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东
一
二十一楼,算不上人来人往。这个夏日的午后,我躺在楼道里临时加的床位上,与来来往往的他们,收获属于彼此的一面之缘。我记不清所有人的容貌,就好像所有人都不会记得我。甚至时隔多年,那些容貌都已模糊不清。但有些仍旧清晰,比如胸前巨大红色拉链似的伤疤,贯穿整个胸膛的痛,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希望的折磨,迈出的每一步,都剧痛无比。他们不敢说话,腰间揣着的尿管,或黄或红,会伴着喉咙震动变得摇摇欲坠。
这里是CCU,心内和心外两个科共用的病房区。朝北的一面,是心外;朝南的一面,是心内。我在它们中间,也就是过道里。护士为我戴上标有信息的腕环时,我开玩笑地说:“我可不想住在北边。”她问我为什么。我说:“北边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护士说但凡阳光照耀的地方都有阳光,无论南北。
我被推进CCU病房,竟是年纪最小的,但那件事情之后我再也不说这话了。
直到下午有人出院,我才有了自己的床位——35床。病房里三个床位,另有一个附加的临时床位。我在中间,右手边是一位农妇陈阿姨,左手边是一位退休干部老张,临时加床的是老板老林。
老林是当晚凌晨来的,护士们七手八脚把这汉子推进我们病房,床边守着一位年纪不大的姑娘,长发,周身散发淡淡的香水味道。“床位紧张,暂时先停在这吧,等有了床位再说。”姑娘点点头,“谢谢你们。”
我认得那张床——白天没有床位时,我便躺在那张床上——它被扔在病房区的过道上,随时备用。
新来的大汉姓林,暂且叫他老林吧。老林四十出头,身体敦实,皮肤白净,一头短发显得有些精神。不过凌晨时分,当他肉嘟嘟的脸碰到枕头时,鼾声迅起,一浪高过一浪。病房里除了辗转难眠,便是坐立不安。我曾试图下床走走,让身体更加疲惫方可入睡,可即便稍稍闹出些动静来,大汉依旧充耳不闻。
那一夜,所有人都很疲惫。
天亮前,护士换药时,没有安排临床阿姨的药,“36床抓紧续费吧,今天的消炎针就暂时给您停了,等续费之后再打。”说完话,便给其他病床的病人打上针,分发当天的药片。我看了看手中,三颗红色、三颗白色,大小不一。再瞅瞅身边的老张和陈阿姨。陈阿姨会心地推过手来,“喏,一样的。”是的,众生平等。我们的病一样,吃的药肯定也是一样的。
待其他人换完药,陈阿姨却偷偷溜出了病房。
天亮时,年轻媳妇带着四个崽子来看望老林。老林一边嗔怪着临床位置不好,睡得不舒服,一边掀开腰部,亮出类似BP机的小方盒,摁一下按钮。脸部一阵酥麻的痉挛后,深吸一口气,抽了大烟一样的爽快感。退休干部老张的儿子插嘴说,昨晚你的呼噜把屋里人都吵起来了,就别抱怨了。
外人的气憋着,老林却把火撒到了媳妇身上,手里的勺子扔进餐盒里,“不是跟你说了吗?稀饭要煮稠点?这他妈跟刷锅水一样,让我怎么喝?!”
小媳妇涨红了脸,一句话也不敢说,默默地收拾了餐盒,小声说,“你小声点儿,要不到对面给你再买一份?”
“对面卖的稀饭都加了淀粉,我这糖尿病,能喝吗?你个猪脑子!收拾,不吃了!”老林的一通说辞,令病房气氛压抑,大家顾自忙碌着。
许久之后,我好奇那个方盒子,便问老林,“你腰间的方盒子是什么?”
谁也不会拒绝交流,更何况是在濒临死亡的边缘。老林也不例外,对于善意的询问,他表示出应有的豁达,“这啊,神奇着呢。从北京买的,一种自动胰岛素注射器。吃饭、喝酒前,按照既定的量一点,就在肚皮上给你来一针。不用每次都用针管,省事、还不怕计量用错。想多吃肉就多打点儿,想少吃呢,就少打点儿。”
“嚯,是挺神奇。很贵吧?”
“不贵。国产的十万。我这个是进口的,四十万。”
“……”我一时无语,人与人的差距就好像腰包,人家一个腰包四十万,我一个腰包四十块钱。
右手边陈阿姨打完电话,脸色灰暗地躺回了病床,一手搭在额头上,闭目不语。
约莫半个小时后,蓬头垢面、满衣白点的小伙子急匆匆闯了进来。不用问,这小伙子一定是给人做装修的,进门还带着一股浓浓的“立邦漆”味道。他绕过卫生间的门,坐到35床的床边,喊一声:“娘!”
“哎……”陈阿姨回应,声音有些发颤。
他随手扔下帆布包在床头柜上,坐在陈阿姨身边:“咋?住院费……不够了?”
“早上……护士说要交钱。我去护士站问了问,说明天手术费大概要两万多。哎哟……咋整啊?”
“娘,你瞎操心!身体重要,咋也要治啊!”儿子沉默许久,“我跟老板说说,先支点钱。”
陈阿姨点了点头,“借是可以,可咋还啊?哎哟……”
“娘,你净……净瞎想。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我想办法,甭管了。”
“哎,这些年治病、借钱、借钱、治病,一轮又一轮,一次又一次,家业败了,人都散了。可怜我儿,到如今没个钱娶媳妇。”
儿子半晌不语,“娘,我给舅打个电话吧,看看他有啥办法。”
“哎,你舅舅……现在求他,还有啥意义。”
“别这么说,毕竟那是你亲弟弟。他一个县城医院的院长,多少还有些门路。”
儿子出了病房,陈阿姨半躺床上一个人发呆。
大约半个小时后,护士长进来了,瞅了瞅陈阿姨,“您好,陈阿姨!您的家人给您续上费了,药现在就打上。”
“啊?续费?我儿交费啦?”陈阿姨的脸沉了下去,连连摇头,“可不行,这药你给我退了。”她坐起来,把护士连同注射用的推车一起往外推,一边推还一边嘟囔着,“不行,绝对不行。”
“哎?陈阿姨,你这是干啥?”护士不解。但陈阿姨执意不打针,“今天说啥也不打针!”护士无奈推着瓶瓶罐罐的小推车出了病房。
半个小时后,孩子又回来了。“妈,你干啥?药费都交了,你咋还……还不治了呢?”
“儿啊,妈知道,治病的钱肯定又是找人借的。这钱……妈花不得。你攒着钱,好好过日子,找个好媳妇,给老李家续香火吧。”
“妈啊!”儿子从床边滑落,重重跪下,“儿子求您啦,好好治病,好吗?我和弟弟妹妹都需要你。”
“……”似有什么从鼻口喷涌,好半天,陈阿姨才喘过气来,眼泪汩汩流,“我更舍不得你们。”病房里的哭声,撕裂的心碎,沉默压低了半头的天空。
病房里凝滞的空气悬浮了许久,直到老林打破这种窘境:“大姐,你弟弟不管你?为啥?”
陈阿姨犹豫了一下,看看老林,又转头撞到干部老张关注的目光,松了口气,不那么难过时说,“都是些陈年旧事。当年……算了,不提也罢。”
许久,儿子才回来坐到床头拉着娘的手,“娘,都安排好了,明天安心手术吧?”
陈阿姨点了点头,眼中噙着泪。
儿子出门买了些苹果,笨手笨脚地削了皮,递给陈阿姨,“娘,吃个苹果。我工地上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陈阿姨“嗯”了一声。待儿子走后,陈阿姨把苹果放在枕边的床头柜上,只是看着,一口也不吃。
老林带着四个娃娃,在狭窄的临时床位上翻滚打闹。不一会儿查房的大夫来了,主任见老林熟人熟路:“怎么样?没啥反应吧?”
“主任,北京那边联系好了吗?”老林一问,主任摇头。
“老林别急,那边联系好就让你转院。”
二
傍晚时分,楼道里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哭声。病友们纷纷走下病床,看个究竟。
原来,重症室的老人去世了。大夫和护士早已围得水泄不通,老人的家人们抱头痛哭。人生最后一秒钟,有那么多人为他哭泣……说起来,我倒是很羡慕。至少,生前他赢得了尊重。
夏季的风带着火,扑面撩烧着走出住院部的病人们。即便如此,CCU的病人们也希望出来走走,走出那个逼近死亡气息的走廊。至少,可以听不见送葬者的哭声。我穿着病号服踱步走向住院部外的吸烟区。一地的烟头,还有墙角里被风堆积的灰色烟末,无不写着被人一遍遍丢弃的惆怅和哀伤。
老林也出来了,和我并肩而坐。
我递了根烟过去,老林笑纳。
“很可惜啊兄弟!”老林叹了口气,“这么年轻就得这病。”
我笑笑,没说话,一股蓝烟熏低了眼帘。
“人啊,这辈子……”老林似乎充满了倾诉欲,即便妻子年轻漂亮,还有四个孩子,“啥也没有健康重要。”
“林哥,你是做啥的?”我故意岔开话题,以防无趣。
“我在东城那边开了一家榨油厂,算是个小老板。”
“哦,难怪这么有钱。你媳妇不大啊,跟我年龄相仿。”
“二婚了,前一个女人生了个闺女,就再也生不了了。这不又娶了一个,生到第四个才算来了个带把的。”老林接着说,“外面人都羡慕我有钱。可谁他妈生来就有钱?这点家业也都是自己一杯一杯白酒拼出来的,拼客户、拼投资、拼发展规划。总之,为了挣钱,每天没命地到处应酬。四年前有一次宴会,我端着酒杯,手突然就抖个不停,胸口就那么一紧。幸亏司机小刘眼疾手快,从身后把我抱住,不然这头就磕在雅间的木雕上,见了阎王。那次诊断,大夫说这病叫心脏早颤,心肌中缺少一种生物酶,造成给予心房和心室的力量不均等,血液供应出现紊乱。对了,就是这个CCU的刘主任,他是我哥们。这么多年过来了,也多亏了这老哥。每次都是急救车拉来,每次都进重症监护,也多谢了菩萨,每次都大难不死。”
“造影手术为什么没有你?”
“我的病在这治不了,不是打支架、做搭桥就能治了的。这个病,在国内没有人能治得了,去不了根儿就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没命。去年,媳妇联系了北京的阜外医院,据说有个美国的专家要来北京做心脏失速手术的技术交流。我便找人砸了几十万进去。可这一等又是一年。这一年里,我犯了四次。这次是第五次。”说着,老林深吸一口烟,拇指和食指捻着烟头,看那蓝烟泛起,“等出院了来东城找我,我那有好烟。咱这种人,要抽点好烟。孬烟葬身体,知道吗?”
“没事,我贱命一条。越贱越好活。”
老林被我这话逗乐了,但迅即又收回了笑容。“听着兄弟,这个病房最不一样。没什么头破血流的场景,却时时都面对死亡。我已经数不清听过多少人在耳边哭泣了,只是他们离去的身影都是白色床单。实话说,这种医院的安排我早就腻烦了。每次来,都是给我加装的床位。因为我最急,也最快。重症监护用不了一天,接着就转到CCU。我本来想索性搬到阜外去等着那个什么詹姆斯。可阜外说啥也不收。这事跟刘主任商量好多次了,好像还是说不通。”
“你要是健康,去住院干嘛?再说了,靠在病房里不得乱花钱么?”
“哎?!这你就不懂了。阜外的条件那可是全国最好的。单人单间,有浴室,一日三餐都是推到病房里的自助餐。”老林说起来,眉飞色舞,似乎此刻就躺在那个软绵绵的病床上。“这种住院,对我来说,等于放假啊。”隔壁病床的陈阿姨或许一辈子都没机会享受那样的待遇。
“我预约了三天后的造影手术。”
“没事啊,你还年轻,别想太多。我看你家人对你都挺好,放心吧。对了,你父母……怎么没来?”
“媳妇怕老人受不了,没敢跟他们说。只说住院治疗,没说啥病。”
老林点点头,也是。你比那个陈阿姨情况好很多。
夜风渐渐凉了。我说,“林哥,对小嫂子好点,别老吼她,对你身体也不好。”
老林点点头,“嗯。这些年,苦了她了。里里外外拉扯四个孩子,一点怨言也没有。”看了看时间,老林起身,不早了,她该来送饭了。
晚饭时,妻子闻出我身上的烟味,“你不能再抽烟了。为了我,好吗?”我点点头,“为了你。”
三
和许多其他诊室一样,二十一楼的楼梯间也被看护的家属所占据。夜深人静,我偷偷溜下病床,穿过幽暗灯光的走廊,推开病房的门,走过亮堂的电梯间,透过楼梯间的玻璃,与一缕缕蓝烟相遇。那该是某个病人家属的愁怨,因为交不起的住院费?因为看护而耽误的工作?因为明天行将开启的手术?还是另一种苦难的折磨?谁说得清呢?唯有一阵阵蓝烟,从中飘过,把个楼梯间扮成孤独的冷色调。
不知何时,身后竟站了个人。也许是自己太过出神,竟然连他大口喘息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我回过身时,看到他胸膛前那根巨大的红色拉链,似乎仍旧渗着血,洇红了胸膛。再往上,便与他那干涸凹陷的眼神相遇了。是的,他看到了我身穿的病号服,拍了拍我的肩膀。“接下来,你会挨上一刀,切下去的时候不会疼。麻药会让你失去知觉,但却能听到皮肉被扯烂的声音。呲……呲……”他口中发出拟声词,决意让我身临其境去感受,“再后来他们会锯断你的肋骨,将大腿上的动脉血管割下来,塞进你的心脏里,再缝合。天知道那颗心脏被来回戳了多少次,我望着灰白色的天花板,感觉一个又一个坚硬的铁器在心头拧来转去。耳边有两种声音,一边是是滴滴答答的节奏,一边是撕碎皮肉的清脆噼啪声。你看啊,我是个听过音乐的人,一场用我的血肉弹奏的音乐。嗯……像喝一瓶陈酿的葡萄酒……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摇身一变成了蓝色的幽魂,在走刀飞剪中弹奏生与死的乐章。”他说的太多了,以至于原本深邃的眼眶趋于黑暗,“我听过那曲子,这一生最棒的曲子。有那么一瞬间,我闭上眼,穿过小雨后的秋林。黑暗的影子从我肩头滑过,不与我说一句话。我是逆流而上的魂,飘在无风的清晨。太阳出来时炙热,我喘不过气,唯有紧贴在滚烫沙地上,吐着舌头。我侧身看到那样一张面孔,和我一样。一个黄沙堆积的镜面上,映照出我苦楚的脸庞。再后来,下起了雨,凄冷如寒冬。我瑟瑟抖动着身体,却被什么捆住了手脚。眉毛结了冰霜,口干舌燥。我想要喝水,哪怕是一口雪也好。嗓子里扯出了哭声,我却听不到。遥远的地方有一堵墙,滴答……滴答……作响。”他睁开了眼睛,侧脸看我,“你什么时候开胸?”
我摇摇头,“大夫没说要开胸,我只是打支架。”
“打支架?哦……可惜了。如果你……我是说如果,你就能看到生与死的边缘。”他说完慢慢退回半步,推开电梯间的门,走向病房区。蹒跚的身影消失在病区走廊的尽头,走向黑暗中的某一道门。我曾以为那不过是我见过的一个鬼魅。但可惜,他真实存在。后来的某个清晨,我又见他,在遥远的楼道门口,朝我笑。
当一切宁静时,我看见那对紧紧相拥的夫妻。他们凝望着对面唯一光亮的窗,目光呆滞,身体消瘦。
我曾试图与他们交谈,却不想被身后的护士拉了回来,小声说:“嘿,不要。快回你的病房去。”
不知为何,那一对夫妻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干部老张前两天已经做完了介入,手术状况还算不错。早上查房时,主任也是极其客气,一进门就奔着老张的33号病床来了,“张老,院长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你转到高护病房。可现在床位真的是缺,我没办法,怠慢了。还望老领导别怪罪。”
“嗨,说啥呢。病好了比啥都好。明天我就出院了,有空来我小院看看花草。下半生就跟它们过了,呵呵……”
主任连连点头:“一定一定。”转身到我的床前。身边似乎吹过一阵风,把主任脸庞的和颜悦色都吹走了。看了我的病例,阵阵惋惜:“心梗?还错过最佳救护时期?命能保住,算是万幸了。毕竟年轻,后天做介入手术,准备好现金,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陈阿姨这边倒是为了难。主任照例拿来病例看了看,“大姐,你们医保的事儿该抓紧联系。你儿子跟院长求了情,大家也都知道你家里的情况,院方可以暂时垫付手术费,但这钱还是要交的。说句题外话,钱重要,命更重要!”
陈阿姨勉强陪着笑脸,“哎,知道知道。谢谢主任。”
查房结束前,老林拦住了主任:“阜外的事咋样了?”
“还没给消息。一直等詹姆斯来,估计快了。”
“你别老快了快了的,这都快一年多了。再这么早颤,我这小命早晚颤没了。”
“你啊,管住你那张嘴,少点大鱼大肉,少喝酒抽烟,少点暴躁脾气,该走的自然就走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二十一楼的阳台,直射过来。老张背对着我,面向阳光,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七十多了,白发更显自然。而衰老让皮肤下赘,像一片没有醒好的老粗面。老张退休前是这所医院的副院长,就连这个科室的主任,当年还是他提拔的。老伴说,十年前老张就在心脏前臂打了支架。前一阵突然觉得胸闷,赶紧送来检查。彩超显示,支架出现了移位。没办法,老张只好忍着痛,再打个支架。老张老伴是个性格开朗的老太,总是笑。她说他这一辈子救死扶伤,积了不少德,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如今退休了,三个孩子也都离枝散叶,各成各的家。老张没啥事的时候,就在家里养养花、种种草,像个农民一样忙活在自家院子里。老太扶着老张走向厕所,亦步亦趋,生怕摔着他。妻子上前帮了一把,顺利送去。
就目前来说,病房里的四个病人,各有故事。老张毕竟老了,大多数时间都花在闭目养神上,而离我最近的陈阿姨却是坐卧不安。
中午,陈阿姨没有吃饭,盯着天花板。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为了打破这种凝滞,我主动跟陈阿姨搭讪起来,“阿姨,还好吗?”随手递过去一个苹果。
“挺好,孩子。”陈阿姨的笑有些呆滞,明显是装出来的。接过来的苹果随手放在床头柜上,没有要吃的意思。
“我印象里村里应该有合作医疗的,大概能报销百分之四五十的样子。”
“那几年……他爸肺癌,家里东拼西凑补贴了医药费。合作医疗的事就给耽误了,到今年差不多还完了,我这病又……”陈阿姨长叹一口气,“哎,拖后腿儿啊!”
“咋得的这病?”
陈阿姨抹了眼泪:“这病十好几年了。那年海堤派工,俺家男人出去打工,就只能是我干了。俺那边的海滩跟别处不同,不是沙滩,是泥滩,泥滩里竟是些稀碎的贝壳。踩在泥里,深一脚浅一脚,也没个轻重。那时候,跟着十多个汉子一起扛一根电线杆往泥滩里走,可能也是巧劲儿了,一脚踩进了泥窝里,没了腰身那么高。心里一慌,整个人就没劲了。从那次起,就觉着胸闷,浑身没劲。可家里,里里外外就我一个,几个娃还都小,有苦有痛就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吞了。”说着,陈阿姨倒笑了,“那时候,男人们都说我捡了条命。幸好人多,几个汉子冒着风险把我从泥窝里拔出来。那时候就觉得,自己这条命啊,像根萝卜。拔出来,根根骨头都咔咔响。”……“捡了条命又有啥用呢?哎,净给家里添乱了。如今儿子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聘礼钱一分没攒下来,病一个接着一个地来,眼看就要砸锅卖铁了。”陈阿姨还在哭,哭着哭着又笑了,“小伙子,都会过去的。俺就是这命,认了。但愿孩子能过得好就行。”
“阿姨。”我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开心,“为什么不让孩子去找找他舅舅,即便是县医院,孬好也是个院长,上上下下的关系,还是有的吧?”
陈阿姨叹了口气,“这事啊说来话长。跟他死去的爹有关。90年,他爹出海,遇上了大风暴。捕鱼船在海湾里打转,大浪一阵阵打在船上。他爹是大副,带着一帮年轻人守在甲板上,死命拉着桅杆。正使劲的时候,一个浪砸断了船舷的围栏,那根钢筋直挺挺拍在他爹后背上,当时就躺在甲板上了。幸好大风暴走得及时,他爹安全回到岸上,被送进县医院救助。他舅舅那时正是主治大夫,因为救人心切,匆忙里给他注射了利多卡因,计量过大人就没了……原本捡回来的命……”陈阿姨说着说着又是一阵哭泣,“他爹一辈子没享福,到了却葬送在我那亲弟弟手里。当时县医院正推荐弟弟参加省里研修班。这节骨眼上,若是出了差错,一辈子的官运也就没了。他来求我,给我钱,要我别做声。我哪乐意,告到了省城。弟弟因为这事好几年没翻身。为此也记恨了我一辈子。”
“他舅舅当初也是好心,只是太着急才犯了错。你不该怪他。”
“爹妈死得早,分家也分得早。那件事之后,弟媳妇托人找关系第二年就送弟弟去了省城进修,回来就平步青云。自那之后,再不与我来往了。”
老林偷偷在一旁听完了故事,一言不发。待我的目光转去时,老林像是吓了一跳,闷头继续睡去。
四
午饭时间,刚出病房不久的老林兴奋地冲进来,压低了声音,准备向大家宣布一个秘密:“嗨,你们知道吗?病区来了一个最小的病人。你们绝猜不到她的年龄。”
“八岁?”老张问。
老林摇摇头。
“四岁?”
老林摇摇头。
“还能多么小?”妻子诧异道。
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悬在空中:“二十天。”
“二十天?!”大家不约而同地惊讶莫名。
“昨晚收进来的,说是先天性心肺功能不全,刚进ICU做完肺部手术,接着又转到咱们CCU这里来了。”
老林口中的“咱们”听起来好亲切,是一类人。
“好可怜的孩子,还没学会叫妈妈,就要……”妻子柔弱的性格此时又泛滥出爱怜来,“老公,你可要好好的,咱以后还要生养个孩子呢。”
“听说这对夫妻怀孕的时候就查出来胎儿有问题。哎,要是我,就不要这孩子了。来到这世上也是受苦受难。”
“你这话就错了,谁来这世上不是受苦受难来了?你的父母用了十多年把你养成人,如今你又要用十多年把你的孩子养成人。这一段段生活,哪一天不是需要付出的?哪一天不是需要勤劳努力的?没有了努力,哪来的幸福生活呢?孩子啊,苦难终逃不过,你躲过这个苦难,一定会有另一个苦难等着。与其选择躲避,倒不如勇敢直面。”
“苦难?我可以让苦难尽量少。我努力挣钱,为我的老婆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成长环境,让他们住最好的房子、上最好的学校、吃最营养的三餐、过最上等人的生活。我可以为他们承担一切苦难,为他们遮风挡雨。”
“听着,小伙子。我从未否定你对家人的善良,那是每个做父母的本性。但我同时要指出的是,这个世界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存在。我们无法让孩子们全然接受我们的庇护。他们总要经历风雨,总要经历苦痛。我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见过太多的白发送黑发,也正因为此,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尊重生命,尊重亲人们给予的爱。在生死之间,唯有大爱才是最温暖的。”
是夜,走廊的另一头是老林。见我走来,老林招了招手,示意我一同下楼。夏日的季风仍留着余热,老林递来一根烟,我俩坐在医院大楼外的吸烟区一口一口地享受着蓝烟的麻醉。
“我其实挺怕见这种情形的。”老林说。“如果那个刚出生就送进CCU的孩子是我的……恐怕此时我已哭死在媳妇的怀里。”
“是啊,你肯定怕。你有产业,有漂亮的媳妇,还有四个崽子。他们都是你的牵挂。”我说。
“我很想帮那个陈阿姨,更想帮那个CCU的婴儿。”老林笑了笑,“可是,你知道这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多少吗?”
“……”
“我住院第五次了,每次都很急。那一次也是凌晨,媳妇开着车我就犯病了,一路飞奔,闯了好几个红灯。大夫说再晚两分钟就没命了。心房早颤这毛病血压上的急,几秒钟就能飙到二百多。这些年,也只有我那媳妇天天跟我提心吊胆。还有谁会那么做?我想不出来。”
“那你还天天冲人家吼,不厚道啊。”
“脾气就这样,事后就哄她呗。”
“你媳妇给你生了四个仔子,你该感恩的。”
“下半生……这条命就为他们活着,为他们拼搏。”老林冷笑一声,“背着银行的贷款当驴,但凡哪一天爬不起来了,媳妇要改嫁,儿子也会给人叫爸。这他妈才是最悲哀的。所以每次犯病,我就咬着牙死扛,为了这我也得扛过去。”
老林抽完最后一口烟,丢掉烟屁股,“有钱只是治病的基础,但并不代表有钱病就治得好。那个什么詹姆斯博士,约了快一年了一直没腾出空给我做手术。天晓得,有钱人到底得罪了谁……”
平心而论,老林还算是个好人,尽管表面看上去像个地痞流氓,嘴还刻薄。
陈阿姨的手术如期进行。护工来接手术时,病房里老张、老林和我都站起来,向她致敬。陈阿姨哭了,又笑,连声说谢谢。
整个上午,病房里都静悄悄。老张的目光越过我,向陈阿姨空荡荡的病床看去。“哎哟,时间拖得这么长。”
“不会有啥事吧?”老林插话道。
“不会”妻子说,“好人一生平安。都会过去的。”
“我觉得不对劲儿,按照常理,这个时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时间一点点推移。蓝色工装的护工已经来回跑了三四趟,其他病房的病友大多也推了回来。唯有陈阿姨不见回来。
这时候,我又一次穿过走廊,走过那对夫妻的面前。眼神越过荒凉的过道,随着小窗里监视器上闪亮的小蝌蚪,一跳一跳。“房子已经挂网上拍卖了,希望能尽快筹到治病的钱。”
午饭前,陈阿姨终于回来了。
我问手术如何?她儿子连声叹息,“大夫说要打四个支架或者……直接转心外搭桥。”
陈阿姨努力的摇着头,“儿啊,不做……”她声音虚弱,“咱不做,明天就出院吧。”
“……”儿子哭了,蹲在娘的床边,“哎,娘,儿子不孝,没钱给您治病!娘啊,咱明天就回家……剩下的日子,儿子陪着你,给您养老送终!”
陈阿姨拍了他的脸:“说啥呢,好好赚钱,赚了钱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啊……”
五
陈阿姨手术的第二天准备出院。干部老张也准备出院了,两人的境遇却是极不相同的。老张的单位派了车,前前后后跟了许多干部,鲜花、慰问还有祝福,一片欢天喜地。转头再看陈阿姨这边,却是冷冷清清,一身落寞。陈阿姨伸出满是老茧的糙手摸着儿子的头,说:“十多年都这么过去了,不在乎剩下这几年,你幸福我就开心。下半生为了我,把日子过出样子来!”
孩子抱住他妈,呜呜哭了起来。那一刻,病房里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在为这对母子惋惜。
病房空荡荡,像那张白色病床的床单。老林说,“该你了。”我点点头,是时候挨这一刀了。
介入手术室,在住院二部的三楼,从一部手术专用电梯可以直通过去。妻子一大早赶了过来说,“手术费用已经交上了,放心吧。”我点点头,护工要求我躺在手术床上,我摆了摆手,“不用,自己可以走。”介入手术室开了温度极低的空调,冰冻着等待的走廊;另一头,窗口里不时传出急促的话语。“29床病人签字了没有啊?赶紧叫家属过来!”
负责登记的护工赶忙打开手术室的门,朝门外观望的人群喊道:“29床家属?29床家属在不在?”
那不是叫我。此刻,我只是个旁观者。29床,在小窗里的那个,正躺在手术台上……
半个小时后,一对夫妇匆忙赶来,凑到手术台的小窗前。“我们是29床的家属。”
主治大夫走了过来,“29床,心脏需要打支架。但是我们在病历上发现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如果做造影,极有可能造成肾脏衰竭。但是如果不做造影,支架打不上,后果会更严重。所以我们治疗小组暂定的方案是,可做造影给患者打上支架,手术完成后立即转入化疗室做透析,最大程度地减少造影剂对肾脏的损害。当然,造影剂的注射也会加速肾功能的衰竭,严重时有可能危及生命。这是这台手术的最大风险,但这也是唯一稳妥的方式了。如果你们能接受,请在手术协议上签字。”
又一个生死的命题。那对四十开外的夫妻共同接过手术协议,手竟是颤抖的。
必须保住妈的命,这风险怎么也要担的。男人说。
女人点点头,眼眶闪着泪花。
小窗的隔壁是另一个小窗。窗里有一台电脑显示器,同步着圆形的窥镜镜面。被注入造影剂的血管呈现黑色,像扎根千米的树根,某些细小的分支处,一些烟墨随着心跳有节奏地喷薄而出。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窗前守望的那对夫妻。他们守望的也是一种心跳,虚弱如风中小烛。
手术结束后,我的右手扣上一个塑料箍,“会有肿胀感,防止大动脉血涌。二十四小时后就可以拆下来了。”主任说,“支架也属于异物,今后一定要避免剧烈运动,不宜劳累伤身。”
我点了点头:“主任,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说……”
“CCU到底有多少负担不起医药费的?”
他停住手中的动作,一根橡皮管攥在手中,“干嘛问这个?”
“需要帮助的人好多,我想要帮他们。可是……你也看到,我并没有那个能力。”
主任冷笑:“善良如你,这样就很好了。”
“主任,我想做一件事情。”
当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时,主任惊呆了。
第二天,影棚里,有了温暖。
“我这样,可以吗?”暖暖妈问我。
我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录像机后,轻轻扶着监视器,调整镜头角度,“不用紧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这咋说。小兄弟,我可从来没说过。哎呀,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说了。”
“哎,你回来。”暖暖爸把她又拉回镜头前,“就让你说几句话给咱的孩子,你跑啥跑?”
“我试试吧。”女人重新坐下时,沉了沉心思,“暖暖,我的孩子。妈妈说出这些的时候……你还在重症监护。暖暖……妈妈想要给你完整的身体,可是……不过现在,妈妈和爸爸一直在努力,我们从未放弃你。暖暖,你要坚强……妈妈等着带你去看最美的彩虹。”
女人哽咽无声。我将摄影机转向小窗里的婴儿——暖暖。“各位观众,这就是暖暖,一个生来就带着八种先天性疾病,出生第二天便送进ICU病房。出生二十二天,暖暖还未出过医院,甚至还未出过保温仓。为了还给暖暖健康,暖暖爸爸妈妈用尽了所有的积蓄、他们需要帮助、让水滴之爱融成大海,你的善良终将温暖他人。镜头前的观众朋友们,请伸出你们的援手,为暖暖加油!”
加上刘主任的专访,五分钟的视频《不能没有你》编辑完成,快速上传到众筹APP。以暖暖妈为命名的众筹账号,一天之内收到善款十五万之多。视频也迅速传遍网络,一时间大江南北,暖暖成了所有人关爱的孩子。
即将出院了,妻子守在身边,微笑。我的手,刚刚摘下手箍,略有酸涩。
老林又找到我,“嗨,兄弟。能帮个忙吗?”
“老林哥,你说。”
“我也想录一段视频,你能帮忙吗?”
“哥,你缺钱吗?”
“不,不是我,是陈阿姨。你能帮帮她吗?”
我点点头,心中笃定。
几天后,众筹APP上的视频有了更新,陈阿姨没有出现的视频里,视频中是老林。
“嗨,陈阿姨,嗨,陈阿姨!我用您的名字在阜外要了一个床位。呃……手术费啥的都办妥了。您快去吧,人生路还长,希望你……健康、快乐,孩子们不能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