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那吹动的白发

2018-03-18 03:06苏从会
北方作家 2018年6期
关键词:嫂子大娘儿女

■苏从会

父亲的一生是不幸的。晚年生活,更多了几分酸楚。父亲的几个儿女中,我是对他照顾最多、付出最多的,一直为乡邻们所称赞。可是父亲去世后,我却再也不敢以孝女自称。眼前,时常浮现父亲在斗室中独自蹒跚的身影。

曾听人说,我的父母亲当年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可是,天妒情深,刚刚而立之年,急性败血症夺去母亲年轻的生命,父亲含辛茹苦,不仅将三个儿女拉扯成人,还为我那孤苦无依的姥爷养老送终。父亲对母亲,可谓情深意重,十年相守,相敬如宾。母亲走时,正是端午前夕,端午节,乡邻们含泪送来粽子,父亲捧了微热的粽子来到母亲坟前,声声呼唤:“梅,你起来吃呀!你吃呀……”一直哭昏在坟前。多年后,乡邻们每每提起,依旧红了眼眶,叹息父亲是三里五乡难得的有情之人。

可是,半世孤独,尝尽人间疾苦的父亲在晚年的时候,居然动了再婚的念头。我不知道是年深日久,父亲对母亲的情分已然淡去,还是老来的孤独让他无法承受儿女们成家立业之后经年累月不经意间的疏忽。反正,父亲的态度很坚决,他说自己一生活得问心无愧,上可对得住天地父母,下无愧于妻子儿女。晚年剩下的日子里,他有权利为自己活几天。

兄嫂极力反对,险些闹到了反目的地步。此事,终究还是搁了下来。谁知天不怜惜,父亲当真命苦,突发的糖尿病并发症使他失去了健康。几个月的调理,也仅仅恢复到了生活勉强自理。再婚之事,自是不再提起。谁知,那位大娘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隔三差五便来探望,不避嫌疑。兄嫂更加认定大娘贪图父亲积蓄,时时指桑骂槐。

父亲爱吃饺子,一日包了饺子送回去,恰巧遇到大娘在,两位老人立刻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般站起,那大娘慌忙赔笑解释:“你爹想吃饼子了,我正好做了几个,就给送过来,这就走。”

倒弄得我心中几分酸楚,忙说:“您坐,一会儿尝尝我包的饺子。”

大娘到底急慌慌地走了。父亲见我真的不曾生气,迟疑着,慢慢说起他们的事情。那家的大伯走后,大娘一人拾掇几亩责任田,一次农药中毒昏死在地里,亏得正浇地的父亲看见,送去医院抢救才捡回条命。大娘感念父亲救命之恩,时常帮助缝补浆洗,一来二去,渐渐生出老来相依之念。因为儿女们的极力反对,本来商量着要断了这念想,谁知父亲这一病,大娘倒不在乎了,说谁愿笑话就笑话吧,她的命是父亲捡回来的,人不能知恩不报。孩子们给了零花钱,她分一半过来;做了什么好吃的,趁热乎赶快包了来。每次也是放下东西说三两句话赶紧走,父亲有时想留她多说几句话,大娘也只能叹口气,“别让孩子们遇到了又不高兴,看一眼知道你还好好的活着就行。”

父亲说,“人家图个什么呢,给我送吃的用的倒弄得像做贼一样,你嫂子见了张口就骂,你妹妹见了脸也耷拉着,还就你今个儿给了个笑脸。”父亲直说得老泪纵横,我心里酸酸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陪了落泪。是呀,快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风前烛,瓦上霜,不过想用生命的余光取暖,身边有个可以说话的人,谁又贪图谁什么呢。人家两姓旁人不顾及自己老来的声誉,凭人言说,只为报答当日救命之恩。我们做儿女的呢,考虑的只是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得失。父亲的恩情呢,父亲的感受呢,父亲的需要呢,似乎,我们不曾顾及。

那一日,狂风天气,下了夜班缩进温暖的被窝休息,迷迷糊糊间,听得大门在响,风中似乎夹杂着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的声音。十三个小时的夜班上下来,真的又困又乏,实在不想动,翻翻身又要睡去,听得风中的喊声固执地在继续,怕万一真有什么事情,懒懒地起床,打开大门,却见大娘手足无措站在大门外,满脸的焦急,心下一惊,急忙问怎么了?看她松了一口气,说:“闺女,我还怕你不在家,你爹呢?你家里房子都拆了,你爹去哪了?”

家中兄嫂要翻盖房子,我本想接来同住,可父亲说自己久病之人,我家房舍虽多,可公婆妯娌同住,多有不便。无奈,只得在院子角落里不碍事的地方给他搭了一间简易小屋临时安身。大娘家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她去女儿家小住回来,见我家只有残砖剩瓦,慌了神儿,这才不顾狂风天气寻来。虽说两个村子相距不远,可她又瘦又小的七十岁的老人,一步一步在风里挪了来,该是如何不易。而且,敲开我家的大门,又该鼓起了怎样的勇气。心下一酸,忙招呼她进屋。老人不肯,看我对她言语客气,笑脸相迎,才叹了口气,说:“妮儿,你爹一辈子,不易呀!”

老人摇摇摆摆地走了,狂风中,望着她那吹乱的白发,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终于慢慢恢复得可以自己洗衣做饭了,可以拄了拐杖到街里转转了,心下欢喜。可是,好景不长,到底久病体弱,一次晾衣服的时候,失足跌倒,又一次卧床不起。看着父亲的无助,终于想起可以让大娘不再偷偷摸摸进出这个家门的理由。

那个时候,我的小外孙刚刚出世不久,需要我帮忙照顾;而本来家中就入不敷出的妹妹偏偏又中年生子,日子更加一塌糊涂;嫂子经济宽裕,可是对钱财看得太紧。一日,见大家都在,便开门见山对他们说道:“爹这阵子是离不得人了,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负担一切,没向你们开过口。现在情况你们也看到了,那边我闺女一个人带不了孩子,我得过去帮忙,厂子里现在也不赚钱,照顾爹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从今往后,要么兄妹三人轮流伺候,要么大家凑钱请保姆,各人想各人的办法。”

哥哥无语,妹妹垂泪,嫂子不高兴,看他们都不说话,便试探着说:“还有一个办法呢,就是,反正那大娘也是时常过来探望,她过来帮着照顾,爹的心情好病也好得快,又不要你们什么,干嘛一个个不是耷拉了脸不理人,就是指桑骂槐说难听的。本来就是一大家子,谁帮谁又有什么丢人的,再说了,爹病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人家又能贪图什么?”

半晌儿,嫂子才说:“我可是不去求她。”

闻言,知道事情可以商量,忙说:“只要你在院子里遇到了别说难听话就行,愿意理就招呼一声,不愿理在屋里别出去,看见了也装看不见好了。”

多可怜,两位老人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了交往的默许。父亲的身体很快恢复,可以下床走路了。很奇怪,嫂子对他们的嫌恶之心居然减少了许多,偶尔也肯答句话了。

可是,怎样的造化弄人,父亲和大娘在不受冷眼的情况下来往了一段时日之后,竟然在睡梦中去世了。那段日子,她白天过来照顾父亲,晚上回自己家去睡。那日,邻居见她很晚还不开门,喊也无人应,跳墙进去,却见早已停止了呼吸,慌忙通知了她的儿女。

嫂子送殡回来,居然很惋惜地说:“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你说这事儿也怪,骂了她们这么多年,结结实实没事儿,松了口不管了吧,怎么人就没了呢?可见都是命。”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渊源真的是一种定数,也许两位老人的缘分只是恩与债。大娘在父亲失去生活能力之后忍辱照应,只为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不是她为老不尊。如果她生活在自己儿女身边,是不是应该多活几年呢?

听父亲说,老人曾说过这样的话:“外人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嘴长在人家脸上,咱也管不了,我都死过一回儿的人了还怕什么,我这命都是你给捡回来的,要不当年死在地里也没人知道,还能活这么久?你病了我不来照应,那才真的不叫人。”

而父亲呢,当日因为兄嫂的责难,也曾拒绝过大娘来往殷勤的照顾,说他已经是废人了,不想拖累别人。而且当年的相救,只是刚好遇到,任何人都不会见死不救。相救,不相欠。

老人真的照应父亲到了她生命的最后,而父亲,又该怎样面对更加无助的凉薄。费尽心机为他争取到了一丝生命里的舒心与温暖,却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老人走了,只怕父亲的生命之烛也燃到了尽头。拼命隐瞒大娘去世的消息,父亲还是知道了,却没有看到我们想象中的悲伤,表现得让人出乎意料的平静。父亲说,这都是命,夙愿得偿,只怕也是大限将至。

果然,父亲也是在睡梦中昏迷。急救室中,也只是看到父亲拼力也未能睁开的眼睛里,缓缓落下两滴清泪,再未留下一言半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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