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二篇)

2018-03-16 03:09盛祥兰
湛江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海棠树姨夫大姨

◎ 盛祥兰

祖母

我还记得四岁的那个夏天,蝴蝶漫天飞,海棠花开了一树。

听祖母讲,我两岁时,母亲生了弟弟。母亲有了弟弟,就管不了我太多了,我就由祖母照顾,晚上也和祖母睡在东边的小房里。

那间小房实在太小了,一铺炕占去了一大半的空间,那炕也小,只够我和祖母两个人睡。余下的地方放了一口箱子、一把桌子。箱子是用柞树做的,有着细密的纹理,上了油漆,泛着古铜色的光。箱子里装着我和祖母的衣服。桌子是用水曲柳做的,光滑、结实,高高地立在墙角。有两个抽屉,里面有祖母缝补衣服用的针线、顶针,还有火柴盒、蜡烛、老花镜、梳子,也有我的小卡子、皮筋和糖纸。桌子上放着一个圆镜子、一个闹钟、一只白色大水杯,水杯上写着“为人民服务”。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相框,里面镶着一些黑白照片,有爸爸妈妈的、有叔叔姑姑的,也有祖母和我的,还有几张我不认识。

每天早晨,祖母对着镜子,用榆木梳子梳她那黑亮的头发。祖母要花很长时间来梳头,仔仔细细地将头发拢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再用黑网罩住。

那个时候,祖母还不算老,不到六十岁。她长得瘦小,不到一米五的个头,有着一双三寸金莲的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刚会走路的孩子。

我印象中,祖母总是穿着一件青蓝色对襟大褂,一条黑色粗布裤子。踮着脚,晃晃悠悠地走在花草间,走在菜园子里。阳光打在她身上,她的影子忽长忽短,在光影里摇摆。

四月一到,积了一冬的冰雪开始融化,雪水肆意横流,院子里、小路上、田野里,到处都是,泥泞不堪。

一阵一阵的春风在小镇上荡漾,有着植物甘冽的气息。我家院子里的海棠树经春风这么一荡漾,开始冒出叶子的嘴唇。

当菜园子里的雪化尽了,就到了播种的季节。

祖母端着装满种子的瓢,晃动在沟沟坎坎的地里,晃动在日光摇曳的阴影里。种子在祖母的一晃一动之间,进到了土里。我跟在后面忙个不停,看着花花绿绿的种子,很是好奇,就抓了一把,玩起来。祖母看见了,就说,别乱扔,没了种子,就没有菜吃了。

我拿着一粒黑色菱形的种子问祖母,这是什么种子?祖母说,这是韭菜的。我又拿起一粒深红色的问,祖母说,这是小白菜的。当我拿起一粒黄色扁平的种子问祖母时,祖母已走到了园子的另一头,听不见了。

我玩了一会儿种子,发现地沟里出现一群蚂蚁,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缓慢向前移动。

我拿起一根木棍横在它们面前,它们一个个爬上木棍,又爬下去,继续向前走。我又拿了一粒种子,放在它们前面。这一回,它们停了下来,围着种子看了半天,又研究了半天。有两只蚂蚁上前抱住了种子,试图搬起来,却怎么也搬不动。又有一只蚂蚁加入了搬运的行列,可那种子还是纹丝不动。这时,又有两只蚂蚁加入进来。种子开始移动了。它们沿着地沟,推着种子一点一点向前移动。经过一个隆起的土堆,它们试了几次都没有上去。眼看着爬到了顶端,滑了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了下来。三番五次,还是没有翻过那个土堆。

我看得眼睛都花了。

我揉着眼睛,仰起头,望向天空。

天空又高又远,大块大块的云朵,呼啸着从我头顶上掠过。

我一阵晕眩,忽然觉得很困,就趴在地沟里睡着了。

祖母什么时候把我抱回屋的,我一点也不知道。那群蚂蚁推着种子,是否翻过了土堆,我更不清楚了。

五月的一个早晨,我一觉醒来,发现小房窗下的芍药、牡丹、月季开花了。

有的刚刚结出花骨朵,有的已经盛开,香气扑鼻。引来成群结队的蝴蝶,那蝴蝶也是色彩斑斓。有的头是黑的,翅膀是粉的;有的一个翅膀是蓝的,另一个翅膀是黄的;还有的翅膀全是粉红色的,外面镀了一圈黄灿灿的金边。一会儿,落在牡丹花上,嗅嗅;一会儿,又飞到月季花上,抖抖翅膀。

我伸出手,想抓住一只,可这些蝴蝶古灵精怪,我根本抓不着。

祖母拿了一个大网过来,对我说,要用网才行。

祖母说着,踮着小脚,在花丛中捕蝴蝶。祖母好不容易捕到了一只,我却嚷道:要那个蓝的。祖母只好放了这只,又继续捕。那只蓝蝴蝶好像在和祖母捉迷藏,先是停在芍药花上不动,等祖母的网刚要落下,它就飞到祖母身后。等祖母转过身来,它又飞到祖母头顶上。祖母晕头转向,差点摔了个大跟头。

祖母最终还是捉到了那只蓝蝴蝶。

祖母用一根线系住蝴蝶的一只翅膀,让我扯着,在院子里疯跑。她自己坐在板凳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跑了一阵子,跑出了汗。蓝蝴蝶的翅膀被我拽断了,蝴蝶不见了,我手上只剩下一根线。我在地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只蓝蝴蝶。

我一直在想,蝴蝶少了一个翅膀,还能飞吗?它去了哪里了呢?

我想了一会儿,就不去想了。

我挨着祖母坐下来,把脸靠在她的膝盖上。

有两只黑色带黄条纹的大蝴蝶,紧紧依偎在一起,像山雀一样,忽高忽低地飞着。它们像经过专业训练过似的,不管怎样上飞下降,队形始终不变。它们长得一模一样,一样大小,一样颜色,并排齐飞,看上去,像一只蝴蝶。

我问祖母,那两只蝴蝶为什么要在一起飞?祖母说,那两只蝴蝶叫大马莲蝴蝶,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变成大马莲蝴蝶飞走了。我问,梁山伯与祝英台是谁?祖母说,是两个相爱的人,因为不能在一起,死后变成一对大马莲蝴蝶,相依相偎,再也不分离。我好奇地问,人能变成蝴蝶吗?祖母说,这只是个传说。我又问,传说是什么?祖母说,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传下来的故事。

我似懂非懂,我对传说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人真的能变成蝴蝶吗?我要是能变成蝴蝶该多好。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飞到树上,可以和喜鹊成为朋友。飞到屋顶上,可以看到远处的森林。飞上天空,可以摸摸云朵是什么样子。

夏天,海棠花开了一树。

深红、玫红、粉红,大大小小,挂满了枝头。

树上的果实也一天一个样,乳白色透着粉,十分诱人。

每天午睡醒来,我总是缠着祖母要吃海棠。

祖母就领着我来到海棠树下。

祖母个子矮,够不着海棠。她就拿了个带杈的树枝,对准海棠,用力一顶,再拽一下,一个海棠就掉落下来。我捡起来,在衣襟上擦了两下,放进了嘴里。 我吃够了海棠,就跑到菜园子里玩。

夏天的菜园子红红绿绿,一簇簇,一片片。红的是西红柿、圆椒,绿的是韭菜、黄瓜。那黄瓜的藤蔓爬上了墙头,伸到了墙外。小黄瓜嫩绿嫩绿的,顶着一个黄花,惹人喜爱。

一到菜园子,我的眼睛就不够用了,看哪里都是新鲜的。一会儿,看着绿油油的豆角好玩,就摘了几个,放进兜里。一会儿,又摸摸西红柿,西红柿又大又圆,粉粉的,就忍不住摘下来吃。刚刚吃过海棠,哪里还有肚子吃别的,那大大的西红柿也不过是咬上几口,就扔在一边,又玩别的去了。

我发现一只蚂蚱。它的样子很奇怪,两条长腿弓着,四条小腿伸开,趴在韭菜上,圆鼓鼓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动,身体是不动的。它的颜色跟韭菜一模一样,豆绿色,如果不仔细看,会认为它也是一棵韭菜。

我踮起脚尖,轻轻走过去,弯下腰,正准备抓它。它眼珠子一转,两条腿一收,就跳到了黄瓜叶上。它在黄瓜叶上的姿势跟在韭菜上一样,眼睛警觉地看着我。我追过去,一扑,它又跳到了豆角架上。这一次,它没等我扑过去,就跳到墙头上。在墙头上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嘲笑我似的,然后,纵身一跳,跳出了墙外。

尽管我不喜欢它嘲笑我的眼神,但我还是担心,院墙那么高,它跳下去会不会摔断腿呢?

秋天,窗下的芍药花开始枯黄,海棠树的叶子也开始凋零。秋风一吹,叶子簌簌飞落,飘了一院子。

一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忽然听见窗外有吱吱的叫声。我问祖母,是什么声音?祖母说,是知了在叫。我说,我想要一个知了。祖母说,明天给你抓一只。我又问,知了为什么只有晚上才出来?祖母说,知了是由蛹变来的。在变成知了之前,它只是蛹,在地里面。它为了不受到其它昆虫的攻击,还有阳光的伤害,只能晚上出来,蜕去壳,变成了知了。我又问,蛹是什么?祖母说,蛹就是虫子。我说,是毛毛虫吗?祖母说,小孩子不用问那么多,睡吧睡吧。

我还是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呱呱的叫声。我又问,是什么声音?祖母说,是青蛙在叫。我说,我也要青蛙。祖母说,青蛙长得难看,女孩子家哪有玩青蛙的。

第二天下午,在菜园子里的地边上,我看到了一只青蛙。

像祖母说得一样,青蛙长得一点也不好看,黑乎乎的,眼睛鼓了出来,吓人。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想看了。

那天晚上,祖母在海棠树上捉到了一只知了,放在火柴盒里,给我。

我拿过火柴盒,拉开一条缝,看见一个红色的眼睛。我又拉大一点,看见了黑色的身子。我完全拉开了,看见了绿色的翅膀。知了的样子有点像蝴蝶。虽然没有蝴蝶漂亮,但也不可怕。我很喜欢这只红眼睛、绿翅膀的知了,我把火柴盒放在枕边。整个晚上,我一会儿起来看一眼,搞得祖母一个晚上也没睡好觉。

冬天的时候,祖母很少带我出门,怕我冻着。大部分时光,我和祖母就待在小房里。

早上,祖母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两根红头绳,给我编了两个小辫子,用红头绳系着。

下午,祖母又拿出一个蝴蝶结来,要给我别在头上。那蝴蝶结是红色的,很漂亮。我问她哪儿来的,她说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她给我别蝴蝶结的时候,我的头左右摇晃,她按住我的头说:坐稳了,别动。我就不动了。等她开始别蝴蝶结的时候,我又开始左右摇晃。她忙了半天,也没有把那个蝴蝶结别上,倒是把我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到了最后,祖母大概是累了,坐在炕上,嘴里嘟嚷着:你这个小东西,大了,祖母抱不动了,祖母老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吃完晚饭,我和祖母就上了炕,准备睡觉。

我睡不着,总是嚷着让祖母给我故事。祖母是山东人,说着一口纯正的山东口音。祖母没有上过学。小的时候,祖母的家境还算殷实,但祖母的父亲重男轻女,不让祖母上学。每天晚上,村部门前的小广场都上演吕剧,祖母就搬了个马扎,早早地来到广场,坐在前面,认真听。什么《李二嫂改嫁》《小姑贤》《老两口赶庙会》等等。看得多了,听得多了,祖母自己也能哼上几句。

一个故事还没听完,我就嚷着饿了。

祖母就把土豆切成一片一片,放在炉盖上烤。我趴在炕沿上,看着。炉火忽明忽暗,映着祖母慈祥的面庞。我觉得,祖母一点也不老。

等土豆片两面都烤得松软、焦黄了,祖母就放在一个盘子里,端给我。我躺在被窝里,边吃边听祖母讲故事。一片,一片,没等祖母的故事讲完,那一盘烤土豆片就被我吃光了。

祖母告诉我,她最喜欢的是山东快书。祖母说,山东快书像唱歌似的,有节奏、有韵律,抑扬顿挫,非常好听。

祖母的一个叔叔就是说山东快书的,祖母从小就跟着叔叔学说唱。叔叔常年在外演出,跑遍了十里八乡。祖母说,叔叔长得英俊,说起快书来,就更有魅力了。他身穿长袍,手执竹板,往台前一站,下面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拼了命往前挤,就是想看看叔叔的风采。

叔叔右手打着竹板噼啪响,左手拎着长袍,跨前一步,说道:说了个大姐本姓黄,模样长得刚的强。九月九逢庙会,大姐到庙上去逛荡,迎面跑来一匹马,大姐一看发了慌,晃荡晃荡好把几晃荡,不小心一下子就坐在个柿筐上,卖柿子大哥回头看,哟,筐里怎么还坐了个大姑娘……大姐骂声卖柿子的你真混帐,你卖柿子不在家里卖,为啥挑到大会上,一筐柿子坐烂不要紧,你看看,稀里哗啦整俺一裤裆,你说肮脏不肮脏……

一听到这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就裂开嘴,笑得前仰后合。

冬天的长夜里,祖母就给我讲着这些陈年旧事。

我喜欢听,但故事里讲得是什么,我是不懂的。祖母用山东口音说快书,特别有味道。特别是说到“晃荡晃荡好把几晃荡”时,眼前会出现一个画面,那个大姐踮着小脚,晃荡晃荡,慢慢倒了下去。

一想到这里,我就笑得肚子疼。

我听过《武松打虎》《怒杀西门庆》《鸳鸯楼》,还有《小寡妇上坟》之类。这些故事都挺长,一个晚上讲不完。所以,祖母每次讲的时候都要先说上一句:上回书说到。讲到最后,再说一句:且听下回分解。我往往听不到“且听下回分解”,因为祖母还没讲到“且听下回分解”时,我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晚上,祖母说“上回书说到”时,我就嚷着说:这里我没听过,没听过。祖母不说什么,又从头说起。

这样一来,一个故事,要反复讲上好几遍。

而我,那些故事,听来听去,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不是记得开头,忘了结尾;就是知道了结尾,又忘记了开头。

这样的日子,到我六岁时结束了。

我六岁的那个夏天,叔叔家生了孩子,把祖母接到了县城,照顾孩子。来年秋天,我就上小学了。

每年,只有春节的时候,父亲会带着我和弟弟去县城看望祖母。后来,我们全家搬到了辽宁,离开了家乡,回去看祖母的次数就更少了。再后来,我工作、结婚、生子,离祖母越来越远了,多少年也见不上一面。每一次见面,她总是比我上一次见到时,更加干瘦枯竭,让我心疼。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我从辽宁赶回抚松县,为祖母过八十岁生日。八十岁的祖母牙已经掉光了,我将炒花生一粒一粒碾碎,碾成粉末,用勺子喂进她嘴里。祖母抿着嘴,不停地说真香真香。晚上,我给祖母搓洗了身子,换上干净衣服。我做这一切时,她一直笑盈盈的,讲着一些旧事,讲到开心处,还会笑上两声。那个时候,我们都浑然不觉,那是我们最后在一起的亲密时光。

现在是二零一五年八月,一个湿热的午后,我坐在书房里,写下这些文字。距离我四岁的那个夏天,整整过去了四十五年。而祖母离世也已二十一年。

这里是中国南部一个城市,距离我的故乡、距离我的祖母、距离那棵海棠树,从地理位置上来说,非常遥远。

窗子开着,有清风吹过。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那里白云朵朵,悠悠地飘着。

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想念您啊,祖母。

我觉得,您就是那一缕清风,您就是那一朵白云,在我的身边,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就能触摸到您的温度。我张开嘴,就能呼吸到您的气息。

我想问问您,我们老房子窗前的花还是年年开吗?院子里的海棠树还结果吗?秋天还有知了在窗下唱歌吗?冬天的长夜里,您的山东快书讲与谁听?

大姨

大姨比母亲大十岁,我记事时,大姨已经四十多岁了。

四十多岁的大姨比她的实际年龄显老,在我眼里,就是个老太太的样子。

大姨个头不高,一年四季都是穿着一件灰色大褂。那大褂新的时候是蓝色的,经不住天天穿,月月洗,天长日久,蓝色慢慢变成了淡蓝、浅蓝,最后成了灰色。大姨就是穿着这件灰色的大褂,迈着她弯曲的腿,晃动在每一个昏昏晨晨。大姨有一头让人羡慕的头发,四十多岁的大姨,脸上爬满了皱纹,可那头发却是乌黑锃亮,油汪汪的,不长不短贴在耳后,用两个黑色的卡子别住,显得干净利落。

大姨喜欢抽烟,抽那种自家种的旱烟。她有一个饭盆大小的烟盒,用细密的柳条编织而成,里面放着碾碎的烟叶、火柴和一叠纸。那纸是表姐用过的作业本,大姨拿来剪成纸牌大小,一条一条的。大姨就用这一条一条的纸来卷烟抽。她的小屋里,从早到晚都是烟雾缭绕。

有日光的午后,能看见烟雾变幻莫测,随着光线的移动,一会儿呈现淡白色,一会儿变成灰色,一会儿又变幻成浅蓝色。大姨盘腿坐在炕上,被这些色彩包围着。她嘴里吐出的烟雾就在她头顶上萦绕、盘旋,上上下下,闪闪烁烁,跳动不止。大姨对这些色彩,对这些光影浑然不觉。她眯着眼,深深地吸,缓缓地吐,烟雾在她周围漂浮的时候,大姨的神情是欢愉的。

当然,这些都不是大姨最特别之处。

大姨最特别的地方是她的手。

大姨的双手是大骨节,每一根手指的关节都比正常人粗大。因为粗,她的手显得短而宽,看上去就是个正方形。

大姨的腿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两个膝盖分别向外凸出,形成一个椭圆形,站不直,走起路来左右摇摆。

听母亲讲,老爷的家乡在吉林西部,一个叫太平川的地方,与一片大草原相连,那草原叫科尔沁草原。夏天的时候,碧绿的青草手挽着手,一起朝天边奔跑,在它们身后,跑出了平整的地毯一样的草原。青草从不知疲倦,白天黑夜都在奔跑,直到与天际连在一起。

太平川虽然紧挨着草原,却没有半点草原的宽敞和舒展,它蜷缩在一块洼地里,四周被沙丘包着,像一个不透气的闷锅。晴天,干燥闷热;雨天,污水横流。

太平川最早叫做大干州。

听外婆讲,早年间,大干州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提起大干州,十年九不收。缺吃又少穿,家家发忧愁。白天土匪抢,夜晚贼盗偷。祸乱无人问,苦难何时休。

相传,某一年,有个风水先生偶然来到这里,他神神秘秘地围着洼地转了一圈,得出的结论是:这里的天灾人祸,都是因为大干州的名字不好。

百姓便央求风水先生给改个名字。

风水先生晃着脑袋,撸着花白的胡须,眯着眼想了半天说:还是这三个字,只是把“州”字的三点,挪给“大”一点,变成太。挪给“干”两点,变成平。“州”字去了三点,成了川。就叫太平川吧。

太平川由此得名,一直沿袭至今。

太平川太平是太平了,却依旧是“缺吃又少穿,家家发忧愁。”最让百姓发愁的是,太平川的水土不好,人们称为臭水。这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奇奇怪怪,十个人中会有七八个,不是罗圈腿,就是大骨节,个头也长不高。

民国十八年,大姨出生在太平川。

大姨出生的时候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粉嘟嘟的脸蛋,谁看了都忍不住捏上两下。五岁前,大姨和正常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五岁开始,大姨的两条腿开始向外凸出,从那时起再也没有直过。大姨七岁那年,外婆生了舅舅。舅舅长到三岁时,外婆怀了我母亲。三岁的舅舅和正常孩子一样,腿没弯,手关节也没有粗大。外婆看着三岁的舅舅,再也不想让他成为像大姨一样的人,就和外公商量着离开太平川。

在一个细雨纷纷的清晨,外婆挺着大肚子,左手拉着舅舅,右手领着大姨,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外公紧跟在后面,肩上扛的,手里拎的,大包小包,外婆家全部家当都在外公身上。

他们一家四口走出了洼地,沿着草原一直朝南走。

那刚好是个夏天,草原上一望无际的青草,在微风里摇摆,在落日里闪光。外婆的黑发向后飘着,露出一张坚毅的面庞,这张面庞上写满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外婆的一双大脚快速移动着,每一步都结实有力。那个年代,像外婆这样有一双大脚的女人不多,外婆是个例外。十岁的大姨迈着罗圈腿,吃力地走在外婆身边。她摇摇晃晃的样子,像个可爱的企鹅。说也奇怪,外公外婆都是土生土长的太平川人,却没有得大骨节,也没有罗圈腿。唯一的,外婆的小手指的关节是弯的,这成了我外婆家族的标志。我母亲,我,我女儿,我们家族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弯弯的小手指,只是一代比一代弯得轻。

外婆一家这样走了两天一夜,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小镇。

那时,夕阳刚好挂在山头,像个红色的皮球吸附在那里,又大又圆。它先是将周围的树木染成了橘红色,然后又将自己的影子投向了河面。河水驼着红色的影子,蜿蜒流淌。影子是个软体动物,随河水变幻。河水拐个弯,影子也跟着弯,河水绕过几块石头,影子也跟着扭曲。

外婆看到这一景象,就再也移不动步子了。当下就决定,留在了这里。

这个地方叫北岗。

民国二十八年,外婆一家定居在了北岗。

北岗三面环水,一面临山。那山叫五里山,生长着高大的乔本植物和低矮的灌木丛。那水是从松花江流下来的,清澈见底,雨水旺的季节,有一米多深,老远就能听见它奔腾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像布谷鸟的撒欢,像风儿撞击石头。

外婆一家在这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安了家。外公从五里山上拉了几趟木材,劈劈砍砍,修修打打,一个木板房就盖好了。又在木板房前面用木桩围了一圈,形成了一个院子。这就是外婆的家。

三个月后,我母亲出生在这个木板房里。

母亲的第一声哭喊十分响亮,震得木板房吱吱作响。外婆就说,这个小丫头有福气啊。

果然,母亲长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当然,母亲身上也留下了家族的标志,两个小手指上半部微微向里弯曲。

母亲七岁的时候,个头和大姨差不多高了。两个人在外面玩时,母亲像个假小子爬上爬下,高高的海棠树,母亲三两下就爬了上去。母亲坐在树杈上摇着树枝,一树的海棠蹦着跳着落下来。

海棠树下,站着十七岁的大姨,仰着脸,笑得纯真。缤纷的海棠花落了她一头、一肩。午后的日光慵懒地照着,粉白色的海棠花一闪一烁,一颤一抖,像一只只蝴蝶,扇动着翅膀。

站在海棠树下的大姨不会想到,她十七岁的这个夏天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大姨十七岁的那个秋天一到,外婆就把大姨嫁了出去。

我的姨夫是一个从山东来东北闯荡的关东客。那个秋天,姨夫刚好二十七岁,比大姨整整大了十岁。外婆看重的是姨夫的人品。姨夫虽然长相不出众,人却善良忠厚。初来北岗的姨夫,一下子就被这里的青山绿水迷住了,同时被迷住的还有大姨的那双纯真的眼神。大姨孩子一样的神情,一直保持到老年。

而大姨十七岁的那个秋天,正是如花的年纪,虽然腿不直,却有少女特有的清灵的眼神。姨夫见了一面,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除了姨夫的人品,外婆还看重姨夫的手艺。姨夫是个木匠,能打一手好家具,那些不起眼的木板、木条,在姨夫的手里转来转去,敲敲打打,就变成一件艺术品。

外婆那时就想,姨夫的这门手艺能让大姨一生衣食无忧。

外婆就像个预言家,事实像外婆想的一样,姨夫十分疼爱大姨,外面的活从来不让大姨插手。大姨只负责那些缝缝补补的事情,只负责生孩子养孩子。

婚后的大姨像个能干的母鸡,她从十九岁开始生孩子,平均每两年生一个。十年里生了五个丫头。之后,大姨停了六年没有生育。在第十七年上,总算生了个小子,姨夫高兴,大姨也乐得合不拢嘴。这孩子一生下来不哭不闹,姨夫拎着他两条皱巴巴的腿,走到日光下,朝着他的屁股使劲地拍了两下,这孩子总算嘤嘤地哭了两声,声音轻得像只猫叫。

因为是第六个孩子,大姨顺口叫他小六。

大姨十分疼爱小六,精心地喂养着。小六小的时候跟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直到长到两岁多,别的孩子两岁可以学说话了,可以喊爹娘了,小六却依旧像个襁褓里的婴儿,只知道吃,只知道睡。大姨感觉出了不对,就找来医生看。医生看过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孩子先天智障。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个傻子。

大姨听了,当场就晕过去了。

大姨醒过来的时候,看着睡在身边的小六,看着他乖巧无助的样子,想到他没有未来的日子,心里一阵酸楚,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是大姨唯一一次哭泣,打那以后,不管生活如何艰难,不管小六如何呆痴,大姨再也没有哭过。

在小六之后,大姨又生了两个男孩,一个生下来就死了,一个长成了一个健康帅气的小伙子。不管这个小儿子如何健康如何帅气,大姨心里最疼爱的还是小六,最放不下的还是小六。大姨的一生都拴在了小六身上。

小六五岁了,在夏天的院子里疯跑,在海棠树树下捉迷藏。

五岁的小六长得又高又结实,虎头虎脑,是个可爱的孩子。

大姨弯着两条腿追赶着小六。

那个时候的大姨已经四十出头了,她和小六在院子里疯跑时,就像两个孩子。小六叫得欢实,大姨笑得灿烂。她矮小的身子一会儿左冲冲,一会儿右撞撞,眼见抓住了小六的衣角,小六一用力挣脱了,转个身就爬上了树。惊得一树海棠花尖叫着,扑向站在树下的大姨。

大姨仰着脸,在海棠花扑向她的时候,微微眯起了眼睛。一朵一朵的花瓣在大姨的睫毛上、鼻尖上、发梢上绽放开来。

这一幕多像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啊,十七岁的大姨站在海棠树下,仰着脸,朝树上的母亲微笑。缤纷的海棠花烂漫着,飘飘洒洒,它们在奔向大地的途中,先落在了大姨身上。并久久地亲拂着,不肯离去。

时光过去了二十多年,树上的母亲换成了小六,树下的大姨依旧是大姨,依旧是纯真的笑容。只是矮小的大姨更加瘦小了,两条腿弯得更厉害了,纯真的笑容里藏着深深浅浅的皱纹。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想到,那是她们母子最快乐的时光。二十年后,大姨死于肺癌,小六饿死在老房子里。

早年间的日光显得比现在绵长,从午后到黄昏时分,长长的五六个小时里,日光是一点一点淡下去的。先是明艳艳地照在头顶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接着日光落在了海棠树上,收起了它的锐气,露出它柔软的一面。

在这样的黄昏里,小六总是安安静静,他坐在海棠树上,不肯下来。他这样坐着的时候,夕阳趴在他肩上。他的脸隐在橘黄色的光影里,一会儿明艳,一会儿黯淡。他的眼睛望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从夏天到秋天,从午后到黄昏,小六就这样奔跑着。只要暮色一降临,小六就安静了下来。他眼底也升起一片暮色,忧郁而感伤,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小六跑在自己的童年里,也跑在我的童年里。

我比小六小两个月,在小六奔跑的日子里,我的记忆一点一点被唤醒。

我开始记事了。我最早记得的就是小六的奔跑,在晨风里,在艳阳下,那个身影燕子一样,一闪而过。

我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小六奔跑。我不是在院子里奔跑,我喜欢在巷子里奔跑。那个时候,我用跑代替了走路,除了站着或坐着,只要动一下,就是跑。

我小的时候身子弱,在巷子里奔跑时十有八九会摔倒,一摔倒胳膊就会脱臼,疼得不敢动。每一次,我都是抱着脱臼的胳膊奔向大姨家。

大姨用她大骨节的手,在我胳膊上捏捏,抻抻,我的胳膊就恢复了原样。

我和小六就这样奔跑着。他跑在院落里,我跑在巷子里,一直跑到我们七岁的那个秋天的到来。

七岁的秋天一到,我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奔跑。

我不跑了,是因为我要上小学了。

小六不跑了,却是没有缘由,他不用上学呀。也许是因为他跑累了,也许是因为大姨追不动了。

小六停止了奔跑,大姨停止了追赶。

每个午后时分,小六开始出现在巷子里、小街上。

他慢悠悠地走着,瞪着一双大眼睛,东瞧瞧西望望,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世界。

一到黄昏,小六就收起了眼睛,乖乖地回了家。

在小六在外面流浪的日子里,大姨大部分时间就端坐在炕上,盘着腿,抽着旱烟,吞云吐雾。

十几年的光景就这么过着,直到大姨六十一岁得肺癌去世。

大姨一走,没人再管小六了。他被关在老房子里,饿了就扒炕,吃土。当他把那铺炕的土吃完了,就死去了。与大姨去世相差不到半年。

小六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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