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喆
内容提要19世纪,在民族学和语言学各自成为独立学科的过程中,西方学界围绕人类族群划分标准的问题展开了长期争论。学者们在语言、肤色、颅相等论据之间举棋不定。他们既希望划清学科之间的界限,但千丝万缕的纠葛却总是难以切断,因此始终未有一致的标准。当民族学和人类学作为外来学科传入时,西方学界未有定论的争议也随之成为了中国的困扰。
关键词语言民族学人类学族群
〔中图分类号〕C95-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7)11-0101-09
19世纪,语言学、民族学和人类学逐渐发展为独立的学科,ethnic、race、people、nationEthnic、race、people、nation是四个近义词,其中ethnic和race两者的含义更为接近,强调的是血统关系。Nation 在中世纪和race几乎同义,但后来政治意义越来越强。People在中世纪的含义是组成社群的人,主要指和贵族相对的大众。相关解释参阅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 ( http://www.etymonline.com/index.php )。19世纪时,这些词经常混用,汉语一般翻译为民族或种族。等概念尚不完全等同于现在的解释。西方学界对语言和民族的研究经常纠缠在一起,很少有著作单纯讨论一个问题而不涉及其他。两者之间的关系尤其让西方学者感到困惑。说同一种语言的人可以表现出不同的体质特征,而体质特征相同的人所使用的语言也可以千差万别。围绕人类族群分类的问题,学者们展开了长期争论。然而语言和体质特征,哪个更适合作为划分的标准,却迟迟没有定论。研究不同观点,梳理发展脉络,对我们深入了解近代西方思想和学术史,尤其是学科发展史,依然不乏积极意义。
尽管国内学界对人类学、民族学和语言学的历史尚关注不多,更少涉及一百多年前欧美学界对相关问题的讨论。但西方学者在这一方面已经有了不少研究成果。基德(Colin Kidd)在《国家主义产生之前英国人的身份意识》(British Identities before Nationalism)一书中,回顾了19世纪以前欧洲学界以《圣经》记载为基础的族群划分方式。Colin Kidd, British Identities before Nationalism——Ethnicity and Nationhood in the Atlantic World, 1600-18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9~34.斯托金(George W. Stocking)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类学》(Victorian Anthropology)一书中,注意到了近代英国民族学奠基人普理查德(James Cowles Prichard, 1786-1848)的理论及其所面对的困境。George W. Stocking, Victorian Anthropology, London: The Free Press, 1987, pp.46~74.特劳特曼(Thomas R. Trautmann)在《雅利安人与英属印度》(Aryans and British India)一书中,详细论述了19世纪西方学界的族群划分理论在印度遭遇的困难。Thomas R. Trautmann, Aryans and British Indi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 pp.165~189.比斯利(Edward Beasley)和费尔缪伦(Han F. Vermeulen)、博内(Tuska Benes)等学者分别就英、德两国学者如何认识种族问题进行了研究,也涉及了关于种族和语言关系的讨论。Edward Beasley, Victorian Reinvention of Race——New Racisms and the Problem of Grouping in the Human Scienc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pp.12、20、49、63~65、72、98、136、149; Han F. Vermeulen,“The German Invention of Vlkerunde——Ethnological Discourse in Europe and Asia, 1740-1798,”Tuska Benes,“From Indo-Germans to Aryans—— Philology and the Racialization of Salvationist National Rhetoric, 1806-30,”in Sara Eigen and Mark Larrimore, eds., The German Invention of Race,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6,pp.123~146、167~184.然而,学者们究竟如何为争论划分标准,如何看待学科之间的界限,尤其是语言学家们如何看待族群和语言的关系,如何认识自身在民族学和人类学研究中的角色,仍是过往研究并未重视的一面。语言学家和体质人类学家在话语权上的争夺,更向我们展现了近代西方知识转型时期思想与学术的演变和发展情况。
一、人种与物种之争
18世纪,种族(race)一词主要指由共同祖先繁衍下来的人或者动植物族群。在殖民地,英国人喜欢用nation、people、complexion等词来称呼不同肤色的群体,但基本上不用种族。启蒙时代,学者们相信气候和文明状态会影响肤色。当时的主流观点认为人类的整體性是跨肤色的,肤色差异是堕落造成的,因此不但可以逆转,而且能够容易且快速地转变。欧洲人提出了各种标准来证明自己的优越性,但不是肤色。18世纪末,以基督教信仰为依据的人类单一起源论开始受到普遍质疑,新收集到的证据被用于衡量和区分不同族群之间的体质差异。尤其是林奈(Carl Linnaeus, 1707-1778)分类学说的提出后,物种这个词汇成为了学界广泛议论的术语。Edward Beasley,Victorian Reinvention of Race——New Racisms and the Problem of Grouping in the Human Scienc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0,pp.9~11.但差异是由环境造成的,还是原本就已存在的,依然是学者们争论不休的问题。
19世上半叶,关于人类起源问题的讨论逐渐脱离了《圣经》框架。外科医生出身的英国民族学家普理查德(James Cowles Prichard, 1786-1848)在欧洲学界享有盛誉。普理查德支持人类种族的单一起源理论,同时也是进化理论的先驱。其代表作《人类的自然历史》(The Natural History of Man)出版于1843年,主要目的是研究不同人种之间的差异是起初就已存在还是后来由环境造成的。当时已有不少人相信非洲、美洲和澳洲的土著并非完整意義上的人,思维功能不如欧洲人健全。还有人认为土著天生比欧洲人低级,两者在本质上自始就有差异,因此土著永远无法发展到和欧洲人同等的程度,他们最终的命运就是被奴役。法国博物学家圣凡桑(Jean Baptiste Bory de Saint-Vincent, 1778-1846)毫不客气地指出,土著人不属于亚当的种族。英国议会中也有人反对释放黑奴的政策,其理由是低等种族无法自治。⑤⑥James Cowles Prichard, The Natural History of Man, Part 1, London: Hippolyte Bailliere, 1848(third edition), pp.4~6, 12~13、18、26, 94、103、131.由此涉及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不同的人种是否属于同一个物种(species)。根据18世纪法国自然学家勒克莱尔(Georges-Louis Leclerc, Comte de Buffon, 1707-1788)的观点,物种依靠繁殖与自己相似的后代来延续。因此构成物种的并非相似个体的集合,而是个体连续不断的更新能力。Phillip R. Sloan, “Buffon, German Biology and the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 of Biological Species,” The British Journal for History of Science, vol.12, no.2, 1978, pp.117~118.19世纪法国著名的动物学家居维叶(Jean Léopold Nicolas Frédéric Cuvier, 1769-1832)也表示赞同。普理查德延续了这种观点,指出不同物种之间不会结合繁衍,不然世界就会陷入混乱。虽然同一物种中不同族群之间的永久性差异(permanent varieties)和物种间的差异往往难以区分,但物种之间的界限依然泾渭分明。人类不同种族的混血儿仍具备繁衍后代的能力,因此混血人种的存在足以说明不同种族属于同一物种。⑤
当时已有体质人类学家通过肤色和颅骨来划分人种,但普理查德支持环境决定体质特征的理论,认为肤色不是恒定不变,就颅孔和齿槽的位置而言,黑人和白人没有区别。就毛发而言,他发现羊毛表面粗糙,而人发光滑,即便黑人的头发和羊毛依然有本质上的不同。因此,人种间的体征差异并未超出个体差异的极限,不同人种之间的差异并不大于同一种动物中不同种群的差异。⑥普理查德相信环境是改变体质特征的主要因素,阿拉伯人、古埃及人和印欧人尽管身体特征差别巨大,但并未超出环境决定论的解释范围。人类最初诞生在土地肥沃的河谷地带,恶劣的自然环境会使人退化,甚至堕入野蛮状态。James Cowles Prichard, The Natural History of Man, Part 1, London: Hippolyte Bailliere, 1848(third edition),pp.139~140.按照普理查德的理论,既然不同人种属于一个物种,那么必然是由一个共同的祖先繁衍下来的。19世纪上半叶,人类多元起源的理论在英国并不受欢迎。而在德国,单一起源论也同样具有重要影响。素有梵文男爵之称的德国东方学家艾克施坦(Ferdinand Eckstein, 1790-1861)认为中亚是人类文明的摇篮,而瑞士神学家舒尔特赫斯(Johannes Schulthess, 1758-1802)则相信最初的天堂在非洲。James Hunt, “Introductory Address on the Study of Anthropology,” The Anthropological Review,vol.1,no.1,1863,pp.1~20.
1842年,英国原著民保护协会(Aborigines Protection Society)秘书理查德·金(Richard King, 1811?-1876)起草了一个规划,希望建立一个民族学会。次年,在医生托马斯·霍奇金(Thomas Hodgkin, 1798-1866)的帮助下成立了伦敦民族学会(the Ethnology Society of London)。当时主流的民族学家依然致力于论证人类不同种族是一个统一的整体。George W. Stocking,Victorian Anthropology,London: The Free Press, 1987,pp.242~246.近代种族主义发源于法国,19世纪中叶以后才在英国流行起来。Léon Poliakov, The Aryan Myth——A History of Racist and Nationalist Ideas in Europe, London: Chatto & Windus Heinemann for Sussex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222~223、225.与此同时,种族的概念也开始有了新的含义。1861年被选为伦敦民族学会会长的外科医生约翰·克劳福(John Crawfurd, 1783-1868)和语言治疗师詹姆斯·亨特(James Hunt, 1833-1869)坚信不同人种有不同的起源。克劳福认为人类不同的种族是不同的物种,混血儿具备父母双方的特征,如同骡子既像驴又像马,差别仅在于生育能力。他否定了以混血后代的生育能力作为判断物种的标志,相信只要关系够近,不同物种的杂交后裔依然可以繁殖。两个不同种族的人之间的差异要小于马和驴。克劳福还指出,关于人类各种族本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的看法是经不起检验的,因为根本就找不到那个原初的物种。在有据可考的历史中,没有发现关于人类体征变化的记载。因此,种族是最古老的,一开始就存在。现在科普特人(Copts)和古埃及纪念碑上画的没有什么两样。人类的种群在地球上的分布与动植物一样,大部分完全是地域性的。移民美洲和澳洲的欧洲人并未变成红色或者黑色。中国疆域辽阔,但中国人的身体特征没有什么差异。古代世界,受到自然条件和人类自身能力的限制,种群生活的范围非常狭小。由一个物种开始,逐渐迁移散布到全世界,那只能是一个神迹。克劳福另一条重要的依据是不同种族之间智能差别很大,比体征差异更能证明他们属于不同物种。John Crawfurd, “On the Classification of the Races of Man,” Transactions of the Ethn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 vol.1, no.18, 1861, pp.354~378.亨特不满伦敦民族学会的贵格派政治背景和慈善倾向,支持美国内战中的南部联盟,加之又在学术观点上主张人类多元起源论,故而于1863年脱离伦敦民族学会,另建了一个伦敦人类学会(Anthrop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1871年,在达尔文主义和进化论的支持者约翰·罗伯克(John Lubbock, 1st Baron Avebury, 1834-1913)的主持下,伦敦民族学会和伦敦人类学会合并为皇家人类学会(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Thomas R. Trautmann, Aryans and British Indi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pp.166~167.此时,普理查德的观点和方法已开始被遗忘。
19世纪,语言学和民族学、人类学的关系非常密切,而且语言研究的最终目标往往也指向人类的起源、早期迁移的历史和民族关系等问题。如果体质特征的差异是由环境和文明程度造成的,那么这种差异是非本质且可逆转的,因此不足以成为种群划分的标准。如果人类有多个起源,甚至如克劳福所说属于不同物种,那么体质上的差异就是本质性的、不可改变的,代表了物种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因此完全可以按照体质特征为人类划分种群。但肤色、颅相、毛发等,哪个特征才是最可靠的分类依据,实际上并无定论。
二、19世纪中叶体质人类学家的观点
由于在种群分类标准问题上长期缺乏一致观点,19世纪中叶前后,许多学者在语言、肤色、颅相等证据之间徘徊。达尔文(Charles Darwin, 1809-1882) 的父亲(Robert Darwin, 1766-1848)相信跟随自己在“猎犬号”上工作的五年改变了儿子的头型,达尔文本人也这么认为。在一些大众读物中也出现了关于人在一生中头型改变的描述,例如非洲土著在开化之后发生的变化。苏格兰学者罗伯特·钱伯斯(Robert Chambers, 1802-1871)认为人类群体的体质特征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政治家查尔斯迪克(Charles Dilke, 1843-1911)也声称在殖民地生活了一代之后,白人的身高和体格都会发生改变。Edward Beasley,The Victorian Reinvention of Race,New York: Routledge, 2010,pp.19~20.无怪乎普理查德在几经数度彷徨之后最终认为应当用语言为人类族群分类。
按照普理查德的观点,体征不是固化的,而是随着环境和文明程度不断改变。原始部落、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颅骨和其他体征都有差异。原始部落土著的颌骨粗壮,北方游牧民族有金字塔形的颅骨和宽大的菱形脸庞,而在文明世界,人的头颅是椭圆形的。中亚的突厥人,颅骨呈现游牧民族的形状,文明开化的突厥人则长得越来越像欧洲人。③④James Cowles Prichard, The Natural History of Man, Part 1, London: Hippolyte Bailliere, 1848(third edition),pp.107~109,132,141~143、162、228~230.由于体征会因环境和文明程度发生变化,因此在普理查德看来,只有语言学可以为族群关系的研究提供可靠的依据。③叙利亚荒漠的民族,体质特征上差异很大,谋生方式从游牧、农耕到外贸和养殖都有,但说的都是叙利亚-阿拉伯语的不同方言。因此可以用语言将他们分为四个不同的群體。对雅利安人的定义,同样也是通过语言。中国人和印支人应当被分为一类,因为普理查德觉得他们有相似的体征和关系密切的语言。他甚至还提到传教士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 1803-1851)在天津看到一些居民很像欧洲人,但并未注明出处。④可见,在以普理查德为代表的19世纪中叶之前的民族学研究中,语言和民族问题是纠缠在一起的,语言研究占据主导地位,其结论成为划分民族的重要依据。
1891年,身为英国科学促进会(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人类学分部主任的马克斯·缪勒(Friedrich Max Müller, 1823-1900)在回忆40多年前的情形时提到,1847年的时候,人们普遍认为比较语言学将来会成为人类学研究的可靠基础。语言民族学是拉瑟姆(Robert Gordon Latham, 1812-1888)和本森(Christian Charles Josias Bunsen, 1791-1860)等人最喜欢使用的词。前者是普理查德的得意门生,后者研究条顿民族的宗教、语言、律法和文学,时任驻普鲁士英大使,其主要目的就是将人类按语言进行分类。Friedrich Max Müller, “Address to the Anthropological Section of the British Association at the meeting held at Cardiff in August, 1891,” The Journal of the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vol.21, 1892, p.179.但19世纪中叶以后,学界对将语言作为检验依据的做法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批判。1858年,在英国科学促进会的年会报告上刊登了一个名叫格尔达(G. C. Geldart)的人给地理与民族学部的一封信件。格尔达认为语言不能作为区分民族的可靠标准。首先,语言和种族之间的不一致就存在于当时的英伦三岛。坎伯兰郡、康沃尔郡的语言与伦敦相同,但在种族上完全不是一回事。世界上其他地方更是如此,所以共同的语言甚至不是共同血统最初步的依据。每一个种族都有复杂的历史,没有理由相信相对于最文明的种族而言,最野蛮的种族使用的就是原初的语言。例如在澳洲,土著的语言完全一样,但因缺乏历史证据,故不能证明这种语言就是远古时期他们的共同语言。其传播很可能是人为的结果,只是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其次,共同语言是融合的结果,如同宗教、知识和社会联系一样。因此两个民族在语言上的关系说明在某个时期,他们之间存在政治、宗教和社会方面的联系。语言是政治、精神和智慧的产物和象征,而不反映身体结构。所有语言都源于一种原初语言的唯一可能,就是某个时代,一个占统治地位的种族将其政治和社会制度强加于其他种族。G. C. Geldart, “Language no Test of Race,” in the Notices and Abstracts of Miscellaneous Communications to the Section, Report of the Twenty-eight Meeting of 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Held at Leeds in 1858, London: John Murray, 1859, pp.150~151.
1861年,克劳福在一篇研究种族划分问题的文章中指出,语言有助于追溯迁移、居住和征服的历史,但作为判断种族的依据则不足为凭。首先,语言是后天习得的,如果是出于本能,就当和哭笑一样,所有的种族都以相同的方式表达;其次,语言的数目比种族多得多,且同一个种族中也存在多种语言;再者,聋哑人没有语言,但也能知道他们属于哪个种族。他推断人类诞生之初,由于生存艰难,交流并不发达,因此各个群体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建构出自己的语言。语言的数目最初非常庞大,但随着社会的进步,尤其是征服的展开,语言的数量逐渐减少。John Crawfurd, “On the Classification of the Races of Man,” Transactions of the Ethn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 vol.1, 1861, pp.370~371.在克劳福看来,语言庞大的数目表明它们是分别被创造的。人类刚刚出现时,本无语言,各部族都必须自己去发明一种,所以每种语言的结构特征都是偶然的,依最初创造者的喜好,有些从单音节开始,有些从多音节开始。征服和入侵会带来两种可能,一种是征服者的语言和被征服者的语言相互融合,导致语言结构的简化;另一种可能是征服者人数太少,语言与被征服者的差异太大,相互之间难以融合,因而对各自语言的结构不产生影响。John Crawfurd, “On the Antiquity of Man from the Evidence of Language,” Transactions of the Ethn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 vol.2, 1863, pp.171~174.1865年,在一篇讨论语言能否作为判断种族依据的文章中,克劳福又指出,仅靠语言上的相似来断定使用者是否属于同一种族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尽管在语言上有许多共同點,但印度的历史上并未出现过和欧洲人一样皮肤白皙的种族,欧洲也未曾有过和印度人一样黑的种族。不论时间还是地理环境,都不会让种族发生实质上的改变。将语言和种族等同起来,只是民族学上的幻想。印欧语(Indo-European)、印度-日耳曼语(Indo-German)和雅利安语(Aryan)这样表达缺乏理论根基,将来必将被抛弃。语言上的相似可以到其他地方去寻求解释,而不应将两个本来就不同的种族通过语言合为一个。John Crawfurd, “On Language as a Test of the Races of Man,” Transactions of the Ethn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 vol.3, 1865, pp.2~3. 克劳福从人类起源的多样性出发,试图证明语言的起源同样是多元的,而且不同语言在结构上的相似性是偶然的。和普理查德的观点正好相反,他认为语言在不断变化,而种族特征基本上是恒定的。
三、语言学家对语言和种族关系的认识
19世纪中叶以前,语言学研究的结论是划分民族或种族的主要依据。雅利安、闪米特这样的词,既用来指语言,又用来指民族。但19世纪中叶以后,语言学和民族学的研究结论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矛盾。1831年,英国科学促进会成立之时只有数学与机械、化学、地理学和自然历史四个分部(section)。民族学设立之初曾被划在动物与植物学分部中,直到1851年才建立了一个专门的地理学与民族学分部。Paul Sillitoe,“The Role of Section H at 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in the History of Anthropology,”Durham Anthropological Journal,vol.13,no.2,2005, pp.1~4.而语言学、政治学、哲学、文学等学科,似乎一直未被纳入科学促进会的学科分类体系当中。民族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后,和语言学的界限逐渐显现。东方学家和语言学家也开始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由于语言是人类独有的能力,因此他们越想划清界限,族群与语言的关系往往越无法分割。马克斯·缪勒于1861年在英国皇家学院(the Royal Institution of Great Britain)所作的关于语言科学的讲座中指出,语言是否同源与种族是否同源并不是一回事,对种族的划分和对语言的划分应当分别进行,因为种族有可能改变自己的语言,同一种族内部也会存在不同的语言,而不同的种族也会使用相同的语言。他本人一方面相信语言同源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含糊其辞地说语言同源的可能性不等同于必然性。Friedrich Max Müller, Lectures on the Science of Language, London: Longman, 1862, pp. 332~333、346.
英国圣公会牧师法拉(Frederic William Farrar, 1831-1903)不是职业东方学家,但非常热衷于研究语言问题。哈罗公学校长的职位使其在19世纪英国的思想和文化界颇有影响。就民族与语言的关系,法拉在1860年出版的《论语言的起源》(An Essay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一书中指出,人类是否曾经是一个整体,光从语言学的角度是无法证明的,但语言学确实可以在某些方面揭示出民族的起源。Frederic W. Farrar, An Essay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 London: John Murray, 1860, pp. 204~207、215~216.五年后,他撰写了以论证语言和全球的动植物一样有多个起源为目标的“语言与民族学”(Language and Ethnology)一文,指出不同形态的语言之间不仅有鸿沟,且是无法逾越的。他同意德国语言学家波特(August Friedrich Pott, 1802-1887)的观点,认为从汉语演化到希腊语如同从蚂蚁变成大象,根本不堪设想。孤立语、粘连语和屈折语,三种形态的语言起初便是如此,之间不存在递进的演化关系。Frederic W. Farrar, “Language and Ethnology,” Transactions of the Ethn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 vol.4, 1866, pp.196~204. 他也许是想通过语言起源的多样性来证明人类各个种族不可能同源,但就内容而言,这篇文章显然偏离主题。在1878年出版的《论语言》(Language and Languages)一书中,法拉又用近代梵语研究的结论批判英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缺乏弹性,反对用剑与火去征服,并指出如果学者们能更早地发现种姓制度并非源于吠陀,也不是古老宗教的一部分,而是自大贪婪的祭司的发明,便可以更早地废除殖民政府的武力专制。印度也会象英国人一样认同两者有共同的祖先。英国人带来的先进文明是一种反馈,可以和失散的兄弟和平共处。Frederic W. Farrar, Language and Languages, New York: E. P. Dutton, 1878, pp.302~304.在此,两个体貌和文化之间都有相当差异的族群依然被通过语言联系在了一起。
和当时的许多学者一样,美国东方学家,耶鲁大学梵语教授惠特尼(William Dwight Whitney, 1827-1894)虽然相信所有人种都是同一类型的分支,差异属于种内变异,不同人种并非不同物种,反对种族压迫,但他认同马克斯·缪勒将语言上的种族和体质上的种族区别对待的观点,批评试图通过语言上的比较研究来解决人类起源问题的做法,指出这样的研究无助于验证人类起源的单一性与多样性。⑤⑥⑦William Dwight Whitney, Language and the Study of Language,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867, pp.394、385、371~374、377~381.惠特尼提出了两个假设:要么当人类由一个种族分为不同的支系时,语言尚未发展成型;要么最初的那个种族持续了很久,在分裂之前已经发展出一种共同语言,但这种语言已因岁月的流逝而被遗忘。⑤因此,语言的多样性并不与人类起源的单一性相冲突。惠特尼欲将语言研究与民族学研究区分开来,但又不知不觉地将两者搅在一起。他指出,语言上的种族和体质上的种族无法达成一致,语言学和体质研究遵循各自的方法,既不受对方的干涉但也不能无视对方的研究结果。两者都指向同样的目标,即追溯人类的种族关系和血缘历史。语言需要通过学习来获得,因此一个人所说的语言并不表明他是谁的后代,只反映其成长的社会环境,所以语言不是种族的记号。但语言学上的困境并不说明其相对于体质研究而言处于劣势。同样,人类种族从未保持过纯净,自始至终一直在混合。法语中反映出的日耳曼、凯尔特和拉丁三大族群的混合,无法通过对法国人的体质研究来分辨。⑥虽然在如何区别种族的问题上,语言研究和体质研究各有短长,但惠特尼认为语言仍具有解释种族亲缘关系的优越性,语言科学的重要优势在于,它比体质研究更能反映关于种族的信息。不仅如体质研究者所说,当一个种族融入另一个的时候,未必会让后者的体质特征有明显变化,并且有些种族的体征逐渐消失在反复融合的过程中。两个来自不同种族中的个体之间的差异,未必大于同一种族中两个个体之间的差异。但语言研究可以揭示出人类目前的体质特征是混合的结果。要区别哪些差异是原初就有的,哪些是后来形成的,确立检验体征变化的可能性和速率,体质人类学家需要来自历史研究的帮助,其中最主要的部分应由语言学家提供。⑦1883年,他在《语言的生命和成长》(The Life and Growth of Language)一书中,再次强调了语言学和人类学意义上的种族之间差异,⑨William Dwight Whitney, The Life and Growth of Language: an Outline of Linguistic Science, New York: D. Appleton, 1883, pp.269~271、225.但同时又将语言形式作为民族或者种族的特征,指出一个民族(nation)会从邻居那里借鉴文化,但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去发展语言,没有一个种族(race)会通过模仿他者接受一种新的语言模式,语言与民族(people)的精神特征和发展进程有密切的关系。⑨在此,惠特尼使用了nation、race和people三个词。如果就现今的含义而言,语言可以对应people,但不能对应nation和race。但在19世纪,这些词汇自身也处于从传统含义转变为现代含义的过程当中。Nation的传统含义与stock、ethnic以及race大体相同,但政治意义越来越占优势,而people似乎从未表达过血统或血缘关系。语言表述自身存在的问题,尤其是词汇含义的变化,使得惠特尼在阐述语言与民族或种族的关系时,出现了许多自相矛盾之处。如果语言和种族的精神特征是一致的,那么要讓语言学和民族学分家,几乎是不可能的。
英国东方学家塞斯(Archibald Henry Sayce, 1845-1933)也主张不要将语言学的研究结论和民族学的混在一起。1874年,在《比较语言学的规则》(The Principle of Comparative Philology)一书中,他指出当人类开始有语言意识时,种族的特征已经定型。③Archibald Henry Sayce, The Principle of Comparative Philology, London: Trübner, 1874, p.164、178.在1880年出版的《语言科学导论》(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Language)中他再次强调,语言属于群体而不属于种族,语言只表明社会关系,而不反映种族和血缘关系。语言上的种族和生理上的种族是两回事,语言是社会而非种族的产物。语言学可以用来支持民族学的研究,反之则不然。塞斯支持语言起源的多样性,既然语言是社会的产物,那么最初的语言必然和最初的族群一样数目庞大,如今留下的只是经过选择的遗存。Archibald Henry Sayce, 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Language, Vol.II, London: Trübner, 1880, pp.315~317、322、324.
惠特尼和塞斯都认为语言是社会的产物,但塞斯在谈论语言与民族的关系时,似乎在有意识地避免使用race,而选择了people。People表示一个社会的共同体,个体之间未必有血缘上的联系。语言反映的不是race和ethnic的特征,但却是people的精神和历史的表现,是历史点滴的集聚。如果两个民族(nation)曾有共同的起源、思想和心理倾向,但日后的经历不同,语言的形式要素也会不同。③可见在塞斯看来,语言是政治和文化意义上的民族(people或者nation)的标志,不反映血统和体质上的民族或种族(ethnic、race)特征。而惠特尼虽然认为应当区分语言意义上的种族和体质上的种族,但依然相信在研究种族问题上,语言研究比体质研究更占优势。他认定两者有共同的目标,因而也必然造成表述上的混乱。
在19世纪大部分时间里,语言学一直支配着对人类的研究。德国人类学家马尔堡大学语言学教授威茨(Theodor Waitz, 1821-1864)认为语言相对于体质特征而言更不易改变。词汇会从一种语言进入另一种语言,也会在没有任何外来影响的情况下改变或消失,但语法结构从来不会变成新的,除非一种语言完全消失。因为改变语法结构就等于改变观念和连接思想要素的模式,这通常是不可能的。因此,语言学的研究方法要比体质人类学和颅相学的更有权威,结论更可靠。语言学家之间,对该学科的研究结果看法比较一致,而博物学家在种族理论方面的分歧很大。Theodor Waitz, Introduction to Anthropology, ed. by J. Frederick Collingwood, London: Longman, 1863, p.248.法国著名的体质人类学家布罗卡(Pierre Paul Broca, 1820-1880)也感叹语言学家更占优势,而体质人类学则是语言学的附庸。在法国人类学家勒费(André Lefèvre, 1834-1904)那里,语言依然是划分人类族群的依据,并且几乎成了种族的同义词。1894年出版的《种族与语言》(Race and Language)一书中,他所划定的语言和种族的分布几乎是一致的,但从头至尾基本上不涉及体质特征。勒费认为,一千年来在人类种族中居领导地位的是印欧人,其特点是永不停息地进步发展。印欧语和印欧人的优越性密不可分,在它面前粘连语和同样是屈折语的闪米特语俯首称臣。André Lefèvre, Race and Language, London: Trübner, 1894, p.76.法国语言学家豪佛拉克(Abel Hovelacque, 1843-1896)以人类语言有多个起源的观点佐证最初种族的多元性,将两者混为一谈。Abel Hovelacque, The Science of Language, Linguistics, Philology, Etymology, translated by A. H. Keane,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877, pp.307~308.开创种族心理学(racial psychology)研究的德国语言学家施旦达尔(Hermann Steinthal, 1823-1899)认为语言无法被教授,所有学习都只是简化的有限的创造。他发现,教儿童语言几乎是徒劳的,他们在三到四岁之间,突然就掌握了语言,因此可以将教儿童学说话的过程比作园丁撒种,仅仅是提供了外在条件。施旦达尔相信语言是人在精神本能驱使下的发明,说外语的困难和说母语的流畅反映出语言的神秘。②William Dwight Whitney, Oriental and Linguistic Studies,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 1893, pp.338~339、357~358,322.所以他怀疑人是否有能力完全掌握另一种语言。如果真的可以,那此人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另一种大脑和发声器官的构造取代了他原有的,或被附加到原有的之上。一个人既可以是英国人,又是法国人或德国人,那是因为这几种语言之间本身就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但他绝不可能同时学会完全不相关的语言。②可见,在施旦达尔看来语言是种族生理和心理机能的产物,一个人可以掌握什么语言由他的种族特征决定,因此不可能完全学会另一个种族的语言。还有不少学者在语言学和体质人类学的结论之间挣扎徘徊,例如法国东方学家勒南(Ernst Renan, 1823-1892)在研究人类族群分化时,力图对血统因素和历史文化因素进行调和。Maurice Olender, The Languages of Paradise——Race, Religion and Philolog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translated by Arthur Goldhammer,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58~59.而英国著名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Edward B. Taylor, 1832-1917)虽然批判了将语言和种族混在一起的做法,但自己依然没有完全从中摆脱。Léon Poliakov, The Aryan Myth, London: Chatto & Windus Heinemann for Sussex University Press, 1974,pp.256~257.
19世纪,在人类族群划分的问题上,语言学之所以能有凌驾于体质人类学之势,和当时人类对自然世界的认识亦有相当密切的关系。19世纪50年代末,当地质学家们在一些山洞中发现人造石器和已灭绝生物的化石共存于同一地层中时,来自各领域学者的批判和质疑络绎不绝。A. Bowdoin Van Riper, Men among the Mammoths, Victorian Science and the Discovery of Human Prehistor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pp.118~125.19世纪60年代之后,随着物理学的发展,人类对地球自然历史的认识逐渐发生转变。19世纪80年代,英国物理学家威廉·汤姆森(William Thomson, 1st Baron Kelvin, 1824-1907)推算地球的平均年龄为2千万年,并逐渐取代了六千年成为人们对地球年龄的普遍认识。1907年,美国科学家波特伍德(Bertram Boltwood, 1870-1927)通过同位素衰变测算出地球的年龄在4亿至22亿年之间。Jack Repcheck, The Man Who Found Time, James Hutton and the Discovery of the Earths Antiquity,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3, pp.202~203.与此同时,随着人类曾与已灭绝生物共存的观点慢慢被学界接纳,人类的自然历史也逐渐延长。但不应忘记,在19世纪绝大部分时间里,西方人普遍相信世界存在的时间不会超过六千年,地球的自然历史、人类的自然历史和人类的历史是同一个概念。虽然也有学者提出人类的自然历史可能超过十万年甚至达到上百万年,例如英国博物学家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 1823-1913)的观点。Men among the Mammoths, Victorian Science and the Discovery of Human Prehistor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p.159.但由于当时缺乏确定绝对年代的技术,对人类的骨骼和器物遗存与已灭绝动物的化石在时间上的关系只能作相对推测,难以被普遍接纳。因此,在六千年的时间跨度内思考体质特征和语言的关系,便很难确定哪一个更具持久性。但进入20世纪后,由于对地层的绝对年代可以进行较为精确的科学测算,人类的自然历史大大延长,而语言学家们所构拟出的最古老的形式也不超过四千年。此外,经过两百多年的离乡背井,被贩卖到美国的黑人早已忘记了祖先的语言而讲起了英语,但肤色并未因环境和气候的差异而改变。数代在印度经商的英国人也没有变黑。人们渐渐相信体质特征的恒定性超过了语言。依据语言差异划分的群体和依据体质特征划分的群体也随之成为了两个界限分明的概念。Race的概念逐漸从具有共同特征的群体狭隘化为具有共同体质特征的群体。二战之后,随着纳粹德国的覆灭,race一词逐渐成为历史概念,基本上不再作为学术用语。
四、小结
19世纪是近代西方思想文化和知识结构重要的转型时期。许多词汇和术语的含义逐渐发生转变,在这一过程中,ethnic、race、people、nation等词汇尚未完全呈现如今的含义。由于语言之间的差异,当这些词被译成民族或种族时,往往难以体现出它们在某个历史时期的特定含义。近代西方学界本身在族群划分问题上的分歧很大,语言学与民族学及人类学的关系盘根错节,英国人类学家哈顿(Alfred Haddon, 1855-1940)认为人类学包含了三个分支,即体质人类学、民族志和民族学。民族志包括对特定民族的描述以及在人类族群之间展开的比较。而民族学研究则需要来自语言学、社会学、宗教学以及科学技术等方面的协助。美国人类学家布林顿(Daniel Garrison Brinton, 1837-1899)则在人类学下划分了四门学科:比较体格学(Somatology),即体质和实验人类学;民族学,即历史和分析人类学;民族志,即地理和描述人类学;考古学,史前史和重构人类学。 其中民族学中又囊括了对社会、技术、宗教、语言及民俗的研究。详见James Turner, Philology, the Forgotten Origins of the Modern Humanitie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p.340.以至于语言、肤色、颅相等,究竟哪一个才能代表不同族群之间最本质的特征,在现代基因科学发展起来之前始终没有定论。
西方学界的争论也让早期汉学家和在华活动的西方人感到困惑。面对一个政治上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究竟用哪一个术语来称呼中国人最确切?对西方人而言,中国人时而可以指说汉语的人,有别于清朝疆域内的其他民族。时而又可以指清朝所有的臣民。中国既可以指汉文化区,即原先明朝的疆域,有别于鞑靼和西藏,也可以指一个由满族人统治的政治上的中华帝国。以至于不同时期不同主题的著作,中国和中国人的含义都有所不同。法国遣使会传教士古伯察(Régis variste Huc, 1813-1860)撰写在华游记时为自己的著作取名《1844、1845和1846在鞑靼、西藏和中国游历的回忆》(Voyage dans la Tartarie, le Thibet et la Chine pendant les années 1844, 1845 et 1846, Paris: Adrien Leclère, 1850),可见对他而言,中国的概念仅限于汉族人生活的地区,中国人就是汉族人。但对19世纪西方的外交官员而言,中国主要是一个政治概念,基本上就是指清王朝。
民族学和人类学作为外来学科进入中国之后,当我们套用西方(包括苏联)概念来划分中国境内的人类群体时,困扰西方学者的问题便成为困扰我们的问题。清末革命党人将排满等同于一场“种族革命”时,所谓的种族和race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理论上更接近people,因为满汉之间并无明显的体征差异。而稍后提倡的“五族共和”,也主要指的是文化和语言上的群体。如今当我们用民族一词关于“少数民族”概念的产生和早期演变,参见杨思机:《“少数民族”概念的产生和早期演变》,《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Minority一词源于拉丁语minor,作为形容词意为小的,少的,低级的,年轻的。古法语中有menor一词,表示小的,少的,年轻的,未成年的意思。英语也借用了同样的含义。15世纪,法语用minorité一词指处于较小或较少的状态,18世纪30年代开始表示少数派。而用minority或者minorité表示一个与人数占多数的群体相比存在种族、宗教和语言差异的人数较少的群体,则是十月革命后东欧政治和文化背景的产物(http://www.etymonline.com/index.php?allowed_in_frame=0&search=minority, 2017年9月26日)。来称呼中国境内五十六个群体时,划分标准也并非一致。例如體征相同且都使用突厥语方言并信仰伊斯兰教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被划分为两个不同的民族。使用汉语的回族因为宗教信仰的原因单独成为一个民族。使用汉语不同方言且习俗各异的诸多人群却又被统称为汉族。如果按照回族的标准,那么汉族当中信仰基督教、佛教的人群也应当各自成为一个民族。如果参照对哈萨克族和维吾尔族的划分,那么说汉语不同方言的群体似乎都可以成为不同的民族。经过长期汉化后,在语言、文化和宗教信仰上完全失去先辈传统的人,却依然被认定为少数民族,此时民族的概念似乎又等同于ethnic了。而一个囊括五十六个民族的中华民族则应该是一个政治上的概念,等同于nation。所有这些问题的根源似乎都可以回溯到近代民族学、人类学与语言学难舍难分的关系,以及近代西方学界在人类族群划分标准上的分歧。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历史系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