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民族文化复兴的当代语境中,知识界确有必要深刻反思百余年来西学援引的种种后遗症,确有必要甄别“顺着说”“倒着说”“接着说”在文化立场、价值导向以及方法范式上的根本不同。不同于“倒着说”建立在各种西学“后见之明”的理论预设上,“顺着说”是按照中国文学思想的本然脉络和固有方法研究批评史的。两者在文化立场、价值导向以及方式方法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关键词顺着说倒着说接着说学术自信
〔中图分类号〕I206.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7)11-0074-04
在近代中国文学批评史百余年的现代转换历程中,“倒着说”是比“顺着说”更为常见的一种研究范式。所谓“倒着说”,是指从现代西学的各种后设价值立场及其理论预设去研究中国文学批评的意义;所谓“顺着说”,则是指按照中国文学思想本身的资料、本然的历史脉络和固有方法去研究批评史。两种范式虽然在材料来源、研究對象上大致相同,但在理论预设、研究方法、研究路径上则各不相同,所体现的价值观和文化立场也是不同的。“倒着说”之所以在过去的一百多年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并且对一个多世纪的学术研究产生不小的影响,究其根源,不仅在于五四以来西学语境主导下以西化中的结果,更在于学术界自身理论自觉与文化自信的缺失。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我们的哲学社会科学有没有中国特色,归根到底要看有没有主体性、原创性。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不仅难以形成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而且解决不了我国的实际问题。”①在中华文化全面复兴的当代思想文化语境中,对于上述两种研究范式,我们确有深入一步辨析的必要,这既是建构当代文学批评“中国话语”的历史必然,也是当下增强理论自觉和重拾文化自信的时代需要。
不可否认的是,五四以来在救亡图存和全盘西化的主旋律下建构的西式语境,仍然禁锢着当代知识界对世界的总体认识。建立在制度优越感和种族优劣论基础上的欧洲中心论,裹挟着进化论和科学主义的外衣,被中国近现代以来的知识精英广泛接受,时至今日,仍然是中国学者的历史观、价值观、政治观、经济观形成的出发点。源于对欧洲中心论的确信,西学范式在中国学术界有了正当合法性和优先性,这也是人文研究领域各种“倒着说”的思想渊源与理论依据。“倒着说”的研究,建立在西学的各种“后见之明”的基础上,表现繁多,有隐有显。囿于笔者所识,本文主要分析三点:
其一,自援引西方现代学科体系划分以来,中国传统学术的整体性研究范式被打破,文史哲合一的研究视野也就不复存在了。一方面,囿于现代学术的条块划分,在西方各种文艺学体系范畴的刺激牵引下,传统文学批评中不是问题的问题,在现代学术
*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儒家早期文学价值观研究”(16AZW001)
① 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
视野下成为了问题,从而导致了许多“问题意识”自产生便是伪命题。另一方面,伴随着科学主义、实证主义的泛滥,各种“窄而深”“窄而高”的研究大行其道。这一类强调证据的“集众式研究”,从文字到文字,从文献到文献,于内在循环中凸显出学术功力,虽然极大地扩充了材料的来源,但囿于研究者缺乏对历史思想的总体性把握,常常“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增加的只是问题的数量,对于各种风云际会缺乏有效的阐释,许多本源性、根本性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确解。时至今日,如何在业已相当丰厚的文献资料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重新建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生命活力与理论气象,是当代学者无法回避的问题。
其二,受到欧洲中心主义及其线性发展观的宰制、牵引,在古代文学批评史的研究中,追求种种理论幻觉以及连续性神话,在各种发展阶段论、理论连续性论断中,“以西释中”“以西裁中”,屡见不鲜。我们知道,欧洲中心论的历史观,是以古希腊为源头的直线历史发展阶段论,它认为人类的历史不仅有明确的方向、终极的目标,而且有着明确的阶段性特征。在这种理论看来,没有按照这样的历史阶段发展的民族或文明,譬如按照王朝更迭循环的中国,没有所谓精神主宰历史的体验,也就自然被抛到历史的车轮后面了。在一切理论皆有萌芽、发展、成熟、总结的连续性预设中,批评史家常常不遗余力地从思想的相似性线索中,建构起理论发展的理想范式,以期更加清楚明晰地呈现出思想演变的历程。因此,在各种惯见的文学思想发展阶段论中,诸如先秦萌芽期、汉魏六朝发展成熟期、唐宋金元深化扩展期、明清繁荣鼎盛期的断语,比比皆是。但是,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许多思想观念的发展演变并没有按部就班地照这样的逻辑进行,其发生发展的脉络也就不可能呈现出这样的理想范式。历史和逻辑越是结合得天衣无缝,越科学越系统,在知识学意义上的可信度也就越小,因为古代文学思想的丰富性远比我们所了解的一般规律复杂得多。
其三,以西学的研究方法、研究视野来研究中国传统文学批评,许多并不切合文学批评史真相的理论定位长期占据主流地位,并演变为文学批评研究中知人论世的价值标准支配着此一领域的研究,从而形成遮蔽历史真相的难以破除的偏见。譬如自胡适、冯友兰以来的现代学者,大都偏于概念史、观念史的研究,这种研究不仅要将研究对象锁定在一些具有科学性、逻辑性的概念范畴上,而且力图找到这些概念范畴发展变化的逻辑与规律。这一研究方法的旨趣,在时下流行的“关键词”研究中就体现得相当鲜明。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一类的研究建立在理论连续性预设之上,批评史家在他们已经预设的历史连续性中去寻找思想的相似性,那些不在此连续性链条上的批评史料,也就常常被当作无思想含义的东西视而不见了。因此,这一类的研究,在材料来源、逻辑前提、提问方式乃至论证策略上已然被范围化,极易忽略历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以及经典诠释中的多种可能性,除了积攒下来一张详实而干瘪的概念清单外,研究将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所有的结论都是已知的。
百余年的学术实践业已清晰地告诉我们,古文论要具有世界视野,要建构当代话语,完全依靠“倒着说”,也即完全由西方文艺学价值观构建,是没有可能性的。“顺着说”是重拾文化自信,重塑理论自觉的重要路径,也是建构古文论当代形态的唯一进路。那么,如何“顺着说”呢?选择无外乎两个方面:一是进一步拓宽研究材料的来源,重建历史语境;二是以更加自觉的理论意识,以中国方法研究古代文学批评。
其一,以“大文论”视野重新审视文学批评的现有资料,以更大范围进一步拓宽材料来源,从文本回到历史,重建文史哲合一的历史语境,是当下“顺着说”古代文学思想的不二选择。如何打破各种有关古文论“杂文论”“泛文论”论断的束缚,刷新我们的研究视野,摆脱过往文学批评史只关注高级观念或精英思想的路数,将研究目光更多地投向同一时代的一般思想或边缘观点,从而展现思想文化的丰富性和多层性,是未来研究的重中之重。如果我们承认文论思想是哲学历史思想的一种稀释或者一种渗透转化,那么,文学思想的研究就必须放在古代学术的大传统中,将文学思想、历史意识、哲学思辨之间如影随形的复杂关联阐释清楚。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在整合文史哲资料的基础上,重返中国传统学术史、文学史以及价值论的整体思想语境,回到话语提纯之前,回到理论抽象之前,重新建构文学思想产生发展的历史语境。
只有在这种历史语境中,我们才能放弃“纯文学”的西学预设,淡化现代以来人文学科的疆界划分,平等地看待精英思想與一般思想的价值意义。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从学术史的本然脉络出发,探讨中国文学思想的源头在“六经”,并且充分注意到早期的文统形成与道统、治统、学统之间的错综关系,而不是受制于西学的研究视野从神话、史诗中去寻觅早期文学思想的踪迹。这也意味着,我们应该更加尊重早期文学思想形成的复杂状况,更加注重早期艺术理论譬如乐论、书论、画论与文论之间同源共生的关系,从而更加深入地认识文学思想的形成与社会风尚、文化制度乃至人生趣味之间的内生关系。这还意味着,我们可以更加客观公允地看待古文论的政教传统,重新审视传统时代教化对于个人修为、社会整合以及历史传承的重大意义,正视以文化人、文以载道的教化传承在人文素质提升、人文情怀养成方面的重要作用。凡此种种,可以引导我们重新审视古代文论传统,将我们的研究引向探寻中国文论发展的自身特质,并且研究这种特质如何丰富人类思想的多样性。有鉴于此,我们应该以更加包容的眼光,更加融通的姿态,重新审视一个多世纪以来各种流行的方法范式,以及资料的来源范围,在对欧洲中心论的各种思想观念保持高度警惕的同时,“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取长补短、择善而从”。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人民日报》2017年1月26日。
其二,以中国固有的方法、经验解释古文论传统。如果我们承认一切思想史都是当代史的话,那么,就应该以一种现代视野去看待传统的思想,以古今融会贯通的学术眼光审视历史,回应当下,展望未来。因此,以百余年来业已中国化的方式方法,重构古文论的当代形态与价值本原,是当下“顺着说”文学思想的当然之选。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只有以我国实际为研究起点,提出具有主体性、原创性的理论观点,构建具有自身特质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我国哲学社会科学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和优势。”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检视中国传统学术,无论是先秦的子学传统,还是宋明以后的理学传统,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方法论与思维范式资源,值得重新加以梳理研究。我们可以举两个例子来看,一是体用,一是对待立义。关于体用,可参看夏静:《文气话语形态研究》“作为思维方式的体用及其方法论意义”部分,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57~72页;关于对待立义,可参看夏静:《对待立义与中国文论话语形态的建构》,《文学评论》2010年第6期。
首先看中国固有的体用方法论。作为一种普遍的方法论原则与思维范式,体用是历代学者建构学说体系的重要知识工具。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善谈体用者甚多,历史上的儒、道、佛三家都讲体用,尤其是唐宋以后,体用更是成为思想家普遍使用的范畴。中国的思想家,从古到今,不论立场分歧有多大,但对于体用范畴的基本特征,并无明显分歧,强调体用统一的思想传统尤为深厚。张之洞提出的“中体西用”“旧体新用”,仍然是这一个世纪以来中国学术界最有价值的理论贡献。体用对举,具有多重对应关系,广泛地闪现在古代知识系统的各个领域,诸如本体和现象、内在本质和外在表现、根本原则和具体方法、本质和现象、原因和结果、内容和形式、必然和偶然、全体和部分、主要和次要、未发和已发、常态性和变动性、第一性和第二性,等等,成为具有普遍解释力的话语模式和随处可用的言说套路。熊十力先生曾经总结过中国历史上的体用学说,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哲学意义上的体用,是就宇宙人生之基源、大化之本始处立言;另一类是“一般通用者”,随机而设,凡主次、轻重、本末、先后、缓急等不同,都可用之表达。熊十力:《破破新唯识论》,《新唯识论》,中华书局,1985年,第182~183页。从方法论的角度看,作为表达思维活动及其形式的范畴,体用使用灵活,可以指导人们认识自然,解释世界,组织学说,在古人表述宇宙论、本体论、认识论、人性论以及历史观、政治伦理观时,随处可见。譬如朱熹认为体用无定,随处可说,凡论理气、道器、心性、动静、太极无极、形上形下等问题时,往往牵出体用二义,在论及性情、善恶、忠恕等人性问题,以及涵养省察、格物致知、穷理尽性、立志主敬等践履工夫时,也常常随机挂到体用上去,从某种意义上讲,朱子理学的博大精深,正是源于体用内涵的丰富性与使用的灵活性。对于体用方法论,中国现代哲学家大都怀着浓厚的兴趣,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论”与贺麟先生的“文化体用论”,就是具有代表性的理论建构。在中国哲学史上,熊十力先生是唯一把自己的哲学本体论称为“体用论”的哲学家。熊氏的思想体系,乃是援佛入儒,体用与性相互释,承续《易传》和道家体用论的传统,又参之印度佛教唯识学的诸多观点,建立了自己的本体宇宙观。在“新唯识论”中,熊氏以体用立宗,自觉地把“体用不二”作为一以贯之的原则,将每一个环节的论述都与此一原则联系起来,反复叮咛,不厌其烦。在他看来,体用这种对于本体与现象的言说方法,将观念和经验密切结合而又不分为二橛,坚持天人合一、心物不分的立场,避免了主客二分和线性发展的弊端,是中国古代思维优于西方理论的独特之处。熊氏晚年著《体用论》,乃是《新唯识论》改作,他声称此书即成,前作俱可毁弃,无保存之必要,可见体用乃其根本方法论,是他一生学术的归结点。熊十力:《体用论》“编者后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66页。总的来看,无论是传统时代的天人合一、虚实相生、阴阳互补、有无相生等命题,还是现代学术视野下的部分与整体、抽象与具象、主观与客观、状态与行为、实体与功用等问题,均可以用体用的方式方法加以阐释。这是中国古代思维不同于西方的独特之处,其独具民族特质的理论价值和历史意义,确实值得我们更加深入的研究。
其次看中国固有的对待立义思维。谈论对待立义,往往就会想到对立统一。就产生的思想土壤而言,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命题,前者源自中国古代的经典阐释传统,今人谈论的已经不多了;后者源自欧洲中心主义及其辩证法,20世纪以来在中国学术界大盛,至今不衰。作为认知世界的基本方法,两者最根本的区别在于背后的世界观、宇宙观。对待立义体现了中国人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或态度,人与世界是一体的,人在世界之中,也就是所谓的天地人“三才”合一。同样,对立统一也体现了西方人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或态度,那就是人与世界是两分的,人在世界之外,需要认识世界,也企图改变世界。我们知道,欧洲中心论的发展观,源于基督教传统的二元论,重对立,重斗争。在二元论看来,两个实体一正一负,有A必有非A,两者相斗产生B,照此规律无限进行下去,这是人类发展前进的唯一途径。作为中国固有的思维方式,对待立义重合和,讲中庸。所谓“对待”,按照明清之际方以智的总结,“夫对待,即相反者也”,“有一必有二,二皆本于一”,“所谓一切对待之法,亦相对反因者也”;方以智著,庞朴注:《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88~89、94页。按照王夫之的解释,“两端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于一也”。王夫之:《思问录·内篇》,船山全书编辑委员会编校:《船山全书》第12册,岳麓书社,1996年,第411页。因此,A和B互补, A中有B,B中有A,化生共存。A和B不是反映空间存在的静态概念,而是时间的动态概念。在对待立义的思维范式中,最为典型的就是阴阳对举。在古人看来,阴阳对举的方式普遍存在,阴阳的消长、五行的相生是宇宙生成、运动、变化和发展的总则,无论世界怎样变化,无论人事多么复杂,均可以纳入阴阳五行的解释框架与理论视域中。对古人而言,理解了阴阳的对待立義,也就意味着理解了天地宇宙的前生来世。作为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体系中重要的方法论原则,对待立义源自古人在长期自然、社会、人事观察中对天地人之间最一般联系和最深刻本质的探索,其思想精髓浸透到古代哲学、政治、宗教、艺术、医学、军事、地理各领域,在古代知识生成和古人的理论建构中发生了重要作用。对待立义的思维方式,是天人合一、中庸和谐的主要言说方式,也是表达古人审美理想的重要言说方式,在传统诗文评的著述中,屡见不鲜。其影响虽然巨大,但存在形态往往处于习而不察、日用不知的状态。近代以来随着辩证法思想的广泛传播,对立统一的思想深入人心。对立统一的辩证法成为近现代以来学者所熟练掌握的重要方法论原则,直接比附于中国传统知识系统,与国人熟知的对待的运思方法混同起来,对待立义便逐渐沉淀到思想文化的边缘,鲜为人知了。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顺着说”不同于“接着说”。“接着说”流行于20世纪的中国学术界,广受知识精英追捧并产生了一系列经典之作。但是问题在于,“接着说”并没有从根本上摆脱欧洲中心论的西式语境,以西学概念化解中学,对欧洲中心主义毫无警惕心理,这就不仅有滑向基督教神学的危险,而且极易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泥潭。在民族文化复兴的当代语境中,知识界确有必要深刻反思百余年西学援引的种种后遗症,确有必要甄别“顺着说”“倒着说”“接着说”在文化立场、价值导向以及方法范式上的根本不同。惟其如此,我们才有希望在新的历史语境中真正建构起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当代形态与价值体系,并为人类文艺思想的多样性提供中国的范例。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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