我出生在一个战乱的年代。

我生长在一个非常旧式的家庭,我的祖父是一个很传统很保守的人。幸亏我的父亲思想比较开明,认为女孩子虽然不要到外面去读书,但在家里总要读一点书。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我识字,分辨四声。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背唐诗。现在有很多家长还有这个习惯,有亲戚朋友来了,就叫小孩子背首诗给叔叔阿姨听,这小孩就背。我小的时候也是如此。有亲戚朋友来了,家里人说背一首诗,我就背,而且还教我一定要把诗歌的音节、声律掌握好。中国古代有吟诵的传统,“吟诗”,就要“吟”。吟诗就跟唱歌似的,你不但要背诵,还要吟唱,我就这样背诵、吟唱了很多诗。

我十几岁时,伯父说,你不能净背古人的诗词,还得自己作,所以我就学着自己作。我关在家门里边,生活这么狭窄,没有远大的理想抱负,也没有什么事件特别使我感动、刺激,在这么平淡日常的生活中,我作什么诗呢?幸亏我们家的院子不小,有前院、中院、后院、跨院,院子里面还有一些花花草草,在西屋的前边还有一个荷花池。有池了,蝴蝶、蜜蜂就都飞到我们家的院子来了。1939年,15岁的我写了一首《秋蝶》: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如今背诵这首诗,当年的情景还如在眼前。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秋天,黄昏时,我看到西面花池旁落下一只蝴蝶,长着白色的翅膀。我就蹲下来看它,一般而言,蝴蝶看到有人来就会飞起来,但那只白蝴蝶已经飞不起来了。我当时感悟到生命是如此短暂、脆弱,就写了上面那首诗。

你看我写的《秋蝶》,有什么了不起的感动?

我初中上到二年级,就爆发了卢沟桥事变,当时北平就沦陷了。老舍先生的小说《四世同堂》写了当年沦陷时北平城里的情况。小说写到祁老先生一家,几个月、半年都看不到一次白米白面,也没有真正的玉米面、小米面。祁老先生的曾孙女宁愿饿死也不吃混合面。什么叫混合面?就是一种黑黑的、灰灰的闻起来酸酸臭臭的面粉。把这种面粉放一点水和一和,你说要包饺子、切面条,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因为它没有黏性。我们那时就把面拿水团一团,压成一块饼,然后它就成一块一块的,放在开水里边煮,煮了以后又酸又臭的。难以下咽怎么办?北京不是有炸酱面嘛,就把咸咸的炸酱拌酸酸臭臭的混合面来吃。

我的父亲在国民政府航空署工作。我们看到上海、南京、武汉、长沙相继陷落,而陷落的地方都是我父亲工作的地方。因为音信不通,不知道我父亲的生死存亡,我母亲非常担心。这种情形跟杜甫诗中所写的极为相似,在安史之乱时,杜甫跟家人隔绝,他在《述怀》一诗中说:“妻子隔绝久……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牗……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三岁时与小舅(左)和大弟叶嘉谋(右)合影

没有父亲的音信,我母亲很忧伤,因此她的腹中长了瘤。我伯父是中医,本来我们生病都是我伯父看,后来我伯父对我母亲说,你腹中的瘤不是中医可以消的,必须要找西医开刀才可以。我伯父说,天津有租界,有外国的医院和医生,最好到天津去开刀。

我母亲开刀以后就感染了,她得了败血症,很快就病重了。病重应该留在医院,可是我母亲因为不放心我们三个孩子,就坚持一定要回北平。那时天津到北平的火车非常慢,我母亲最后是在火车上去世的。

习惯上,死去的人不再运回家里来,因此她的遗体就停放在北平的一家医院里。我是最大的孩子,我就到医院亲自检点了我母亲的衣物、给我母亲换了衣服。办丧事就在嘉兴寺。1941年秋,我写了《哭母诗》八首。其一为:

噩耗传来心乍惊,泪枯无语暗吞声。

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

从我开始写诗词,我的伯父、我的大学老师,从来没有明确告诉我,是要学唐诗还是宋诗,是要学苏黄还是李杜。“言为心声”,我就写自己的见闻、感受,俗语说“大言而无实”,如果都是说大话,就没有一点真实的感情。他们教导我说发自内心的真诚的话。我不像那些要成为名家的诗人,我不是大家,写的也不是好诗,但我写的诗都非常朴实。为什么说“噩耗传来心乍惊”?因为我母亲不是在家里去世的,她病了很久,在北平治了很久都治不好,到天津住院的时候,我一定要陪她去,但母亲坚决不许,所以我说“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

母亲去世时,我父亲一直随着国民政府一步一步地撤退。武汉陷落时,我父亲在武汉;长沙大火时,我父亲在长沙。我们在沦陷区是被日本统治的,当局让我们上街去庆祝武汉、长沙陷落。你们是没有经过遭受异族统治的痛苦——七七事变以后,老师通知我们:“开学后,都把课本带来。”因为七七事变的缘故,伪政府还来不及印新书,就让我们把旧课本带来。老师在课堂上说:“把你们的课本翻开,第几页到第几页撕掉。”凡是记载日本侵略的内容都得撕掉。然后又说“第几行到第几行拿毛笔把它涂掉”,我就想到都德写的《最后一课》,国家败亡了,就不能再读关于自己祖国的真正的历史和地理了。

抗战进入第五年以后,我父亲开始来信了。收到信后,我写了一首诗《母亡后接父书》:

昨夜接父书,开函长跪读。

上仍书母名,康乐遥相祝。

惟言近日里,魂梦归家促。

入门见妻子,欢言乐不足。

期之数年后,共享团圆福。

何知梦未冷,人朽桐棺木。

母今长已矣,父又隔巴蜀。

对书长叹息,泪陨珠千斛。

诗虽然不好,但是我写的事情、感情都是真实的。几十年来,我飘泊在外,也跟我父亲当年一样,经常梦见回到老家。

我是1941年考上辅仁大学的。1943年,我已经大学二年级了。中文系有诗选、词选等各种课程,顾随先生教我们唐宋诗的课程。大学期间,说到作诗,我就很占便宜了,因为许多同学不会作诗,可是我从小就背李白、杜甫的诗。我大学时作的《秋宵听雨二首》就不是很幼稚的诗了,有一点点成熟的意味:

其一

四壁吟蛩睡未成,簟纹初簇蚤凉生。

隔帘一阵潇潇雨,洒作新秋第几声。

其二

小院风多叶满廊,沿阶虫语入空堂。

十年往事秋宵梦,细雨青灯伴夜凉。

你可以看到这诗里有“作意”了,不是那么单纯、真实、本然的赤子之情了。

我虽然经历了母亲的去世,与父亲的离别,但是我总有女孩子的梦想。1943年,我19岁,正是做梦的年龄,我写了《拟采莲曲》,诗如下:

采莲复采莲,莲叶何田田。

鼓棹入湖去,微吟自扣舷。

湖云自舒卷,湖水自沦涟。

相望不相即,相思云汉间。

采莲复采莲,莲花何旖旎。

艳质易飘零,常恐秋风起。

采莲复采莲,莲实盈筐筥。

采之欲遗谁,所思云鹤侣。

妾貌如莲花,妾心如莲子。

持赠结郎心,莫教随逝水。

我做学生的时候,很喜欢听讲。我不但听辅仁大学老师的课,也听其他大学的课。俞平伯先生是有名的词学家,我那时会骑车去听俞先生讲课。顾随先生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没有人讲诗像我的老师顾随先生讲得那么好。我的老师所讲的诗不仅仅是讲知识,更重要的是讲诗歌的生命、心灵、本质。很多人都知道我的老师是很欣赏我的,我老师每写了诗,就把他的手稿交给我让我看。

受了老师的教导以后,我也试着写了很多七言律诗。七言律诗比较难写,因为七言律诗平仄、对偶、格律比较严格,可是1944年的秋天我忽然喜欢上七言律诗了,一口气写了六首七言律诗。第一首诗叫做《摇落》,写的是初秋的景色:

高柳鸣蝉怨未休,倏惊摇落动新愁。

云凝墨色仍将雨,树有商声已是秋。

三径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楼。

征鸿岁岁无消息,肠断江河日夜流。

那一阵子很喜欢写七言律诗,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我摇笔就能凑出来几首七言律诗,回头来看真的是很妙。你就随着音节声调,每一字、每一句,你不用切实思考究竟说的是什么,它就是一种本然的感情流露。音韵和声调带动你,把你的本然、本真、本质都写出来,不是你的consciously(显意识)说我要写什么,而是潜意识的(subconsciously)、无意识的(unconsciously)把你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无心之中把它表现出来。我当时没有这种觉悟,是60年之后,在我讲词的美感特质时想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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