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平
(嘉应学院文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作为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一位文学博士,王富仁见证了新中国文学与文化发展的每一个奇迹:创伤或惊喜。在生命的岁月里,无论在低谷或者高峰之巅,王富仁始终与中国文化保持着时代发展的律动,不离不弃。身为文艺评论家和文化传播者,他以独立不屈的品格,一如既往地活跃在中国文化舞台上。即使一时不为世人所理解,并且遭受到严厉的批评乃至诽谤,也在所不惜。“文革”岁月的创伤,不但没有使其沉沦,反而磨练了他人的意志和文化的品格。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化历经改革开放40周年,王富仁一直是文学界一名杰出的领军式人物。他对鲁迅的研究是饱含着深沉的人文主义关怀和强烈的时代精神的。为什么要研究鲁迅?怎样研究鲁迅?鲁迅研究在今天有什么价值?带着这些问题,他把对鲁迅的研究与自身的感受及其与当下社会现实紧密地结合起来,是接地气的。那么,王富仁的学术思想有哪些内涵?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精神财富呢?
在王富仁先生的著述中,反复出现最多的一个关键词是“文化”二字,作为一个学者,他所关心的不仅仅是自己所从事的现当代文学领域、古代文学领域研究,由此而拓展对中国现代文化的发展与走向的研究。这表现了一个学者宽广的人文关怀,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感、文化使命感。作为抗战时期出生的一代知识分子,他身临其境。在“五四”新文学启蒙之后,他经历了“救亡压倒启蒙”的整个中国文学和文化发展的阵痛与文化洗礼。而又把目光重新投射到文化“启蒙”的历史主题之上。他见证了新中国以后直至今天的文化的发展历史。这种深厚的阅历,使他更能以一个文化使者的身份研究与传播中国文化。讴歌、揭示抑或批判,都显示了他对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
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漫说文化》对中国20世纪文学作了追溯,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这对于理解作为整个20世纪时间段的中国文学,不无启发意义。作为一种国家、民族及其文化的现代化过程,它并没有随着世纪的更换而终结,其以“现代化”为特色的学术研究依然在延续,而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启蒙”依旧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人的现代化、思想的现代化、语言的现代化,包括文学的理论与创作的发展现代化,无不体现了“启蒙”作为长远目标的实现。20世纪文学也是作为一个阶段的文学,隐含的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传统,在璀璨的文学星空,犹如一条长长的河流,亟待知识分子做的是疏通源流的工作。[1]让传统之流从一代一代知识分子的身上流过,带着生命能量和学术信息,不断地传承更新。经过他们孜孜不倦的努力与奋发有为,才可能在实践中找出规律。从而履行知识分子所担当的社会责任,实现既有的理想目标。
王富仁的学术生涯其所研究的文化领域涉及诸多方面,古代、现代、当代,而其中尤以现代文学领域为承接与拓展层面。从上古的春秋战国如孔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诸子百家,到明清顾炎武、王夫子、黄宗羲,到现代的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等诸贤,再到当代的文化运动、文化现象、文化思潮,无不在他的视域关注之列。王富仁是鲁迅学术研究的一面旗帜。《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一般被认为是对鲁迅的文学作品的深刻的剖析,从深层次来看,更是对中国文化的一种深刻的阐释。鲁迅思想的文化价值,在于深刻地反映和揭示了殖民地、半殖民地灾难深重的中国社会国民劣根性:看客、奴性、苟且、官位、从众等。在《鲁迅与中国文化》中,他认为文化有阶级性,并且思想在阶级社会中传播,伴随时代的变化在形态上发生演化。他认为鲁迅思想文化的独立性是区别于中国古代、近代与现代文化的,是一个独立的文化现象。[2]王富仁在20世纪80年代撰写了一些思想论著或文章,譬如:《鲁迅前期小说和俄罗斯文学》《先驱的形象》《中国反封建的一面镜子》等;90年代则撰写了《灵魂的挣扎》《历史的沉思》《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等很有代表性的论著;在21世纪,则写有《突破盲点:世纪末社会思潮与鲁迅》《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3]成为了学术界文化研究的旗帜。
王富仁对于当下文化的关心,一直没有停滞。对于中国文化的复兴,也是乐见其成,对未来有着令人欣慰的憧憬,充满着有个人的远见。在学术领域中,他自立独行的性格,也往往导致不被一些人所理解。在80年代中期以后整整20年的时间里,王富仁在学术领域的各个层“面”,都有所拓展,从鲁迅到郁达夫,从小说诗歌到电视电影,从中国到外国,从现代到古典,从文学到文化,他所有的研究成果,在无意中都展示了他这方面的丰富的理论水平和广泛的知识储存。其涉猎的众多的研究领地,超越了它们仅仅作为知识背景的存在,而是作为一种文化蕴意的挖掘与传播。[4]20世纪90年代是各种学术思想大杂烩的年代,在中国文化进入80年代学术格局之后,进入了一个交替迂回的且相对低谷时期,王富仁是感到忧心的。他说:“他们的各种语言概念独有一种比较确定的内涵。他们与其说更重视自己的理论,不如说更重视这种理论背后的更具实质性的意蕴本身。”进而认为,这些偏颇的理论背后隐现出知识分子把对文化传统的理解及其价值取向融进到作为一种“职业”的体验。
王富仁研究鲁迅不仅仅是把鲁迅的作品当作中国现代文学来进行剖析,更是把其当做中国文化的典型个案来进行研究。鲁迅文化研究有什么意义与价值?鲁迅文化的研究与走向预示着什么?带着这些问题意识,他把对鲁迅的研究与自身深切关心的社会问题紧密地结合起来。体现了一个当代学者“经世致用”的崭新学术风尚。
在《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里,王富仁说道:“鲁迅是一个‘醒着的人’。感到中国还有一个醒着的人,我的心里多少感到踏实些。所以他称鲁迅为中国文化的‘守夜人’。守夜人有守夜人的价值。在夜里,大家都睡着,他醒着,总算中国文化还没有都睡去。中国还有文化,文化还在中国。”作为一个曾经从事过中学教学的老师,王富仁一次次地看到鲁迅的经典作品从中学课本中不断删除,为此而感到很痛心。因为涉及到教育理念的问题:教师如何教?学生如何学?中学教育的方向是什么?王富仁认为,从中学教育的工具性与人文性两个方面来看,鲁迅的文学作品都具备这两者文化的统一。[3]在《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中,他将鲁迅研究大致分为四个时间段:1913-1928 年、1929-1949 年、1949-1976年、1976-1989年。王富仁对于各个时期的研究从历史与现状都做了清晰的梳考:从学术对立、多形式(马克思主义学、人生-艺术、自由知识分子的论争)到多内容学派(启蒙派、政治派、业务派)、鲁迅研究内容内部的分野。[2]李金龙先生认为:“‘人’‘自我’‘自我生命’‘自我体验’一直是王富仁学术活动的关键词,他之所以走向鲁迅研究的学术道路,是源于自身的体验,而不是外部灌输的政治教条。”[5]这是很有道理的。
在谈到谁是中国的“脊梁”的时候,王富仁认为中国的脊梁不仅仅是指那些少数英雄、那些为社会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三百六十行,无论工匠、铁匠、篾匠、泥匠,还是政府官员、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等等,各行各业,凡是在认真地追求自己目标的普罗大众,都应该是中国的脊梁。正是这种广泛性的“脊梁”,他们才是组成社会建设的最为可靠的伟大力量。
王富仁对“二十一世纪史中国文化”的命题是保持戒心的,对那种大国沙文主义文化的提法并不首肯。认为文化是全人类的,世界文化光辉灿烂,它是由各民族优秀文化所组成的,在全球文化日益紧密的今天,不同民族的文化其地位都是平等的。“这里只有一个各个民族的人民如何谋求本民族文化发展的问题,没有一个谁是世界老大的问题”[3]它表达了王富仁宽广谦虚的学术胸怀和深邃的学术眼光。王富仁又说:“我们中国知识分子不论怎样崇高评价中国古代的或外国的现成学说,但我们的思想基点应该是建立在自己的人生体验的一种坚不可摧的社会愿望上,他不是在别的学说中得到的,而是在自我的、民族的、现实的(现实生活或文化生活)中建立起来的,没有这种坚定不移的真诚愿望,我们的文化都是软弱无力的,再广博的知识也救不了我们文化的命。”[5]
李怡先生在《现代性:批判的批判(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核心问题)》一文中,对王富仁的学术品格有针对性地作了评述,认为其学术姿态对当下学术界极具意义。他从“启蒙之路”“理论家的品格与体系精神”“宽容与坚守”“王富仁的‘90年代’”“从‘选择’到‘认知’”诸方面进行了阐述:“这就是王富仁的生命与生存的智慧,一个坚持着自己独立人格、坚守着自己生命与生存理想的思想者的睿智、刚劲与毅力。他就是以这样丰富的社会人生的感受为根据,走过了混沌和芜杂的20世纪90年代。”[4]
王富仁的整个学术生涯无不体现了那么一种精神。
从新时期以来,思想与学术、国学与文学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一方面优秀的传统的学术得到回归,并进一步得到开发研究;另一方面,文化的多元化不断呈现,新的学术思潮接踵而来。这就要求当代学人有一种崭新的学术思维。它的历史过程,凸显了现当代的人们在这方面的挣扎与激烈的论争。直至20世纪末,人们才有了一定的客观评价。[6]改革开放以来的40年间,中国社会走出了过去那种封闭保守的僵化状态。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随着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接轨,中国人更加需要凸显几千年文明的文化特色,同时融进世界先进文化的因子,以实现文化复兴的伟大理想。
在2005年初,王富仁写了一篇长达十几万字的《‘新国学’论纲》论文,并在《社会科学战线》连续发表。其特殊之处,就是大大地拓宽了原有“国学”的内涵,将现代文学及其现代文学学术研究都纳入了“新国学”的范围。刘勇先生从“现代文学研究框架之争”“坚持现代文学的底色”“重构中国学术的观念”三个纵横方向的大方面,比较全面地阐述了王富仁的“新文学研究框架”。他认为,王富仁所提出的“新国学”不是为了张扬或者消解“五四”新文学的历史意义,并非回归或者振兴传统文化,而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旧有学术观念的纠正与超越,以重构中国学术的整体框架。[7]笔者在不同的场合,都聆听了王富仁关于“国学”的新解(即新国学)。他认为中国国学在不同的时期,从古代、现代到当代,都有不同的特征,呈现出不同的内涵。中华民族在面临着西方文化渗透的时候,我们更加需要自己的“学”,在古代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文化交替融合之时,这种“学”显得尤其重要。一是,新文化产生后,势必与旧文化对立、排斥。两只壁垒相异的学术队伍也凸现出来。新文化者反对旧学,旧学者反对新文化。他们在矛盾、差异中相生相伴,呈现相互斗争的趋势。[8]在中国经历了和平时期经济的长足发展之后,中国文化应该有一种更加自信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更加整体与包容。它既包含古代的孔子、孟子、庄子、荀子等诸子百家,又包含外国的莎士比亚、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卡夫卡等文化因子。王富仁认为,在整体文化中每个研究者,只是在分工协作中所做承担的一部分,不存在这样的一个所谓全知全能的国学大师。他从晚清到“五四”文学革命、左翼文学、抗战文学、解放区文学乃至建国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的中国文学与文化下进行了研究,认为文学的演绎与变化才建构了整体的中华文化。认为“国学”并非固定的,而是构成的。“新国学”得益于这种丰富繁博的文化,并在此基础上进而产生了。
王富仁在《“新国学”论纲》中阐释到:
20世纪是中国学术发生大分化甚至大分裂的世纪,通过这种大分化和大分裂形成的是不同的研究领域、不同的思想倾向、不同的学术流派和不同的个人风格,这样一个过程,经过1949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这样一个历史时期的反复和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学术复兴,至20世纪末基本完成。高等教育的持续发展,研究生招生制度的建立,社会群众对学术问题关切程度的提高,标志着中国学术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而这个阶段的特征应该是在全球化背景上重新形成开放的民族学术的独立意识,而重建民族学术的整体观念则是关键的一环。[9]
王富仁一再阐释“新国学”与过去“国学”的不同的特征与意义所在。即过去的国学的研究范围面是狭小的,而“新国学”的研究范围是宽广的、包容的。
“五四”前的国学,是一种纯粹中国古代孔子、老子、庄子、墨子等等诸子百家以来之纯粹古代之学说,那个时候,外国文化还没有进入中国文化领域。“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各种外来文化思潮涌入中国。五四反传统的基本理路是重破轻立。勇敢拿来,重在提倡引进西学。“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把对历史的怀疑和对人文价值的变革看作是启动社会现代性的原动力。从人的觉醒出发,视“伦理之觉悟”为最后觉悟。然而,传统中国文化是否就应悬搁起来?甚至认为在社会现实中它已失去作用了呢?当然不是!“五四”文化人从策略的思想出发,暂时不研究旧文化,却并不是想要抛弃他们,留待以后以新观念、新方法加以深入研究。并非立即动手整理国故。基于如此策略,连最敏感、最标新立异的胡适也被视为五四的右翼了。[10]
历经“五四”后的近百年中国,在政治、经济诸领域起飞后,中国的民族文化也更加发展自信。20世纪末以来,人们再次倡导国学,一是表现了民族文化发展的自信;二是突出地说明,人们要为当下中国文化验明正身,凸显民族文化特色。王富仁所提出的“新国学”正是吻合了这一时代跳动的节律,而显示了特殊价值。他认为,用汉语言文字写成的研究成果,都属于“新国学”研究的范围。它涉及中国大陆、港澳台学者、海外汉学家等的研究成果;甚至中国学者用外文写成的研究中国文化或外国文化的著作,都在“新国学”的研究范围。当然,它包括中国整个不同民族用汉语和本民族语言尽心的研究。[7]一言以蔽之,只要是中国人研究的文化,它就归属于“新国学”范畴。无疑,这极大地丰富了“国学”的内涵。
王富仁的“新国学”充分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对当代中国文化的尊重与理解,对文化发展与走向的深切关注。他以宏阔的学术气魄,拓展了“新国学”的研究范围,体现了一个平民知识分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宽厚的学术情怀。
王富仁是学术界鲁迅研究的带头人、佼佼者。他开辟了鲁迅研究的新境界。这在今后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在鲁迅研究领域都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山峰。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中,他从本体意义、意识本质、观念对话的基本艺术方式、思想理念、艺术特征、情节与结构、人物形象的剖析、环境的展开、悲喜剧的感情格调等多个维度洋洋洒洒对鲁迅《呐喊》《彷徨》文学创作展开了宏阔的分析论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是一篇很有深度的学术论文。它从宏观的角度准确地考察了《呐喊》《彷徨》的历史内容和思想特质,科学地阐述了鲁迅前期小说的重大价值首先在于它是中国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史料翔实,论述充分角度深颖,分析精到,包含着很多深刻的独创性见解,基本论断令人信服。鲁迅小说研究原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一个高水平的领域,本文在前人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又有可喜的重要进展,澄清了过去一些论著从政治角度考察两本小说集所得到的与作品实际不仅相符的结论,从而带来了鲁迅小说研究上的某种新突破。”李何林先生说:“着重从‘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这个角度来评论《呐喊》《彷徨》,而不是从社会政治意义上去评价它们;又从多方面仔细深入地分析了两部小说的所有作品,有了充足的论证,在鲁迅研究界开辟了一篇新天地,是颇有创建的。”[11]
《呐喊》《彷徨》是鲁迅小说的集大成者,其中“忧愤深广”的精神内涵更为深刻。从语言、思想到情感,无不体现鲁迅作为现代文学奠基人的最高水平。这两个小说集反映了“五四”革命的要求,以及达到这个要求的极高水准。如果进行一个精炼概括,《呐喊》《彷徨》体现了三个方面的基本思想内容:一方面探讨了变革时期几代知识分子道路与命运的问题;另一方面,揭示辛亥革命内外失败的原因及其经验教训,提出了改造国民劣根性的问题;第三,对封建礼教的彻底揭露与批判。[12]王富仁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极为彻底地剖析了以上诸问题。其对鲁迅小说的理解是深刻的。
对于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的评述,笔者就“《彷徨》《呐喊》的本体意义”“《彷徨》《呐喊》的本体意义”的前后两章有关农民问题、妇女问题、知识分子的问题展开具体分析,这虽然是“五四”后中国社会革命的基本问题,一些学者也有不同的学术观点,但是王富仁又是如何剖析的?体现了一种怎样的情怀呢?
关于农民问题。过去,有的人认为,在中国现代历史上,对于中国农民问题的了解,中国有三个半人,即毛泽东、鲁迅、孙中山与蒋介石,其中蒋介石只称得上“半个人”。王富仁则认为,毛泽东、鲁迅才是称得上最了解中国农民的两个人。对于“孙中山与中国农民的问题”则是有批判意味的,这尤其表现在辛亥革命失败的问题上。
虽然如此,在王富仁看来,对于中国农民的问题,鲁迅与毛泽东之间存在很大不同。毛泽东非常重视农民在历史上的伟大作用,以极大的热情称颂农民,始终把农民作为中国革命的同盟军,从中国共产党的初期革命,到新中国的成立以至于在其平生领导的中国革命的任何一个阶段,都紧紧依靠农民。对于中国农民的肯定,在他的大量的著作中得到充分的表现。鲁迅则以精湛的文笔,竭尽其艺术才华,无情地揭示了中国农民的劣根性:愚昧、落后、保守、麻木、狭隘。鲁迅其决绝的态度和无情的否定表明启蒙和改造的重要性。在王富仁看来,在鲁迅创作的《呐喊》《彷徨》的整个历史时期,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思想上中国农民尚处于不觉醒的阶段,辛亥革命之所以失败,那就是他们脱离了农民,不懂得农民的作用。因此,至少从辛亥革命失败的教训来说,王富仁并不认为孙中山了解农民。
王富仁认为:“《呐喊》《彷徨》具体地、历史地反映了当时农民群众的面貌。但是仅以历史时期的不同特点说明这个问题,我们还没法说明鲁迅笔下这类艺术想象典型概括历史的长远性。”由此,王富仁引用钱杏屯的话说:“《阿Q正传》确实有它的好处,有它本身的地位,然而它没有代表现在的可能,阿Q时代早已死去了!阿Q时代是死得已经很遥远了!……”[13]加以论证。当然,这种观点值得讨论。笔者认为鲁迅笔下的阿Q形象既代表现时代,也超越了时代。只要“阿Q”在,那么阿Q时代就没有死去。鲁迅的《阿Q正传》正是表现时代、又是超越时代的作品。正如王富仁自己所说:“与落后的生产力、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相联系的农民阶级,历史地注定了不会成为具有独立的先进世界观的阶级。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中国农民阶级的思想,就其整体性质而言,始终没有也不可能脱离封建思想的藩篱。”[11]那么,对于中国农民阶级的改造,不仅仅是辛亥革命的任务,而是整个中国革命,乃至相当长时期的任务,而且任重而道远。鲁迅为中国现代化所做的思考是有深度、独特而又超前的。《阿Q正传》于今也仍然有现实意义。
王富仁重视鲁迅小说中对于中国知识分子形象描写的思想研究。对于鲁迅笔下首先觉醒的那些知识分子,在过去,人们一般认为是鲁迅对他们革命的不彻底性、妥协性的批判。而王富仁则认为,我们现在所需要解决的是,鲁迅是在怎样意义的基础上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剖析的。
王富仁运用《彷徨》《呐喊》集子中的《一件小事》《狂人日记》《故乡》《药》《头发的故事》等小说,集中阐述了几个问题:(1)知识分子与农民的关系如何。一方面知识分子通过与农民的交往,在农民的身上发现自身的“小”,如《一件小事》,从而自觉地改造自身的弱点和不足,更新自我;另一方面,通过与农民的交往与接触,丰富知识分子自己的知识与见闻,从而把农民寄托在封建迷信中的希望变成知识分子为之而奋斗的社会理想。(2)知识分子在追求进步思想时,他们触及了封建伦理的“铁则”而遭受到迫害。而未觉悟的群众又自觉或不自觉地对知识分子施加巨大的压力。如《狂人日记》《药》《头发的故事》等。正如毛泽东所言:“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都明显地表现了这一点,而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则比辛亥革命时期的知识分子更广大和更觉悟。”“五四”时期就是进步的知识分子首先觉悟而广大劳动群众尚未进行广泛思想启蒙时期,鲁迅的《呐喊》《彷徨》及时地反映“五四”反封建思想革命的这一特点。[11](3)知识分子在人生的奋斗中,其命运也是极其悲惨的。王富仁认为《在酒楼上》《伤逝》《孤独者》是知识分子的命运三部曲。小说先后描写了从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时期及其“五四”运动退潮后知识分子无奈、彷徨与孤独的整个心路历程。王富仁认为,鲁迅对觉醒的知识分子的思想追求与中国思想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落差、知识分子面临封建思想的重重包围所感到的孱弱有着清晰的认识。鲁迅在小说中形象地描绘了悲惨命运的必然趋势。
王富仁深刻地剖析了《呐喊》《彷徨》创作中中国妇女生存地位的深层构成。爱姑、单四嫂、祥林嫂、九斤老太等旧社会的女性形象都是鲁迅所关心、同情与鞭挞的对象。对于中国妇女解放的问题,它是“五四”新文学所着力重视的问题之一。但几千年以来,妇女问题蕴育积累下来的等差、尊卑等观念和习俗,却已经深入思维感觉的最底层,不知要多少激烈的震荡、剖翻,才能从人心民俗桎梏中解放出来。鲁迅的《我的节烈观》非常猛烈地批判了这种民间妇女的陋习。过去人们在解读鲁迅笔下的女性形象的时候,总是从中国封建社会的从父、从夫、从子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思想的钳制来解释鲁迅笔下妇女生存的悲惨境遇。王富仁在宏观的视野下,对鲁迅小说相关妇女问题的揭示也作出了在封建礼教方面的剖析,但是他更多的是从宗法制度、民间民俗这一根本性的角度进行阐释的。这当然是一种另辟蹊径的剖析方法,他摒弃了过去那种假、大、空的批判原则,因而更具体、更具说服力。譬如,王富仁在分析爱姑这一特殊人物形象的时候认为,爱姑身上存在着太多的封建民俗的东西,鲁迅并非把人物的思想性格作为一个结果来看待,而是要找到这种思想性格赖以生存的民俗环境。
胡适认为:一种文学的进化,每经过一个时代,往往带着前一个时代留下的纪念品;这种纪念品在早先幼稚时代本来是很有用的,后来渐渐的可以用不着他们了,但是因为人们守旧的惰性,故仍旧保存这些过去时代的纪念品。在社会学上,这种纪念品叫作“遗形物”。[14]胡适这种所谓的“遗形物”实指为一种社会民俗。他将“遗形物”当作社会学术语,一方面是因为民俗学的刚刚确立,另一方面说明民俗学与社会学的渊源关系。
在王富仁看来,对于爱姑的野蛮性格的形成,必须在中国封建环境的本身、在一个没有外来思想参与下社会民俗环境中,找到她产生和赖以存在的根源。《祝福》中的祥林嫂、《明天》中的单四嫂子、《风波》中的九斤老太等无不生活在这种强大的封建民俗的阴影之下。确切地说,祥林嫂的死,正是乡土宗法民俗害死的。王富仁认为,数千年以来,封建社会意识形态在中国存在之日起,种种的封建民俗思想杂乱丛生,慢慢地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宗法势力,广大社会底层妇女在这种民俗困境的生存下日益显得艰难。因此需要新的社会生产力发展成新的社会生产方式和新的生活方式,除旧布新。在自然清晰的民主思想萌芽中发现新的社会思想,树立崭新的社会风尚。那么,中国妇女的解放才有希望。
对于王富仁的去世,学术界是痛心的。也许是出于一种关爱,人们甚至试图去分析其病情的原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与肺病有关、与吸烟有关。有的人甚至责怪王富仁老师吸烟太多、太凶。在这一问题上,笔者基本上是出于同情与理解的。客观地说,曾经也是一个烟民,见过不少的烟民,但像王富仁老师这样的烟民,还不多见。他是一根接一根,一包接一包。尤其在写作的时候,更是厉害,不会间断,手指都染黄了。对于王富仁老师的抽烟,内心则充满着一种复杂的情感。
第一次报考博士研究生的时候,报的就是王富仁老师的。记得2004年3月初的一天,王老师是在汕头的家里见我的。王老师很诚恳地告诉我,考的人多(后来知道有29人),建议笔者要多报几个学校。记得那天,王老师谈的是“左翼文学”的一个话题。笔者一边聆听,还不时地替王老师点燃香烟;也一边静静地陪着抽烟。王老师说:“我觉得重提左翼争取自由,用自己的生命争取自由的这样一种战斗的精神,可以说是我们知识分子继续前进、继续成长的一条道路。”“我们生命当中没有追求了,没有追求我们的精神生命就停止了,我们的文化就没有力量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腐败下去了。”……他对于左翼文学是充满同情、理解的。王老师的谈锋虽浓,但抽烟的劲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烟灰缸里的香烟头已经装满了整整一大缸。
曾经委婉地劝过王老师戒烟,虽然知道没有用。但是又理解到,香烟对于一个嗜烟的人意味着什么。著名作家马克·吐温也嗜烟,以至于染上“百日咳”。他也下决心试图把它戒了,可是并没有戒掉。有一幅这样的漫画:有一次,马克·吐温在三楼抽烟。抽着、抽着,他把一包烟从三楼往窗外扔去,可是他立马又从三楼赶紧跑到楼下,把香烟接住了。这说明戒烟之难。在《聊城走出的大家王富仁:新中国第一位博士》一文中,孙振春回忆,王富仁对于香烟的爱好,不是一般的,往往一天两盒。他谈到:“我有时就感觉,那一根香烟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股呛人的烟雾,而对于王老师,好像是一种精神食粮,在那根香烟里,有王老师很多的期待和想象,困惑或不解。只有那根香烟,最了解王老师的心境。”[15]在读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的时候,一个细节让我记忆犹新。当年路遥为了创作《平凡的世界》,挂职于煤矿。出发的那一天,他在路上带去的只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整条整条的香烟。对于香烟的迷恋,与王老师有着惊人的相似。鲁迅也是一个烟民。比如,1925年鲁迅在写给许钦文的信中说:“医生禁止吸烟,禁止喝酒。所以已不喝酒,而少吸烟。多睡觉,病也好起来了。”鲁迅意识到吸烟与健康的关系,并有戒烟的想法,可惜难以坚持。同年11月,又去信说:“医生禁止喝酒,那倒没有什么;禁止劳作,那还得做一点;禁止吸烟,则苦极了。我觉得如此,那倒不如生病。”[16]
后来知道,劝人戒烟是一件难事。
根据医学专家检测表明,香烟中包含的主要成分是尼古丁。尼古丁是成瘾性物质,在逐渐的重复使用中,机体对尼古丁产生了耐受性,即让吸烟者必须吸入更多的香烟(尼古丁)以达到和以前同样的舒适感。久而久之,形成烟瘾。一旦这种“瘾”之形成,尼古丁的心理需求就会增加,此时如不吸烟就会显得难受。于是,烟草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负性强化。有研究者认为,尼古丁具有提神的作用,可以舒缓情绪,缓解压力。尽管这种观点并不一定科学,但是吸烟者对于香烟的依赖性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它对生理和心理都会产生一定的刺激。一方面,吸烟时,烟草中的尼古丁很快就可以到达大脑,使吸烟者有一种缓解压力的感觉;另一方面,重复的行为也能够减轻由于工作繁忙、思想紧张所产生的焦虑。这样的效果,会刺激吸烟者加强吸烟的程度,因为吸烟似乎可以缓解最初的压力和来自生活和情绪的不适。
医学甚至认为,结核肺病容易产生一种“微醉感”“欣快感”,具有“积极工作的大脑”等特征。有些人似乎还找到一些依据。例如,契科夫、卡夫卡、鲁迅这样一些患病的作家,于病弱的身躯中喷涌出一些超出常人的艺术能量,他们不息地“自我燃烧”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鲁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写下了《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问题》《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等不朽的篇章。[17]
王老师是个工作狂,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连节假日都从未停歇。即使在临终前的一年两年,其工作也总处于一种紧张状态。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的授课;各地大专院校的受邀讲座、各种学术研讨会、写论文、著书立说……每天都是马不停蹄,忙得不不可开交。这样长期的紧张工作,其精神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可是在抽烟者看来,似乎抽烟是一种更好的舒缓方式。试想,除了这种方式,还有什么能使他集中精力、消除疲劳的更好办法呢?
据所知,王老师是戒过烟的,可是没有戒掉。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一是医生的叮嘱;二是个人意识的强化,他真的戒了烟。然而已经晚了!
尽管生命中不存在“假设”,但是笔者仍然试图作过假定条件。如果王富仁老师不吸烟的话,他的学术生命,可能要延长一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么他的学术成果就一定更加丰富。明明“吸烟有损健康”,但是他还是吸了那么长的时间。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也许显现了一个学者的倔强性格。
其实,王富仁老师并没把躯体的生命看得很重,正如所说“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这句话王老师不止一次地说过。在不同的场合,他都谈及。言外之意是什么呢?既然“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生命是有定数的。在这个生命的定数里,人们能做些什么呢?生命如此有限的,而学术则无限。那么,作为一个学者就得把这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学术之中去。76年的生命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王富仁正是带着那种只争朝夕的精神,充分地利用生命中的每一分钟,以致把生命的能量耗竭到最后一刻。
真正是生命不息,学术不止。王富仁老师做到了!
大约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当笔者听到王富仁老师去世的不幸消息时,愣了半天,立刻拨通了北京的老师和同学的电话,进行了查实。当时眼眶完全湿润了:斯人已去。回想起那些日子,王富仁先生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刻在笔者的脑海里。每次聆听他的讲座,抑或近距离的交流,他那侃侃而谈,信马由缰的学术风格,每每使笔者心领神会,受益良多。他对学术的真知灼见,往往触动笔者的学术神经,指引笔者看到新的学术境界。
2017年5月6日,在汕头大学王富仁先生的追思会上,笔者送去了一幅挽联:
文化大师,心中国学传天下;艺苑大家,健笔文章播人间;富仁先生千古!
以表达一个晚辈学人的哀思。
王富仁先生的离去,是学术界一个损失。往事不堪回首,知来者犹可追。先生的学术精神将会长流,化作春泥更护花。很欣慰的是,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在将来,王富仁老师所开拓的学术研究领域,一定后继有人。逝者如斯夫。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
谨以此文留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