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泉
走着走着,我的心迷失了。
月亮显得格外孤独,天空的星辰都无法阻挡大漠的黑。无边的安静仿佛已经成为黑暗中的一种巨大的力量,包围柔弱的心扉。
我无法打开这远古的时光之城。人类终将迷失在荒野。这是一座无比巨大的迷宫,谁人都无法阻挡时光的脚步,摧毁城市的根据,埋葬了无数人生,成为流沙的河流。
我久坐在黄沙之中,只有心灵的一丝虔诚,命运的城堡注定不会留下任何一丝热息?只有对生命的追寻之路,对理想的执着,沿着自己的前方,不止的奔波。
如果是流沙曾经像是一团白色的火焰,映射出太阳的神圣。一切生灵都在沙漠中忍受生死的考验,忍受人生的孤独,忍受历史的叩问。胡杨树,叶子泛着白色的光芒,仿佛早已看参透了人生,仿佛早已脱离了执着,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白色的多了一层保护膜,小心的消耗着身体的水分。即使是暂时的死去,也将在某一个新的时辰复活!
黄色的坚硬的图层,散落着玉门关的瓦砾,一座城堡的记忆,矗立在夕阳下。风正在将远古的记忆埋葬,又将新的记忆唤醒。我坐在走廊里,端详着时光的影子,似乎又多了一层繁杂的画面,听到了驼铃的声响。一个世纪结束了!多么伟大的时代,也被风沙抹去画卷。只有我的内心,还在吟诵着塞外的诗句,仿佛多少西行的脚步,都化为关外的一颗石头,听候如来的差遣。
那是一卷无法描摹的画面,过于深沉,过于黑暗,过于压抑。如果人生的真实,莫过于在这片苍凉中可见。你无法征服沙漠的巨大,如同无法越过人生的苦难。向日葵举着黄色火焰,在沙漠里成为一种心灵的慰藉。她们安静地矗立在沙漠里,像是走出沙漠的灵魂,举起自己内心的坚强。
我们趁着夜色朝大漠深处走去。古代的遥远的路线,曾经就在沙漠中引火度夜,日餐露宿的玄奘,背着自己的行囊徒步沙漠,前往印度取经。只有超越了人类的灵魂,也只有尝试了所有的苦难,才能终将战胜自己,战胜大漠,成为大师。我也向着沙漠纵深驶去,“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诗就在夜色中点亮。苍茫的大漠,只有这句真情的诗句,将我心头可以依偎。
此前路过青海与甘肃交界的地方,我看到了街头山上那一些残缺的土堆,据说就是古代的驿站。纵马边关,只有驿站方能补充体力,度过黑夜里最难熬的时辰。
如今,汽车一夜之间就可以将嘉峪关穿越。只是,这次穿越,让我的确尝到了命运的苍凉。
人生就在大漠中失去了一切的依靠。当你失去毫无可以阻挡风沙的居所,当你只能在信念中存活,你是不是再也不拒绝生活的施舍和无情?命运就是这样的脆弱,在平坦的沙漠中,在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的荒野,寂寞和恐惧像是巨大的恶魔,牢牢的抓住你的心灵,让你发出了生命的颤栗。
我就是这样走出沙漠的,沿着游人的脚步,沿着暮色中最后一缕光线,看到了沙漠里最美的黄昏,如血的残阳,瞬间跌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下。
沙漠的夜是有生命的,在敦煌,在鸣沙山,我体味到了沙漠的夜色。
原本没有料到,从沙漠脚下,爬上山脊会有如此大的难度。夜色即将到来,月牙泉依稀可见一泓泉水,安静地守候在沙漠的怀中。
好在攀登的路线上,已经有了一条可供攀附的绳索。我甩掉鞋子,一步步向着山顶匍匐前进。柔软如斯,沙的高度是一种信仰的高度,它在不断地堆积与坍塌中,保持了一种灵魂的形状。
刚开始和孩子一起向上攀爬,可经过了一杯茶的工夫,孩子明显地落在后面。也许,孩子和我一样,经不得柔软的折磨。一个人内心的柔软,如同巨大的沙漠,在善良的选择面前,很容易屈服。
有一阵沙尘卷入眼睛,我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着。再望望脚下的人群,已经有人放弃了攀爬,选择返回。
面对鸣沙山,父亲应该是一部行动的教科书。我曾经在农村土生土长,最自信的是自己拥有无可比拟的毅力和勇气。如果我选择放弃,就失去了给孩子做榜样的机会。
回望下去,孩子并没有放弃。他正在拼尽全力,向上爬行。他的四肢已经匍匐在沙地上,头和脸深深地埋进了沙里。满脸的沙土,眼睛和鼻孔上,粘满细碎的沙粒。
我装作没有看到他,继续向着山顶爬行。
柔软的沙深深地埋住我的双足,每抬一步,都需要用尽浑身的力气。当我们面对柔软的事物,也许很难保持一颗坚定的心,甚至无法站直身体。只能用尽浑身的解数,去补救身体上的倾斜,失衡,只能以最柔软的脚步保持不被黄沙深深的陷入。
孩子脱了鞋子,每爬一步,都将鞋子扔在前面,作为自己爬行的目标。
黄昏来临了,金色的夕阳,瞬间落在了沙丘后面。沙地上忽然暗了下去,下面的湖水不见了,湖的四周亮起了璀璨的灯盏。
我用力拉着绳子,尽力不坐下来。我知道,一旦坐下,就很难再站起来。等我拼尽全力,爬上山顶时,孩子已经看不见了,大概他是原路返回了。
我坐在山顶,感觉到了一种征服的喜悦。黄沙在风的吹拂下,进入我的嘴角、牙缝和眼睛,让我感到了无法拒绝的迷离。
面对着沙丘的影子,我感觉到体温很快下降,脸上的汗水瞬间干涸。感谢这座沙丘,让我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再一次检验自己内心的执着,对理想颠扑不灭的追寻。
不知坐了多久,我听到了孩子一声微弱的呼唤。是孩子,他没有放弃,竟然爬了上来!我的惊喜无从言表,他两只手紧紧地抠在沙地上,脸上、脖颈和头发间早已布满了沙粒,瘫坐在我的面前。
我把他拉了过来,一起躺在沙地上,看到了满天的星盏。这是孩子第一次战胜了自己,在鸣沙山,我和孩子久久地坐着,听到了鸣沙的歌唱,从未有过的悠扬的旋律,同时被我们父子听到了。
从雅丹魔鬼城出来,天色已近黄昏。
所有的沙漠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我和孩子坐上出租车,向着敦煌返程。
道路两边的夜色将车内仅有的光亮结实地包裹,所有世间的寂寞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体内。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流淌着古老的肃杀,焦灼的等待。
人类从选择群居,到如今习惯了拥挤的城市,再也不能容忍一场荒漠的长夜?今晚,穿行在被世界遗忘的大漠,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濒临绝望的慌乱。
这是超脱于精神之外的世界,仿佛已经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大自然仿佛是一个从未被人类认知的神灵,蕴含着凶险、风雨和岁月的磨砺。
这是我第二次到大漠里来。第一次是在宁夏中卫,带着对沙漠的憧憬和柔情,跌跌撞撞地带着孩子扑进了沙漠深处。细碎的沙粒在脚底下充满了无限的温存和善意,黄河的水汽从大地深处养育着沙粒的骨骼。安静的目光沿着光滑的沙丘蜿蜒行走,微弱的风带着细沙在阳光下起起落落,她们仿佛在母亲的怀抱中跳着无人能懂的舞步。我和孩子并肩骑着骆驼隐逸在人群中,挥舞着手中的牛仔帽,像是脱离了城市的喧嚣,在漫无边际的沙丘上放牧表情。
孩子选择在沙丘上嬉戏。他不断地用细沙埋了自己的双脚,又在沙地上,一遍遍地挖掘属于自己的城堡。脆弱的城堡,一次次的塌陷,一次次的隆起,这是对理想的考验。一切的行动,都建立在自己的信念之上,相信沙的意志,相信自己对美好的希冀,哪怕是短暂的美丽,也将是人生的胜利。
我给孩子讲述他出生的时刻,那是生命战胜了世界上的磨难,才诞生了一个无比顽强的生命。那时,我和爱人翻遍了字典,希望给孩子起一个理想的名字。最后,我们一致同意“树城”这两个字。孩子有一次从老家回来对我说,为什么姐姐的名字叫佳一,简单又好写,我的名字却有这么多的笔画。我才第一次向他透露了起名的缘由。爸爸和妈妈希望你将来能够像建造一座城池一样建功立业,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你自己城市的人民负责。
孩子也许是懂了。在这座沙丘上,他发现了建造一座城市的不易。一切的磨难都将是最好的教科书,黄沙的信念,就是成为抵达彼岸的昭示。
中午的时候,太阳的直射,瞬间让沙地灼烫无比。温存的沙漠,开始成为灼人的火盆。我第一次意识到,沙漠并不是温存之地,它藏满了对人生的敌意,藏满了随时可能翻覆的黑暗,笑里藏刀般的起伏,让我重新认识到沙漠的性格。
这次,对沙漠的认知更深了一步。如同黑夜的到来,让我们无法辨别天空与大地的界限,一切恢复了宇宙最初的混沌。没有方向,没有生命的气息,没有可以保护自己的空间,人类在黑夜的沙漠,彻底丢掉了保护罩,赤裸地面对大自然的考验。
孩子躺在我的怀中睡着了,他的安全感建立在对我的信任上。而我面对自己微弱的呼吸,仿佛是一盏飘忽不定的火焰,在无边的黑暗中,内心翻滚过思想的浪涛,如果真的不慎误入大漠的迷失,我将怎样给予孩子以真正的保护?
道路两边的沙地与公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车窗外跟随着两道雪一样的白带。我小声地询问司机师傅,来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沙漠里有雪?“那是车灯的反光。”司机答道。我的意识更加模糊,心理上的错觉,让我不断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现实已经被错觉埋没,外在的黑即将是我未来人生要经历的漫长穿越?
玉门关已经到了。司机师傅提示我。此时的玉门关,已经成为了一种意象,成为一首诗,在我的脑海里沉浮。来的时候,玉门关孤独地耸立在沙地上,在夕阳中瞭望着遥远的荒漠。到处都是散落的瓦砾,到处都是被岁月凝固的往事,埋葬了阵阵驼铃,埋葬了游人的目光,埋葬了古人的离别。
我坐在远去的烽烟里,回望历史的长河。无数的战争,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追寻,对人类摆脱苦难的挣扎,对生命意义的思考,都已经成为遗迹。沙漠的广袤,摧毁了疏勒河峭壁上的雕像,摧毁了人类前赴后继的足迹。
我的身边只有一轮残阳。我的身边只有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我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拥抱住现实,发出对历史的喟叹。
现在,玉门关已经被黑夜埋葬。只有向着温暖的敦煌跋涉,向着内心的光亮出发,不管沿途有多少的风雨,多少的灾难,我拥有的是短暂的幸福,与现实依偎的幸福。
几辆车停靠在路边。看看沙漠的星空吧!司机师傅把车停了下来。我和孩子一起下车,仰望密集的星空,想要和宇宙来一个亲密的拥抱。孩子捡起一块石头,远远地抛向沙漠的深处,久久地等待它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