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媒公司打拼的王木可好不容易熬成了编导一姐,然而状态每况愈下,不为别的,只因为自己的腰不够细,化妆,节食,再节食,当这些没有效果时,她走上了手术台。手术后的她是否真的更美了呢?命运等待她的到底是祸还是福?
“我慢慢习惯睡眠时间的减少。常常在准备入睡时才发现窗外夜色已开始泛白。随着年龄的增长,睡眠成為可有可无的存在。
“或许我的工作,电视编导本就要营造一个永动机般漂亮的世界,它不允许我有睡觉这种奢侈的享受。
“我常常也会驻足在商场玻璃窗下看自己的脸庞。
“一张神情寂寞的脸,带着自得其乐的愉悦。
“这张脸让我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一位蹲在巨大橱窗外的小女孩。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目不转睛盯着洋娃娃,那个乖巧的娃娃穿着绿色碎花裙子,偶尔眨动眼珠。她的小脸挤到变形,带着扭曲而孤独的表情。突然她转过脸,对妈妈说,长大后要成为芭比娃娃。
“她让我自己的童年黯然失色,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芭比娃娃。只是在一个小山村里与流水清风为伴,与虾鱼水草为友,只有扬起的尘土和成熟的庄稼。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喜欢这条街。
“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在装修考究的西餐厅里吃昂贵而又粗糙的食物,他们购买一线品牌的衣服、皮鞋、手袋、香水……华丽灿烂。
“可他们面无表情,看不出快乐抑或忧伤。这样的生活不应该是幸福的吗?为什么每一个人拥有一副麻木的面孔?
“或许,城市的孤独是会传染的。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那个爱我的男人去哪儿了,那个我爱的男人在哪里?
“我想让他买白色冰激凌,我想把我买的冰激凌给他吃。可他却没在身边。我独自买了这样短暂而甜美的食物,我看见眼泪很热,一滴一滴地打在冰霜上,然后变得和融化的冰水一样没有温度。
“最近,我的牙齿在疯狂生长。
“四颗虎牙慢慢变得尖锐,我不得不无时无刻地来回摩擦那四颗牙齿,以防它们变成魔鬼。
“就像所有的毛孔都变成了小刺,刺着每一处皮肤,细细碎碎,让我的双手、双脚乃至全身不知如何姿势。这种感觉并不致命,不会感到疼痛,不会让我失眠,不会影响任何按部就班的生活,但它就是以这种方式让我不得安宁。
“没有人知道我在沸腾。”
“好看传媒公司”王木可,陷入了无休止的浅睡眠中,大脑呈现混乱状态。
可可迷迷糊糊中感受到空气中的震颤。
门铃似乎响了十分钟,她不清楚,只放任着,不愿费力气喊上一句:“谁啊?”
但门外的人依旧没有放弃,把单调的铃声奏出了长长短短的声调,可可假装不在家的计划失败。
被子里空气稀薄到几近无法呼吸时,她猛然坐起掀开被子,从鼻腔吐出些不耐烦,“吵死了!”可可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客厅的灯,凑到猫眼上,似睁非睁的睡眼看了一个轮廓,也没检查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否得体,就打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这个男人,黝黑的额头上挂着汗水,两只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在开门的一瞬间,他伸出左边长腿迅速踏进门里,立马将袋子们丢在地上,揪住可可毛绒连体衫睡衣上的帽子,一个回旋,将她转过身来。
“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这么久也不开门,吓得我以为你自杀了。”
可可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身上的运动外衣和肩上的咖啡色背包显得范范很阳光。
男人眼神直视她两秒又问,“你还好吧?”
“怎么突然来了?”可可有气无力。
“你居然两天都没有骚扰我,突如其来的自由让我感到太不正常了。”
“我想开了,没必要随时联系,我自己住挺好的。”
“怎么,之前天天闹着讲段子,现在玩笑也开不起啦。”范范一只手把可可“拖”到餐桌旁边,另一只手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我带了粥、牛奶还有水果,你稍微吃点,芝麻大点的事情,不至于绝食。”
“我不喜欢我自己,特别讨厌我自己!走,别理我!”可可本来稍微平静的情绪,在听到绝食这两个字时情绪又暴涨起来,“砰”地把那碗粥彻底打翻。
“王木可,你别太过分了!我体谅你,最近被同事排挤,被上司训斥,担心你自己在家会出事,反倒成我对不起你了!”范范气鼓鼓拿了条毛巾扔进了那散落一地、混杂着瓷碗和粥的零碎里。转而,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子用毛巾收拾起满地狼藉。
“本来想过两天带你旅行散心的,既然这样,我先回去了,你再给我打电话。”他提着收拾的垃圾袋走向门口。范范穿鞋的时候,可可突然有点落寞,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嘤嘤地小声哭泣。
“对不起……”
“乖,没事。”范范转过身来,抱住了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后背。
“你以前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现在几句同事的流言蜚语算什么?我行我素才是你的风格!再说了,同事的话别当真,开玩笑而已。你好歹也是公司的编导‘一姐,他们还要靠你拿项目,出策划。”
“可是,这是我升职后开的一档新节目,本来以为会大火的。但收视率惨不忍睹。”可可说着,满肚子委屈。
传媒公司的一大法宝就是只认收视率不认人。收视率高,制作人及工作人员都备受宠爱,收视率低则如同被打入冷宫一般。
可可熬了三年,从幕后打杂做到了节目组组长,一周前刚被推荐担任了策划组负责人。如果新节目收视率提高,则策划组可单设部门,摆脱附属于节目组的境况平起平坐。她本来抱着十二分的希望扬眉吐气,但没想到马失前蹄。耳边围绕着同事们的嘀咕声,“形象欠佳,上镜太丑,拉低节目收视率。”
“范范,杨小树说我如果想成为领导层的一员,要有点责任心,不能懒散不节制。我再这样肯定会影响业绩。风口浪尖的时候,怎么能休年假?”
“你这是自我绑架,何必像签了卖身契!”范范火冒三丈。
可可脸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继续自说自话,“你知道吗?他们把一张A4纸竖过来,和我比腰宽。说我是水桶腰,是个胖子。”
“女明星们玩的东西,没必要当真。纸就是最普通的办公用品,为什么用它衡量你美不美?太瘦的女人根本不好看,摸起来没手感,不是你应该羡慕的。你这种才美。”
“在你眼里我也不够瘦。”可可捏了捏自己的腰,很用力掐自己,“游泳圈。泡不了温泉,穿不了泳衣,上不了镜。”
“来,我检查一下。”范范要去摸她,却被踹了一脚。
“我很严肃,别嬉皮笑脸。咱们在一起不能总吃吃喝喝,必须追求高雅的生活,做有品质的人。”
“吃吃喝喝怎么不高雅了,一定得健身?骑马?拉大提琴?我摄影就挺高雅的!不要瞧不起人!”
可可双手叉腰,“啧啧,你摄影师,你就是照照相!对,你肯定知道我从屏幕里显示出来的形象好不好看,但是你骗我。你要用专业眼光苛求我。”
“那你来给我当模特,我透过镜头再好好看看。”范范做了敞开怀抱的姿势,舔了舔嘴唇。
“别不正经。”她用眼神斜做了个白眼。
“你就让他们看!怕什么怕!实在不爽就不干了。”
“得了吧,不工作你又不能养我。居无定所。”可可丝毫没有任何鄙夷的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范范看了一眼手表,“瞧你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下次再录节目,你们公司摄像技术不行,我去给你拍,保证美美的。”
他朝着可可的额头亲了一下,从沙发上拿起手机:“我半夜前还需要交个样片,先回去了。袋子里有些抹茶蛋卷和榴莲千层酥,随便你吃不吃。”
当空气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可可看着天花板上的灯饰,一只小虫在旁边撞来撞去,不得要领。她眼睛随着飞舞着的小虫,愣了愣神:“唉,不知道有多少可以相处的日子,却只顾着发脾气。”
她把范范带来的东西全部丢进垃圾桶,又回到了床上。“忍了两天,再坚持19天。”
翌日,气温骤降。习惯于晚睡晚起的可可,断断续续做了很多个没有具体情境的梦,猛然醒来时,觉得这一觉好长。睡意彻底消失前一秒,她还陷在梦中吃着水煮鱼。而但凡睁开眼,就什么都没得吃了。
转身一看,刚刚6点。她抖个激灵,感受到环境里的凉意。但她将睡衣全部脱掉,一个箭步,跨下床。“啊!怎么还是和昨天一样重!”
揉揉自己的肚子,跑去卫生间,然后再一次站到了体重计上。
依旧不是自己想看到的数字——54kg。两天前,这个数字是56kg,第一天她满心欢喜,一天掉两公斤,以这个速度达标为一个“标准身高体重的美女”指日可待。可第二天体重就被按了暂停键。
“究竟能到46kg吗?”可可“仰天长啸”,纠结不已。
可可虽不算“标准”,但也很标致,皮肤不说吹弹可破,但也足够素颜出门。
可是,她需要成为一个更标准的人,她不能满足于“可爱”,而是需要“完美”。
这不是为了生活,只是为了生存。或者说为了能把自己用心良苦的节目方案推销出去,而不是被甲方甩一脸,“我没有义务透过你邋遢的外表去发现你优秀的内在。”
但可可大脑分泌的旺盛的食欲,赐给她的爱好就是“吃”。当食物经由口腔的味蕾细胞带来喜悦时,能唤醒她所有的幸福记忆。可是现在只能画饼充饥。为了能够在公司重拾自己的尊严,她再一次采取了自己曾经放弃了无数次的“酷刑”,减肥中最常用的一招——节食。
而前三天的断食疗法必须完全禁食,只喝水。
此时,想要砸掉体重计的可可,只能将面前一杯淡盐水小口小口喝下。吞咽中,肠胃“咕咕”提醒她:“我很脆弱,给我食物。”看着被自己丢到垃圾桶里的珍贵食物,逼自己把水喝完,强压下反胃的酸水,忍住不良反应:“王木可,坚持!”
放下水杯,在衣柜里翻来覆去找了两遍,挑出一件束身衣,“必须靠外在手段了。”又拿出一套藏蓝色套裙,对着镜子拉了拉衣襟和裙摆,露出并不怎么满意的神情:“又该买新衣服了。”她搭了一条丝巾,手腕处喷了香水,拿起几百块钱的高仿名牌包,蹬上高跟鞋,在闭关两天后出了门。
手机里有23条未接来电和数不清的微信短信提醒,可可视而不见。
向地铁站走的路上,她给范范拨电话想要道歉。然而“嘟,嘟,嘟……”响了十几声,对方也没有接起电话。
“不想联系时偏偏问东问西,主动打电话又不接。”本来早起心情就不太好的可可,烦躁地在包里找着耳机。
地铁旁巨幅广告牌上,苗条美丽的模特晃得有些刺眼。
“最近一定又到了水逆期!”
一想到新节目被毙掉,范范总是做一些没谱的事,同事说三道四,Lily冷嘲热讽……她脑袋嗡嗡,腹中咕咕。
好不容易挤上早高峰地铁后,小腹好像被束身衣勒得有点疼,她吸了吸气,缓解压迫,却被无穷无尽的人挤得挪不动步子。
挣扎中不料却被人抓住了包包,她猛地回头,以为有小偷,却发现一个熟悉的并且讨厌的面孔出现了,“Hi,可可,能遇见你太好了!你身体好点了?”
冤家路窄。
“Lily,morning。”可可不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两天前的“批斗会议”后,可可借口急性肠炎请了两天假,没想到一出门就遇到Lily。精致的妆容,修身的衣裙,和她一比,自己仿佛丑小鴨。
她把体重计上的电池拆下来,然后咬了咬,认为万一是体重计没电了出现错误的计量结果也行,但是依旧如此。可可低头看看自己的四肢、肚子、大腿,这些属于她自己一部分的各个部位,然后拿出右手不断掐着自己的身体。
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无论吃多少东西,都不会变胖。更有甚者,在网络上直播吃100个巧克力、40个三明治、一顿饭吃6斤等等依旧保持在50kg以内,而她即使一顿饭吃一两米饭,还是会长在身上。所谓体型,所谓的腰围、大腿的粗细,脸颊、下巴的轮廓等,全部都是脂肪。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害怕看到自己的身體?
当初到新的环境后她也是热情满满。
虽然天天加班,但是一直灵感不断。她一开始从写100字的方案,做到写500字的,从500字的写到1000字的,直至可以负责一期节目脚本的撰写。
那时做的是健康类节目,每天昼夜颠倒的她,把健康是什么挂在嘴边,却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依旧精神抖擞,像打了鸡血。可是每次自己的方案都会被斥责不够新颖、有趣,她就撕掉重来,然后又加班。
好几回她都认为自己应该把夏天的薄被子带到公司来,甚至就住在公司而不要回家,以防节目主持人或者嘉宾需要临时和她沟通计划。而那些琐碎的端茶倒水、鸡毛蒜皮的事,她都做得很勤快,她认为能认识新的朋友长见识,都要她做无可厚非。有时候不是因为节目方案有问题,而是嘉宾和主持人服务得不到位,王木可也会遭到一阵痛批,但是她坚信“在骂声中成长”。以至于,恍恍惚惚之中,总是能听到有人叫她做事。而她一直处于随时要站起来奔跑的状态里。
那时Lily偷懒不想做工作,就央求可可帮她从网上找一些信息,配合着并不专业的喜剧演员糊弄表演。更是将演员表演彩排、处理演员机票、协调助理、酒店等事宜推给可可办。王木可不怕苦点累点,哪怕需要言不由衷挂上千万次笑脸,她也可以苦中作乐。
一年后王木可终于转正,写策划、拍摄、录制、剪小片、合成完片,她一点点地见到了加班的成效,被调进了策划部。她刚开始还颇有洋洋得意的心情,得意是一个喜欢自我安慰的人,保持乐观时常有的姿态,而王木可就是靠着每一次小小的喜悦,支撑着破碎不堪的生活。但她转正后熬的通宵比高中大学去网吧唱K还要多得多。她也很想求助周围的同事,但不知不觉地就陷入了“办公室政治”的泥潭里,在工作之余还没整明白自己应该站在哪一队。
而Lily说,“年纪轻轻就把自己浪费在赔笑脸上可不行,一定要防止脸上起皱纹。尤其是眼部肌肤,过了二十五岁再保养完全来不及。”Lily预见,王木可的未来荒谬而可悲。
可可却知道,她没有说走就走的实力,以及出去闯荡一番的积累。在这个大城市的小角落,但凡还交得起房租她就不能轻易辞职。况且她还有想要成为春晚电视直播总导演的梦想。
作为一个以工作为轴心的老实人,一天加20个小时的班,睡觉4小时,却在体力不支偶尔瞌睡打盹的时候,被老板发现,点名批评。但她在乎的不是自己加多少班,而是同事们都会以“小圈子”评判为标准,来试图打压她日渐成熟的工作。
她本以为心底纵使觉得想要稍稍有点妥协,不要硬撑,可是毕竟人活一口气,她要证明自己的理想总有发光发热的那一天。度过了那么多“冷嘲热讽”的可可,没想到最后栽倒在了自个儿的身上。
听到教练宣判“体脂超标”的可可,被公司领导批评的可可,深刻地怀疑自己的梦想是不是早已被抛到了方便面盒子里,混合着调料的味道不知所终。
夜里,她好几回都梦见自己站在摄像机前,被无数的镜头盯着,拍出她不堪的样子,呈现在大屏幕上,唯唯诺诺。
她在屏幕里有着巨大的丑陋的身躯,周围都是嘻嘻哈哈的人群。仔细一看这些人全都是尖嘴獠牙,不知是戴着面具还是发生了变异,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抱怨,好几张脸是她接待过的嘉宾。一待看清她便忍不住毛骨悚然地大声尖叫,从梦中陡然惊醒过来。
她委屈地不明白为什么都要追求“瘦”,为什么总是嘲笑“胖”,一个综艺搞笑节目为什么也是以“颜值”为出发点,她并不是那档节目的笑料。从电视节目改版以来,她认真查阅书籍、杂志、新闻,以及通过网络查找博客,还将不同主持风格作了整理,可这些都没人关心。
大半夜里,噩梦中哭醒后,她鼓起勇气打开电脑,查看网友留言,来面对更惨烈的人生。
“真心觉得养一身肥肉的人对自己特没要求,特没自尊。拜托那位小姐,请自重。”
“换那个瘦主持人,很漂亮火辣,给人古灵精怪很有活力的感觉!换人!”
“穿着高跟细带凉鞋,总让人担心鞋跟随时会断,然后脚上的肉把凉鞋上的细带撑开,肉都挤出来,好难看啊!”
“这样胖胖的一身肥肉,给人感觉很乡下,很不精致,生活很不轻松的感觉,很糟糕、不敬业!不想见到她!”
“一个出现在镜头里的人,糟蹋自己好吗?糟蹋观众好吗?”
……
王木可没有勇气一条一条将这些留言读完。
她不知道这些给她留言的人都是一副什么身材,难道各个都符合A4腰,小V脸,iphone腿,或者人人都是50kg以下?
或许这里面有的人养一身膘,啤酒肚秃头顶,但是依旧不妨碍他躲在电视后面评价着努力排出好节目的可可。
“现在的流行是什么?非得对女人的身材要求那种不可能的瘦到变态的程度?要求,要求,标准,标准,这个社会对女人要求太多了,女人们却不对男人们提要求,女人们反倒是苛责女人们。”
“所有人都合起伙来,Lily教练网友……沆瀣一气。”
可可在没出这档节目前,总是正能量快乐小天使,甚至认为去T台走猫步都没问题,然而,她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想要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
他们就戴着有色眼镜,主观宣判可可“死刑”,也不要走进她的内心。
可可当了电视编导以后,完全打乱了享受美食的机会,其实每一次交方案的背后,都是一个不按时吃饭的黑眼圈。
于是,她的手边总是会放着一些零食,可能嚼着花生米为了解闷,可能含着水果糖为了镇静,吃过一个面包之后,还想要一片巧克力或者一个卤蛋。
她也想听妈妈的话,按时吃饭,但是工作不允许。
反而现在要求她必须“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而在这种评价下,她认为自己太蠢了。她讨厌自己的“实诚”。
她总是以为公司里其他人也在忙忙碌碌,大家都一样,自己前脚后脚不着地也算不了什么,可能吃苦吃习惯了的人生就像其他同事一样。
但是有一次開会王木可发现有点不对劲的苗头。她为了编辑新一期的节目“健康生活”其中“如何烹饪秋葵”的一节,已经从早上5点工作到晚上11点,有点撑不住了,想回去睡几个小时再回来。
恰好看到按时6点下班的Lily,匆忙回办公室拿自己忘记带回家的淘宝快递,她打了声招呼,心里还暗自调侃了一句,快递里不是新出的化妆品就是换季的连衣裙,啧啧,也没见专门为了工作回来过一趟。
第二天下午两点的工作例会上,她听到老板说,“近期有的同事加班很辛苦,半夜十一点半还在公司加班,为了鼓舞士气,特为其放假一天,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而有的同事刚开始热情高,之后却有点低迷,再接再厉。”听了这话,可可一个白眼翻给了自己,首先后悔自己昨天没有再支撑半个小时,其次后悔定好的早上的闹钟被按下去了,没醒过来,而她匆匆来上班时,正好和老板乘的同一电梯。
但是当初她给自己的总结是,做坏事一定会被抓住,不要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心思。
现在想想,自己从那时候起,就应该向Lily学习。
杂乱无章的办公桌和一堆无论如何也处理不完的修改方案都是毛毛雨,不重要。真正可怕的是,“独善其身”没有用,人人都有一张嘴巴。
第九天,她开始陷入了牙疼。
她渐渐发现,不止是四个虎牙,其他的牙齿也开始变得锋利。她在“自我反省”中趴在打湿了一半的枕巾上再次睡着。
新的一天,窗外一片灰蒙蒙的。
雾霾就好像一堵墙,把你与远处的世界分开。又觉得像打翻了一瓶白色的墨水,墨水在空气中溢散开去。肺里总觉得装着些什么,想呼出去却又呼不出去。
王木可如灵魂出窍一般,清楚地看到自己在磨牙。她被牙齿折磨得辗转反侧,却睁不开眼睛。
太久不吃粮食类的食物,她变得敏感。
还未到清明,暖气已经停了。家里的气温从零上降到零下,微冷。半梦半醒之间她意识游离。她裹了裹被子,让自己感受到一些温暖,驱散凉意。她蜷缩着,保持睡觉时右侧卧状态,鼓励自己起码要等到闹钟响起。被时间刻度安排好的日程表,才是完美生活的度量衡。
她纠结挑选哪一件衣服。如果穿裙子配丝袜,还是有点冷;穿羊毛大衣配靴子,会被人嘲笑还在过冬天;穿牛仔外套和牛仔裤,太不庄重。如果像花蝴蝶一样,自带时装就好了。
她在半睡半醒之间,不断用舌头与牙齿作着斗争,试图让舌头以母亲般的包容和柔软,抚平躁动不安有着无限活力调皮捣蛋的小尖牙。
距离上一次去看牙科医生,已经很久远了。那时候,她的确长了两颗智齿,而其中一颗疼到她的脸庞肿大。
医生当时告诉她,智齿是人类进化的残余物——由于智齿生长在牙槽骨的末端,现代人类的牙槽骨由于进食的越来越精细化,而在长度、宽度、强度上不同程度地退化,从而导致其无法提供足够的供智齿萌出的空间,这样智齿在萌出时往往会因为空间不足而造成异位萌出等现象,会引发剧烈的疼痛。因此建议,对于萌出异常或者不对称萌出的智齿及早进行预防性拔除。
虽然她没懂医生术语叠加的含义,却还是打了麻药,在医生和护士助手温柔的声音中,拔掉了右侧的那颗智齿,而坚决不再拔掉左侧的。
从她的虎牙开始生长之后,她渐渐地发现自己总是不对劲。时常坐立不安,坐卧不宁,烦躁,很难静下心来。可可知道,它们在划破她的舌头两侧,它们想要咬住她的舌头不松开,它们甚至还试图咬掉她两颊内侧的鲜肉。她喝水,依旧渴,再喝,还是渴。
她很想有个人能来陪陪她,认真地听她说话。《小王子》开篇写道,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6岁的时候画了一只在蟒蛇肚子里被消化着的大象,而其他人看到的却是那顶不规则的帽子。他想要说明白蟒蛇如何咀嚼大象,诉说着大象的呻吟和骨头被咬断的痛苦,没有人在乎。
而她既不是飞行员,没有属于自己的飞机,更没有可以对话的小王子。
楼下水果店买了两个橙子后,她叫了滴滴打车,不想在这种坏天气里依旧靠拥挤不堪的地铁出行。她不想见到地铁上那么多不说话、隔在手机后面的人。
可可到了公司发现,Lily破天荒比她来得早。
“可可,田总定了咱们第一期的节目是《改头换面》,动用私人关系,邀请了两位整容美女来介绍自己的经历和变美之后的人生改变。这是她们的联系方式,你呢,负责接待她们一下,安排好时间,这两天顺便写写主持词。我呢,负责好好做个SPA,美美地出现。电视时尚节目呢,一定要有娱乐性,节目风格要轻松幽默、参与互动,向观众传递一种生活理念和女性身体形象的媒介认同。”
王木可一听这个安排,想反驳“主持词你不会自己写?”但还没回答,Lily这时扬着头,扭着臀,一扭一扭走了,又一摇一摆地带着一位摄影师拿着资料夹走进了拍摄室。
可可看着手中的两张拍立得照片,对比对比,脱口而出,“这难道不是姐妹吗?”
两位美女同样的一字眉,比常人大几倍的大眼睛,上镜立体的五官,精致的小V脸,白皙的皮肤。“这下有机会见识什么是真实的“整容脸”了。
这种节目,王木可完全就是“信手拈来”。
早年做了那么多电视访谈,正是通过主持人和嘉宾之间互动,在节目中调侃、吹捧,营造出轻松、自在又生活化的谈话状态。这次的节目,无非就是将内容换成美容、塑身经验,嘉宾们顺带着在节目中分享花边新闻,使观众忘掉身心疲惫,不知不觉进入这场“合谋的幻觉”。
她找出之前的访谈文案,经半个小时修改之后,给Lily交了一稿。
但是Lily摇摇头,“你这样写,大家不会照着我们的电视时尚节目做的。我们就要用娱乐化的形式,向观众传递女性身体形象自我塑造的途径,必须‘寓教于乐。”
她看了可可有点凸起的小腹和不够修长的小腿,“我们就是要让像你这样的女性改变,变得更加时尚和美丽,追随潮流,为女性打造完美身体的参照系。使收看的女性受众永远走在时尚前沿,同时也为女性受众提供消费引导。”
然后又靠近可可耳边故作神秘,“要不田总花钱请那两个‘网红来会亏本的。”
“如果是这样的节目形式,和很多卫视推出的《女人我最美》《美丽娇佳人》《我是美人》等形式雷同,我们再做,只不过是‘姐妹篇而已,没有任何独创性。”
可可做节目不想走其他人的旧路老路,但是Lily就只想吸人眼球,“要求不用太高,我们请的美女自然就会有收视率的,不用担心。早点联系她们,说点好话,让她们来彩排比较重要。”
可可想努力露出一个“我保证完成任务”的笑,但是没有成功,依旧面无表情。她需要留着为数不多的笑容,以防面对嘉宾们也是一副臭脸。
“大家好,都见过了吧。可可,快,准备茶水。这两位是现在大红大紫的著名影视公司网络剧签约演员。”Lily笑得千娇百媚,示意两位‘网红及摄影师入座。
可可见到摄影师大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两位“靓女”。
靓女们嘟嘟嘴,低头浅笑,其中一位卧蚕妹先开口,“我是欣欣,接拍了咱们公司投资拍的第一部网络剧《咖啡少女》,饰演女一号。”说完不忘停顿一下,似乎期待有人可以给她报以热烈的掌声回应。而另外一位“苹果肌少女”说,“我是鹿鹿,也是这部剧的女一号。”Lily说,“可可接下来就拜托你陪着她们一起对台词。”王木可听到她们的声音,一阵发麻。
两姐妹和可可对视着,僵持了半分钟,摄影师大川打破沉默:“你妆花了”。王木可尴尬地拿出镜子,擦擦不自然的妆容。
欣欣穿着短裙,拉着大川的衣角,移到了他的面前,眼睫毛上下翻飞,拿出一个小本子,语速飞快地说道:“我最近参考了好多资料呢,其实也是做功课了对不对,我替你省了好多事儿哦,王小姐。”
可可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在对自己说话的时候,冲着大川撒娇。
“摄影师先生,拍的时候一定要把人家拍得美美的哦。我想要那种梦幻又知性的光晕,我不想让别人只注意我的美貌,虽然这档节目顺理成章地签了约,但是你知道人家不想太简单,来参与电视节目就是想要有一点点挑战。”可可察觉自己可能处于饥饿状态,大脑供不上營养了,完全听不懂这个娇滴滴的“芭比娃娃”在说什么。
另一位又接着说道,“您看我的结局吧,应该是我和男主终于相拥在一起,这时,天地交融,风起云涌,大片大片的云朵散开,流星雨下了起来……并且深情对望。”
王木可已经能够预见到今后的工作,比让她上刀山下火海还要难。
她坚持听了一个小时两个美女的意见和要求后,依旧没有说到节目的正题。
她们最后还建议可可,如果有需要,她们可以帮忙联系可靠的整形机构,给可可提供优质放心的服务。
可可终于忍不住去求救杨小树。那两位小姐那一腔娇嗲中带着乡土气息的山寨台湾话,脑海中回荡着她们的声音,王木可不断想起她家楼下卖鸭脖子的大姐。
杨小树听完可可的指控,头微微仰着,嘴角露出一抹笑,“你最近的神经太敏感了,也可能是嫉妒她们。回去好好洗个澡,像之前一样吃饭休息,没心没肺地多好。现在吧,你满身都是嫉妒的味道。”可可本不想随波逐流,可如今一屁股坐在时针的箭头上,只得跟着它一圈一圈走。
下班后,晚风吹得撩人心魄。她走在街道上,车依次缓缓滑过;老头坐在树下藤椅上,摇着蒲扇,和小卖部俏模样的大妈以夕阳红的方式打情骂俏;姑娘们穿着短裙一脸正气,匆匆地沿着路边走过;树木沉默地摆动,发出齐刷刷的声音,那声音真让人心动;云朵此刻真是像诗人描述的一样,目的明确地向天际线卷动,然后再层层翻转开。
路面上刚洒过水,路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她本来想回家,洗个澡,喝杯温牛奶,好好睡一觉。但是却听见路边摊上身后光着膀子、肚腩肉堆成一团的老爷们儿正劝自己媳妇儿多吃点儿饭:“你吃点儿肉啊!你别看这肉肥,可它肥而不腻,就像我,胖而不蠢。”
她听到“肥”“腻”这一类字眼儿,条件反射想要吐。她希望早晚有一天,她的生活里不再有惊喜和打击,每天接踵而来的大事小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再具备任何情感上的意义。
她跑向拐角处,却发现是“酒吧一条街”。
看着那些西装笔挺神色正经、一口一口喝着马丁尼的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跳钢管舞的年轻小妞,她想去问他们,穿上了几万块一身的名牌,你们就可以明目张胆地盯着人家姑娘的大腿看吗?
她想问那些浑身香气四溢眼神飘忽不定、一笑便整整齐齐露出8颗小白牙的迎宾礼仪们,你们怎么面对这些老男人天天陪酒赔笑,进化成今天这副无坚不摧的模样的?
她站着发呆的时候,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外用蹩脚的汉语搭讪,手中摇晃着一杯黄色泛着泡沫的啤酒。她转过脸来,老外看了她一眼,礼貌性地举起酒杯,又离开了。
她走过人声鼎沸、歌舞升平的闹市,只能自言自语,“无论李湘的主持功底多么淳厚,但是只要她一胖就被认为不敬业;无论张惠妹的嗓音有多么高昂,只要一胖,就会被指责没有节操。”
她想要给范范打电话,但是一想起无名火和莫名的争吵,她退缩了。
回家的地铁上,王木可跌跌撞撞倚在门边,看着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臃肿,面无表情,那真不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她看看反光里的自己,不单单只是蓬头垢面,而是缺乏精气神,面如死灰。她回想起白天两位“网红脸”,内心的小恶魔噌噌出现。
Lily也在她耳边吹风,“其实,变美很容易的。整形技术那么发达,双眼皮、隆鼻、注射额头、太阳穴、眉弓、卧蚕、填鼻唇沟、丰苹果肌、造下巴,隆胸、溶脂等等。这一套做下来肯定美若天仙。”但Lily却说自己没有勇气做风险这么大的事情。
地铁里温柔的女声广播开始报站,王木可昏昏沉沉终于到站。一出站却发现外面下起了雨,且越下越猛,她从来没有随身带伞的好习惯,一个箭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浑身上下被淋得通透。
变得更美,仿佛是一张通行证。
大街上虽然来来往往的人,有着各式不同的身材和面孔,但无疑“选美”并不是个多选项,而是有着标准答案。那就是“网红脸”搭配“魔鬼身材”——肤白、小v脸、大眼睛、大长腿,体重50kg以内,有马甲线,有腰窝,36D以上的胸围,有一技之长会唱歌跳舞钢琴画画,有富二代男朋友的温柔体贴,时不时出国旅个游拍个照。
洗热水澡的时候,她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鹿鹿的话,“其实整容和化妆品差不多,都是戴了一副面具遮蔽了所有瑕疵,塑造了一张俊美、靓丽的脸庞。”可可没想到,自己的体重问题还没解决彻底,又被告知还需要有标准的一张脸。
睡梦中,她看到自己拨通了两个“网红妹”的电话,联系了医生,把她送进了美容整形的手术室。
进手术室之前,她正在向医生要求全麻。躺在手术台上的可可,随着麻药的力量,意识渐渐模糊。睁开眼睛的她发现,丛斌就在床畔等着她,而杨小树又为她争取到了节目总监的岗位。她不仅做策划,还亲自主持了自己一手创办的节目,再也不用听从Lily的指使,做那两个“小妖精”的跟屁虫。
范范突然来到病房,扯开她的脸,露出血淋淋的伤疤。
有一瞬间,她希望梦境里的那些人就围绕在她的身旁。她需要他们的关爱,她需要得到認可,她需要将她的不安全感找到一个妥帖的安放处。
这个上了发条的城市,给了她巨大的不安。她很怕被落下,而不知前路。
居然又梦到了丛斌,那个在范范之前让她念念不忘的男人。
其实督促可可要进行减肥的,不仅仅是工作,更重要的是她自卑。
她和范范的感情一直都是个问题,她和这个“百依百顺”的范范的感情只是不温不火地处着,而她心里另外藏了一个更深的人,一个让她第一次有“自卑”心理的人。
关于爱是什么,王木可曾经也深感怀疑。但认识丛斌的那一天,她毫不怀疑“一见钟情”,一眼万年。她一直以来的动力,除了工作,就是想要让自己完美地站在她心心念念的男人面前,能够自信地说“我爱你”,甚至能够自如而不加掩饰地褪掉自己的衣衫。
丛斌是王木可来这个城市之后,第一家内容公司的创意总监,比可可年长7岁。
那时候,可可大学刚毕业,人生地不熟,工作流程并未了解,每天闷头苦做,不得要领。电视编导,前期、中期、后期几乎都是各自为政,没有人愿意牺牲自己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时间而查收别人的困境。但是可可进公司的第一天就发现了他,一个经常加班,但是衣着发型从来不乱的人,而他的身上总是混合着烟草和香水的味道。大冷天满头大汗加班到晚上11点,因为不会使用一个新安装的剪辑软件而痛苦不已,急得快哭出声来。
办公桌在她斜对面的丛斌发现了手足无措的可可。
“怎么啦?”
“我……您能不能帮我下载一个正确版本的合成软件。我尝试了无数次,却永远无法运行。”可可的眼神“梨花带雨”。
“新来的?”作为一名绅士,丛斌又把刚关上的灯打开,走到她桌旁。
“您好,我叫王木可。”可可伸出右手想要行“握手礼”,但丛斌没有看到,径直走向了电脑。
“你这台电脑太久了,网卡的线路接触不良,我调试看看,你先用着,然后去设备处换一台电脑吧。”他解开衬衣的扣子,又挽起袖子,然后从主机后面扯出一堆线,边摆弄着边说:“哦,新来的别让他们欺负你。”
他没有称呼她的名字,也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之后,她偷偷摸摸去他的办公桌找了一张名片——丛斌。可她一点也不敢轻易叫这个名字。
那时候,她的喜欢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
如同胡兰成在《民国女子》里写张爱玲的名字,“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当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可可不敢“惊动三世十方”,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打量他,他有时穿了新的格子衬衫,白的底色,紫色和黑色交织下衬托出他严肃中的一点魅惑。
可可见到他的第一面,就从丛斌的身上见到了温暖而闪亮的光。那个下午,她不仅没有从正在徐徐吐着烟圈的他的身上,闻到烟味,反而闻到淡淡的香水的味道,轻轻悠悠地顺着可可鼻孔里的嗅觉捕捉器,一直蔓延。
他们熟识了。可可也喜欢他的打扮和穿着。喜欢他干净利落、一丝不乱的样子。妈妈从老家邮寄过一箱火锅的锅底还有麻辣牛肉,回公司时她带去给周围同事尝鲜,他也会抢过去两包,并叫上可可到他家做客,尝尝他的手艺。
他们也相约一起吃饭,可可盼啊盼却并未有所进展。
公司一档“老式访谈节目”渐渐濒临下台,向全公司争求文案,力图作最后一次让它“起死回生”的努力。可可初来乍到,并没有公司节目形式的限制,初生牛犊为问答式的访谈设计了恰到好处的样片小片添加其中,正好被领导选中,指定可可和丛斌合作次项目。她拼尽全力,铆足尽头,策划访谈节目的方案,节目最终获得通过,播出后获得一致好评。加班之后,一起走出办公室,一道坐着电梯,他们不再谈论着天气、新闻乃至社会头条,而是很安静地感受彼此之间的呼吸,可可心满意足感觉彼此之间的气氛十分私密。
那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出去吃饭,重庆小面。她至今还记得自己在饭桌上手足无措又慌张不已的样子。可可第一次发觉他们离得这么近,不是距离的近,办公室隔着20厘米的距离已经是足够近了,但是那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和无数同事的目光,而现在,他们面对面,没有任何人打扰。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吃饭聊天。
他总是抽烟。可可见他拿出打火机,在等菜的过程中点燃一支。他示意可可先吃着,一定坚持把烟抽完,然后抖搂抖搂明明干净到“一尘不染”的衣服,才开始吃饭,有某种仪式性。
那一次吃饭,她记住了一切与饭不相关的东西。除了抽烟,她还从他的手机短信里知道了他有女朋友。
“我女朋友在艾汝岛,不在市里。”
可可心里念着,艾汝岛,哦,这是“异地恋”了。
“你有时间去看她吗?”可可又小心翼翼地问。
“已经订婚了。”他不愿意多说。可可猜测,工作可能是他的借口。
可可一大口吞下去面,露出了满脸的笑容。并且她似乎发现,丛斌的心情也好多了,他并不深的笑纹和法令纹也渐渐舒展开来。
于是,他又点了一支烟。她爱他抽烟的动作,修长白皙的手指,从狭小的烟盒里灵巧地夹出一根烟,在桌子上蹾一蹾,将烟丝弄散。
在烟雾缥缈中,可可似乎也忘记了现实。
后来,可可居然有机会见到他的女朋友。
儿童节的时候,她准备了一只小铁皮青蛙,80后经典回忆玩具,从网上淘宝特意买来的,另外还有竹蜻蜓、木质小陀螺。她买了包装盒和彩带,仔细包起来。
可可下班后,一抬头看他不在,给他发了短信,“晚上有事情吗?”
她抚摸着礼盒包装纸那处凹凸不平的地方,心想着自己应该重新包的,留这么一处不完美的地方,万一他在拆的时候蹭到手可如何是好。
“叮”的一声,“我在外面吃饭。”
“哦,我没事,你忙吧。”可可在这条信息后面还加上了一个笑脸。摸着礼盒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放在門口又怕别人拿走,不放下她又怕没有合适的机会再送过去。
她涌上一阵委屈,不仅仅是自己的惊喜失败,还有没有见到面的忧伤。她没有多少理由可以来见他,而节假日存在的意义,可能就是给平常不敢联系的她一点机会。她也委屈节日不单单是为了王木可一个人开放的,其他人也借用节日之名,或放松休息或约会聊天。
她只是在刻舟求剑,不愿意向前。想到这,觉得自己不能自作多情,她将彩带提起来,“还是拿着走吧,就当我没来过。”
但正当这时,她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他打过来的。
“喂,你忙吧,我正要走了。”她没等第二声就接起电话,“先声夺人”显得轻快而洒脱。
“还在我办公室呢?等我会儿,回去接你。”
她把“你不是还在外面有事吗”那句话吞下去,轻轻地回应了一声“嗯”。
如果感情有大喜大悲,那么一定是在恋爱的时候,每个时刻因为所喜欢的人的一丝丝变化,都会兴起滔天巨浪。可可在脑海中念了无数遍,“等我一会儿,回去接你。”她沉浸在软绵绵的粉红棉花糖里站不稳脚跟。
他站到面前时她还傻愣着,看到盒子,轻声问了句,“那是什么?”
“儿童节礼物。”她蹦跶跶地站起来,“我本来打算带回去自己留着玩了。”
“我都成老人了,还过什么儿童节?”他这么说着,却接了过去托在左手上,然后用右手摸了摸她的头。“谢谢。”
一股莫名的颤抖从他手落到可可头上的地方蔓延。之后就上了他的车,到达吃饭的地点。他解释说,刚刚其实在半路接到的可可短信,在快到了的时候又折返了回去。可可心想绅士果然很有风范。
可是可可远远就看到,已经有个人用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坐在饭桌前,一个短发的瘦瘦的女人。丛斌介绍她是未婚妻蒋婷婷,然后也很大方地介绍王木可是他同事。
她从来没有听过丛斌说了这么多的话,一时间有点混乱,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高兴,只是很本能地微笑着,可可并没有准确地记住她脸的样子,更不记得吃了什么。但是,她可以保证,她没有嫉妒,反而她认为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腰细胸大脸小身长,丛斌和她很般配。
饭后,她坚持要自己打车回家,但是他依旧说送她。蒋婷婷也说,要送。于是,可可看着那个本来是她坐着的副驾驶座位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后来回想起来,那天和蒋婷婷相处得很不错。路上堵车遇见远处的商场起火这种小概率事件她都记得,两个人还感叹了一阵。
但那天她在小区外面下车后,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一句话也没对外人说,看起来没有喜悦和悲伤。这种结果本来是可可始料未及的,但自从看到了他的“正牌女友”后,她却变得非常骄傲又非常胆怯。
并且开始审视之前她并没有注意到的、身边围绕着的一群女生同事。
那个34D的薇薇,还有长腿的大宁,打扮入时、会流利说英语、日语、韩国语的小美。而这些人对她也热情起来,邀请她一起去购物、健身,她的心里有不可言说的希望以及失望。逛商场时,她看到三个女孩子试衣服,而自己没有好身材;吃饭时,她看着她们优雅地吃几口蔬菜沙拉,而自己却一扫而光;甚至平常谈论的化妆品,以及科技潮牌,她都不懂。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身材圆圆滚滚。回想起这些,她有时候也会不断怀疑自己,认为丛斌即使从她们之中另觅新欢,他也不会对个子不高、身材不好的自己有兴趣。
她进入了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之中。
三个月后,可可辞职跳槽到了现在这家公司。她主动回避了丛斌以及“莺莺燕燕”们。她的自信心没有建立起来。
在新的环境下,她遭遇了工作能力并不如她,但却“言听计从”“猛烈追求”的范范。出于想要“疗愈”的目的,她答应了。可是,她在埋怨范范各种行为时的“参考标准”就是丛斌。
可可反省着,自己是否也被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搞得不明方向和是非。她有时候偷偷流泪,“我觉得我已经努力了,但有些东西并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需要时间吧,我真的很尽力了。”“也许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回忆了,每当触碰起来就会有一种心痛在那儿。” 她其实是一个自我意识和掌控欲十分强的女孩子。为了获得一份安全的归属,她可以放下自己的身段、放下高傲,只为获得对方的认可和爱意。她的自卑在来到新的公司之后通过拼命工作有所治愈了,可如今反弹力度更是强大。比在丛斌面前,比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更大的自卑渐渐袭来。
第十天,熬过了身体上的不适,克服了怕冷、无力、饥饿感加大的阶段,可可反而陷入了更严重的心情烦躁。大姨妈没有按时到访。对食物有依赖感的人,减肥效果最终是反复的,体重的忽重忽轻会导致内分泌失调。大脑不停地告诉她,“我要吃东西”,而意志却给了她一巴掌,“饿着,只有饿着。”
十天还是毫无变化。太慢了。
她去厕所时,不慎望见洗手间的镜子。那里面的自己,苍白憔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头发干枯。她照着镜子,不忍心再看第二眼,这个糟糕透顶的皮囊。所有的自卑和沮丧清清楚楚地显露。她宁愿给自己罩上一层面具,在生活这场紧张、疲惫又绚丽多彩的舞台剧上“浓妆艳抹、粉墨登场”。即使讨厌吃快餐、开快车、走快步、行色匆匆,争分夺秒谋项目、心急火燎拼业绩。
减肥大业也不可能慢慢来。必须跟上步伐,快马加鞭。
她终于还是从自己的包里找出了网红妹硬塞给她的那张整形医院的名片。
——第三军区总医院第一附属医院整形康复中心黄永新主任医师
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依旧灰黑的天气,太阳在厚厚的云层后微微发亮。可可又花了半个小时小心翼翼编辑了一条咨询短信,说明自己是由于欣欣和鹿鹿的介绍联系黄主任,希望预约时间具体详谈。五分钟后就接到了一个甜美女声的电话,说自己是黄医师助理,与可可约10点到医院605室见面。
作了决定之后,她便开始穿衣、洗漱,在不怎么精神的眼眶下仔细描了眼线,将扎起来的头发散下来。她不希望走在路上露出自己的脸,有风吹过,她的头发自然可以起到保护作用。在衣柜里找出了一件浅粉色的格子大衣,这个季节穿似乎有点热,但是这几天没有吃饭的缘故,她总是怕冷。她拢了拢衣领,对着镜子涂了西瓜红的唇彩,抿了抿,露出疲惫的笑容。
她终于换上了一套有颜色的衣服。穿戴整齐以后,她锁门离开。她记得很清楚,向左扭三圈,一圈,两圈,三圈,拔出。
结束。
大街上的行人,依旧不是灰色,就是黑色。雾霾天里,灰黑色的确耐脏。
她时间充裕,选择了公交车出行。等了很长时间,321路才来。她随着很多人一起挤上车,门口一个戴口罩的大波浪长发女子穿着细尖的高跟鞋,差一点踩到她的小脚趾。她叫了一声,对方没有道歉,自顾自地“笃笃笃”地走了。算了。她东倒西歪地扶着窗边的扶手,看着公交一站一站地开着,摇晃着经过她本该十分熟悉但是却极其陌生的街景。
随处可见的依旧是持续推销的美貌,不同的就是模特衣服的颜色,似乎就是无数的欣欣或者鹿鹿。王木可东张西望了四站,就闭起了眼睛。
标准,基于比例、平衡与和谐的美学,逃都逃不开。闭上眼也忘不掉。
到了医院六楼,她就听到601室正在进行助理护士的岗前培训:
“以脸型为例,脸部黄金比例是 1/0.819;完美下颌角角度为 116°;额骨与下颚骨角度比例是 1/0.678。这些从西方舶来的数字公式还可以转化为形象的、更便于消费者测量的“三庭五眼”——横向以眼睛为单位划分为五等分,竖向从发际、眼睑、鼻翼到下巴分成三等分;等分的脸型符合美。”
“完美肤质则有五大标准——美白、无斑痕、无皱纹、紧致、有弹性。”
……
显然她的脸型和皮肤不符合标准。
在可可驻足的一分钟里,马上就有一位引导她走到605室。她看着墙壁上张贴的各种标准美人像以及身体解剖图,手掌渐渐有一层细汗。她将格子外套脱下来,搭在自己的腿上。
“您是王木可小姐吧?”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四十多岁戴眼镜的男子,“满面春风”笑着对可可打招呼,行握手礼。
“您好,黄医生?”她站了起來,将衣服拐在左手,然后蹭蹭右手上的汗液,将右手伸过去。
“是的。请坐。看王小姐的身材其实还可以,只是为了追求完美体形,四肢稍微、稍微超出标准,属于局部肥胖,可以进行抽脂手术。”黄医生依旧微笑着,坐在位置后就敲打着键盘。
可可有点惊讶,不过是打个招呼的过程里,黄医生居然就可以下结论。她小心翼翼地问,“手术有没有风险?需要多长时间?”
黄医生停止“啪啪”敲打的声音,直视着可可的眼睛,“抽脂手术对医生和医疗环境的要求都相当严格,必须在消毒标准特别严格的手术室里进行。相信王小姐也看了我们医院肯定是正规医院,都有数百例成功经验。手术过程呢,只需要一两个小时,手术简单安全,不用吃药不用开刀,只是通常在手术部位脂肪层附近开一两个小洞,将插管插入脂肪层,然后运用抽脂机的负压把脂肪吸出来就可以了。”
他喝了一口茶水,看可可犹豫不决,又继续说,“当然啦,任何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最近由美国美学外科学会经过数据统计,得出现在在抽脂手术过程中出现的死亡案例是每47415出现一例。最近一个皮肤病学的调查发现,抽脂过程中引发的临床并发症的发生率是0.7%,发炎概率小于百分之一,出现橘皮组织小于千分之一。所以,出现危机情况的可能性特别小。”
可可抓紧了手里的外套,“那么,对以后的生育会不会有影响?”她担心回去后没有办法和范范还有爸妈交代。
“只去掉多余的脂肪就好了,会保留一厘米的脂肪层,不然手感也会不好。”黄医生还哈哈大笑,似乎认定可可担心得太多。“并且,抽脂手术只是抽吸出多余的脂肪细胞,因此是不存在反弹问题。当然,这个前提是指手术后要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
“那我多久可以工作?医生,我、我几乎没有可以休假的时间……”可可一方面有意愿,但是又害怕恢复期被指指点点。
“不用担心,量少术后就可以随时离开,如果愿意观察,在这儿住一晚也可以。或者你穿上塑身衣在家按照注意事项休息。这几乎是最快速又安全达到效果的手术。我们这儿肯定是按照最标准的数值给你严格执行的。”
可可盘算着,她可不信医生“没有痛苦、立等可走”这种谎话,但是她承认,如果可以短时间里,比饿21天能够更有效地达到标准,她愿意承担相应的痛苦。如果不做到这一步,她无法想象自己能再坚持11天。
黄医生示意护士小姐带可可去做体检,签订知情书及交费。
她跟医生进了准备室。换衣服,换鞋。医生和护士都穿深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
医生给她拍了前后左右的照片作为以后的对比,然后在腿上按照脂肪和肌肉生长的方向和轮廓画出了一条条的线,并且作了标注。
进手术室的时候,可可就开始有些怕。当时已经有些想逃出来了,但还是一直在忍着。越怕话越多,一直跟护士和麻醉师在聊天。
心理压力很大。两个护士开始给可可消毒。凉凉的。
她想逃。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
可是为了能变得瘦一点,她又忍住了。
一个护士给可可打静脉点滴麻醉,安慰她不要怕疼。可护士小姐还是有点手忙脚乱,针插进去,药水没及时插上,滴了三大滴血。看到血涌出后,可可反而心里平静了。
医生说,不要低头看了,会晕的。
可可苦涩地一笑。麻醉师给可可吸上了氧气,把两只针管里的液体慢慢推进画线的部位,然后说,觉得不舒服可以提前告诉我。她没有选择全身麻醉一针下去马上睡着、不知不觉的手术,而只是选择了局部麻醉,她要清醒地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
下一秒,她马上觉得痛。这辈子没那么痛过。
大概是在手臂下侧,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有蝴蝶袖的地方开始。在局部放大范围的情况下,约呈椭圆形地在手臂的下方打了二十几针的麻醉剂。
医师大概为了要让手术快速进行,所以麻醉针下得并不温柔,每一针都痛彻心扉。尤其是越接近手臂腋下或是手臂外侧的地方,更是痛到几近昏迷。
可可甚至还听到医师说,要下刀开刀口了。脑中的一根弦立马绷紧,清醒地听着医生说要在手臂上割一个洞,将管子插进去抽脂。
医师在抽脂过程中居然问可可要不要看真空管中滚动的液体脂肪。麻药渐渐起了作用,可可在医生话音刚落的瞬间,感到头晕。
但是她看到的并不是丛斌或者Lily。既不是工作也不是爱情,那种种在她梦里演示过的场景一个也没有出现。浮现出来的是奶奶的家,那片童年的果园和流水潺潺的小河。
可可意识残留的最后一瞬间想到,已经太久没有联系过爷爷奶奶了。
可可童年时期,父母在重庆工作都很忙,于是把她送到北方小村庄里的奶奶家长大。陪伴她的有可爱的小朋友、清澈的河水、疼爱她的乡下邻居……从小到大,凡是第一次见到可可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发表一句感叹:这娃娃长得真好!第一次和可可一起吃饭的人,尤其是妈妈们,总会很羡慕地赞叹:这娃娃吃饭太乖了!吃得多香啊!如果说出她实际年龄,大人们更会由衷地惊叹:真的啊?简直不像!看起来起码要大两三岁呢!这时候,可可有意无意就会显示出害羞又得意的样子,吃饭更加卖力。
爷爷奶奶从来不定闹钟起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车水马龙的街道,爷爷用小推车带她去果园,用突突的拖拉机带她去集市。经历过饥饿困苦的爷爷奶奶,把所有好吃的都留给了她。奶奶最常说的就是,“多吃点,别饿着。”
王木可所在的乡下,山清水秀,草长花香,一个临近江边的小村庄。整个中国的地图用1:200公里的比例尺可以看清,而奶奶家要调到1:200米才可以。这意味着,要不断放大,放大到无法在扩展的一张电子地图的最末端才可以发现一个名字,藏歌。
那里是王木可小时候的天堂。夏季,在奶奶拿着盆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她穿着小短裤戴着帽子,提着一个玻璃瓶子,一唱一跳地跟着奶奶去河边抓鱼。那些游动的小鱼儿,可不是可可的对手,她总是会安静地等待在河边的浅水区,静静地看着水底的小魚儿,直到自己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她才会伺机而动,像一只小猎豹。在奶奶洗衣服的时间里,她的玻璃罐里会装满小手指肚般小小的鱼。除了摸鱼,石头下面还有一些田螺。进入再深一点的区域,大约没过大腿根部,弯下腰,搬起一些缓流处沉到下方带点苔藓或水草、像头颅般大小的石头,拿出水面时,总会见到一张一合的想要“装死”的田螺。多翻出几块石头,一顿酱爆田螺就会妥妥地满足一家人。
爷爷总是会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以铁丝完成一个圆圈,然后套上硬一点的塑料布,带她去抓知了。或者带她去山上捕捉蚂蚱、去地里找豆虫。有时候,会在收割的麦田里挖出一个坑,给她烤烤这些刚抓到的“野味”,或者土豆和红薯。有时候,会让她在刚犁好的地里赤脚踩踩刚播下的种子。
阳春三月,爷爷奶奶家的屋檐下,会有一些小燕子来筑巢,它们一点一点衔来泥和麦秸秆,可可会好奇地盯着它们筑巢,几天没留神,它们的巢就造好了。可可会问奶奶,为什么小燕子要来咱们家住?
可可会管住奶奶家的猫咪咪,让它们乖一点,别总是去房顶抓小燕子。
她操心的事情特别多,北屋奶奶家的狗下小崽子了,门前的鸡需要喂食了,果园里的苹果熟了,菜园里的黄瓜应该摘了……
她曾傻傻地以为,可以一辈子都这样天真地生活。
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美。她以为,那湛蓝的天、清澈的水、调皮的猫咪,哪怕笨拙的猪圈里刚出生的小猪都是美丽的。
可可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家人明明很亲近,却越来越不知如何交流、如何表达。为了求学远赴他乡,反把他乡认作故乡。为了更高更快,忽略了家人和那些生活记忆。
她的痛苦常常会在自己去商场逛街买衣服时放大,每当遭到服务员白眼后,她都会忘记曾经的天真美好,转而埋怨家人的“纵容”。导购小姐恨不得只有S码的小号衣服,而当你要了M码,她们就会满脸鄙夷,不是马上微笑着去帮忙找尺寸合适的衣服,而是先说这件衣服很贵,鼻孔里哼出看不见的气流。言下之意,看你这副样子就买不起,一个又穷又没有身材的loser。
她曾抱怨过自己生在农村,一门心思逃离家人和家乡,而她现在每天沉浸在混凝土耸立的建筑中,虚幻而痛苦。
就像现在,她也不想相信,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即使打了麻药,可可也清晰感受到针管刺透皮肤时的疼痛。她清晰地看到,抽出来的脂肪呈金黄色,像她之前爱点的果粒橙一样。
“以后去买衣服就不会遭到歧视了……”
她清晰地看到,抽出来20ml,接着又20ml。
“以后我有机会上镜,也不会被骂得很惨了……”
她一直数着护士从医生手里不断接过来的针管。
“收视率不高,今后不能怪身材了……”
她闭上眼睛,感觉身体有点酸。
“以后可以自信地面对丛斌,骄傲地站在他面前……”
她想漂亮地站在家人面前,笑眯眯地说出自己的工作成就,而不再埋怨妈妈的饭菜可口。她想念妈妈在饭桌上每天自卖自夸的样子,爸爸会吃光最后一口,爷爷虽然耳背却能吃二十多个饺子,奶奶总是给可可留着的十几个大鹅蛋。
她要谢谢杨小树一直以来的照顾以及曾经对自己工作的要求,陪她去过的酒吧和流过汗水的健身房,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完成了“蜕变”。
虽然Lily爱臭美又刻薄,但是今后的她们应该可以好好相处,同创收视率新高,向田老板争取年终红包和福利欧洲游。
她好想在结束后对范范说声对不起,“曾经我生病时,你握着我的手趴在床边陪我到天亮,那会儿我应该吻你的。其实,我也希望给你生个宝宝。”
在浑身疼痛的过程中,王木可才发觉,花花世界这么大,自己连十万分之一都没有享受。
每一天都对自己更好,对别人更真实,不再压抑,不再虚伪,温柔诚实。
突然,护士小姐喊了一句,“出血了!”可可感受到护士的慌乱,猛地一下将呼吸器套到了鼻翼和口腔上。
黄医生并没有说,脂肪栓塞是最常见的一种并发症,有四分之一的死亡就是因为脂肪进入血管,进入人体血液循环,堵塞肺动脉而发生的。
王木可似乎看到了自己站在摄影棚中,灯光闪烁,二十几台摄影机从各个角度打在她身上的而捧腹大笑。
她无比放松,妙语连珠,不再害怕任何一个镜头,不再需要拉扯衣摆遮挡自己偶尔露出来的“A3腰”。
她微笑着,刹那间有着心底从未有过的静——周围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如深山老林之中,蝉鸣鸟叫,流水潺潺。
责任编辑 师力斌
宋凯琳,女,1990年出生。山东威海人,非典型处女座。2014年至2016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热爱文学,少许习作。本科期间参加校园新闻社等活动,曾获得校园征文奖、山东省传媒行业征文奖等。本篇系作者的小说处女作。
我有一位相识近十年的好友,乐观开朗时尚有趣,加之聪明伶俐,在朋友圈子里、在同事中都很受歡迎。可感情生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想来想去,把终极原因归结为“胖”,因为“好女不过百”。她总想打破这“职场得意、情场失意”的局面,却始终徘徊不前,受困在“吃东西让我快乐、忍不住再吃一口”和“又多吃了一口,好懊恼”的恶性循环里。打电话哭诉时,又要下决心坚持“21天减肥法”“哥本哈根减肥法”等等必然会反弹的无效措施。
我常常被她的焦虑所影响,对自己的身体持怀疑态度。放眼望去,女性普遍处于焦虑状态,被“此身”所累。周围朋友常会把“减肥”挂在嘴边,时不时又因为忘记去健身房而叹气。把怎么“化妆”、买哪些化妆品记在备忘录里。在美容广告的影响下,成天想着单眼皮割成双眼皮,脸颊的肉削一点,鹅蛋脸、V字形,以及抽脂瘦腿针。凡此种种,女性身体审美观,改变飞速,但是往往并不是所期许的。
生活审美与媒体审美其实有很大差距。生活中的美与电视里的美完全不同。生活呈现的是另外的靓丽。美,一旦和身体联系起来就极其复杂,有外貌,也有内心;有言行,还有思想;有当下,还有阅历。而透过传媒的窗口,美却被高度简化了,概念的标签一贴,妆一化,脸一露,仿佛就是美人。
其实,人的身体一旦置于这种压力之下,神经紧绷,生活就意味着拘束,意味着羁绊,意味着丑陋。
事实上,在现代都市紧张快速的节奏下生活,只要能做到开心放松,有条不紊,每个女性都是美的。身体美,并不等同于简单的扑粉、画眉、眼影、口红、睫毛夹弯这些外在的修饰,也不是非要和他人一比颜值的高下。健康快乐足矣。美必是一种行云流水的状态。没有冲突、没有愤怒、没有忌妒,内心平和,这时的身体就是山花烂漫,就是风行水上,最美。
我借王木可这个人物,想为角色找到内心的平和,山花烂漫,风行水上。写《黄金标准》是想打倒这个标准,推翻这个标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Lily故作神秘,“新节目你不用出镜了,领导讨论后认为你应该专心做幕后编导。你可以专心留在策划组,高兴吗?”
可可牵动嘴角勉强微笑,“嗯,幕后适合我,台前让我最近都没灵感,想不出好点子了。”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眼神飘散游离。她盯着站她对面的一位女孩看,只是白T恤搭牛仔裤,一头黑直长发在她简洁打扮上显得十分繁华。
“可可,你觉得呢?我是不是应该再去隆个胸?”Lily发现她口若悬河的几分钟都没有得到回应,顺着可可的视线望去,不屑地轻声说,“那女生鼻子太塌了,而且你看平胸,腿还不够直。”
“她脸型也很有轮廓,挺漂亮的。”王木可小声反驳。
“这哪能够得上漂亮,现在标准很严苛的。美女可不是谁都担得起。”Lily对“简单美”没有兴趣。
可可不想再争论下去,装作看地铁传媒,可屏幕上不断滚动着:“减肥如抽丝,不如来完美,一针解决所有困扰。”还没看全这则整容广告,就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循声望去,是一对乞讨的夫妇。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家,亲爱的妈妈……”歌声使得不少人皱起了眉头。
女的一直蹲在地上,一步步往前挪,手上拿个大茶缸,沿途向车厢两侧的乘客伸过去。男的站在她后面,背着一个便携式小音箱,手拿话筒,一边慢慢跟着走,一边唱《流浪歌》。他带着方言的唱法,听上去就像闹剧。但他似乎唱得很认真,或者也可以说很麻木。每当有人给钱,他都会停下唱歌,说几句感谢祝福的话。
王木可低下头摆弄手机,等待他们离去。Lily松开捏紧的鼻子和紧皱的眉头,“怎么又让这些人进来了。”
但可可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看着自己被勒紧变形的腹部,黯然神伤。看起来体体面面却“自讨苦吃”。生而为人,主动挨饿。
另外一节车厢里走来一对情侣,Lily忍不住又评论起来,“现代社会,一米五八的男生配个一米七的女朋友像话吗?长相不般配,打扮不时髦,这画面搭配上镜一定是个笑话!”Lily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流露出鄙夷的目光。
“他们看起来真幸福……”可可瞪大眼睛看了他们许久,而Lily的话让她反感,“现在同性恋都几乎合法结婚了,异性恋难道还受到歧视吗?”可她不确定,爱情难道也靠外貌维系吗?
广播员报站的声音打断了王木可的思绪。她从地铁坐扶梯向上走的过程中,又被Lily强行拉着点评两侧巨幅的化妆品广告,“美丽,源于自然。”欧美模特里精挑万选的“自然”美女代言人,嘟着嘴巴,光滑的脸上没有一丝毛孔,吸引着南来北往女生的驻足。
她想视而不见、闭口不谈,但那一片虚假的反光张扬而霸道。
扶梯缓缓移动,像蠕动的蜈蚣。到达出站口时,可可再一次感觉胃部不适。
地铁口两侧早餐店散发的味道窜进了可可的鼻腔。以往她会高兴地朝着陌生人打着招呼,对着忙碌的“豆腐西施”喊,“老板娘,一碗豆腐脑,加韭花酱;二两莲藕肉蒸包,还有一个卤蛋还有一根香肠!”然后会拿起湿巾擦擦手,摆正碗筷,愉快地等待。
但是今天才是第三天早上,一定要控制。可可深深地呼吸着阵阵带着大豆及肉包味道的空气,咽着口水,跟着Lily 的脚步不敢有丝毫停留。
王木可作为90后女青年,虽说不上有成绩,但就北京这个众人来了又纷纷逃離的城市而言,她一直坚持着梦想。
她出生成长在重庆的沿江城镇,初中就常常“混迹”于学生社团,高中成为校学生会主席、团委书记,随着湖南台“快乐女声”的风靡,痴迷张靓颖,热衷于歌唱选秀及综艺节目。大学期间来到北方城市,她从这些娱乐节目中汲取了无尽灵感,在艺术团,排小品、编晚会,风生水起。大学毕业,报考中国传媒大学的编导专业而不得。收拾行囊毅然决然来到京城闯荡。
两年来,可可在几乎全是爷们儿的电视行业里打拼。夜以继日、随叫随到,任凭甲方和老板随意改变主意,不断拿出一套又一套修改方案,靠着从选题到拍摄到剪辑的“全套服务”,逐渐把自己培养成“十项全能”。为此,加班不计其数。但她相信池中鱼总有跃龙门的那一刻。她听了无数遍《蜗牛》:“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只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裹着轻轻的仰望,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小小的天留过的泪和汗,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可可,节目研讨会延期了,你跟我来。”前顶头上司、直属领导、节目总监杨小树点名还没坐稳的她。杨小树,男,打扮中性,从不呵斥下属,从可可进公司就对她关照有加。她心里默默将小树划归到了“男gay蜜”,私下称其为“小树姐”,他也欣然接受。
“好,马上。”可可找出湿巾擦擦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漱口水咕咚两下,快步跟了上去。
推门一看,鼻孔不自觉变大,心里“哇”一声。原来,杨小树要她跟着来的是核心领导层高级会议。她心里窃喜,看这气氛,似乎终于不是批斗的阴沉而是带着一点升职的喜悦。田老板身穿米色格纹西装,一眼就能看出是高级定制品,衬衣很随意地打开了第一颗扣子。可可对于穿正装的男士简直有种偏爱,更何况老板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绅士气息。
可可始终对田老板保持敬畏。他虽表情亲切,但不失威严。偶尔出现在员工面前,多少还增添了些神秘感。
“大家也清楚,我们‘好看传媒于2010年成立至今,团队打造了多档口碑与收视双赢的电视栏目。这当然离不开各位的辛劳,在此表示感谢。可现在互联网电视势头大盛,如果单单依靠传统节目,我们势必将进入瓶颈期,并且前段时间策划部进行的转型尝试也并不理想。”田老板说到这里顿了顿,而王木可虽然没抬头直视他的目光,却明显脸上灼热。
可可的确受益于公司年轻,老板也不过是80后人士。他带着一群新鲜年轻的节目制作团队及新节目研发团队,购买国外模式进行营销推广。她一个没有背景的小丫头片子,站在公司发展的风口,靠着拼劲闯劲迎风而上的可可在两年间迅速成长。
“公司已计划于2016年6月6日挂牌新三板,所以不能仅满足于节目的制作和研发,需要开辟新的领域。经过长期调研和领导层决策,我宣布将公司得力骨干调入‘影视时尚组。以‘美容时尚节目为核心,集中于女性的服饰与搭配、美容与保健、减肥与塑形,以女性消费能力带动公司的广告代言收入。”
在一阵掌声中,可可暗自较劲,这不是明摆了让她出丑,心里盘算着应该如何说服领导们再给她一段时间,她一定争创佳绩。
“影视时尚组的负责人暂时定为Lily,Coco作为该组辅助。在昨天的选题会上Lily已经和大家介绍过了。王木可,来,表表态。”
可可慌忙站起来,椅子却哐当撞到会议桌,茶水杯里水纹震动。“各位好,我是王木可,Coco。能调到影视时尚组我十分意外,今后也会一如既往,不负所托,谢谢。”
几句话匆匆而过,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是自作多情的惩罚吗?本以为闭关两天后会峰回路转。她还是太幼稚。
杨小树看到可可脸色不太好,拍了拍她肩膀,悄悄对她说,“会议结束了到我办公室。”
可可忍气吞声,回想早上地铁中巧遇Lily,她居然半遮半掩,丝毫没有透露分组调动的事情,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虽说Lily长得漂亮又和老板隔着几层亲戚关系,她本来始终相信,可以靠实力说话,但现实就是如此冰冷。
会议期间,看似风平浪静却各怀鬼胎,虽微笑沉默却暗潮汹涌。
之后,各部门领导分别汇报了进程和部门安排,田老板一一点评,可可只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
“我们公司的文化很开明,提倡直接沟通,如果各部门在执行时,有意见建议,尽管提出来大家讨论,我们的目标就是能够尽量稳扎稳打作好上市的准备。如果没有其他事,散会。”
在一片歌舞升平和笑脸相迎中,她觉察到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基础,尚未起高楼,就遭遇地震。平常她即使加着最多的班,也埋怨过许多次“生活的不公”,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陷入无望。
散会后,Lily抱着一堆材料硬塞给可可,大红唇翘到了耳根,娇滴滴地说,“咱们部门可是田总特批的以女性为主的新部门,可得争气。初步分工呢,策划归你,我负责公关。辛苦你今晚回去做一份工作计划,明天讨论后交给田总。你觉得呢?”
可可忍住骂人的冲动,“楊哥节目组那边我还有一档录制没收尾,今得加班做完,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完成吧。新部门的计划您费心先写着,我一定参与讨论。”她忍着胃部的不适,控制自己不要吐到Lily身上,摆出“专业级”的态度,露出空姐般标准的8颗牙齿的笑容,表示拒绝。
“这样那就延期两天,我去和田总商量下周出方案。”Lily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你先忙。”
可可没有再提出异议,她明知道Lily是写不出好方案的,但一定要呛声出口气。
王木可和Lily本同属于杨小树的节目组,可可主要负责幕后,Lily则通常是按台本客串主持人或者节目小片的参演者。
可可每每认为Lily坐享其成,她花了4个晚上做出来的方案,Lily“照本宣科”演一演,拿的钱和她一样多。每当王木可向杨小树提意见的时候,小树总是安慰她,付出的努力不会白费,为她争取其他机会。而现在这个机会又“不翼而飞”。
“可可,你过来。”杨小树的喊话声再次将她拉回现实。
她三步并作两步,“杨小树,你太过分了,亏得我给你做了那么多方案,听你谈过那么多伤心事。”
小树赶忙关上办公室的门。“亲爱的,”然后抿一口咖啡,“我过分,我才是听你唠叨倒苦水的人。况且不是我不告诉你,你两天完全不接电话。”说着还翻了两个大大的“白眼”,显得自己“目光流转,婀娜多姿”。
看着杨小树的“贱样”和装饰着夸张风格水粉画的办公室,可可紧张的情绪反而变得平和了。他的房间似乎有某种精油的气味,总是让可可昏昏欲睡但又觉得心里很妥帖,有一种不被监视、可以畅所欲言的放松感。
小树递给了可可一块糖,她接过来,转开了包装纸,但又反方向转了回去。
“今天来我这儿倒是没有喊着要吃的。”小树虽是领导,但他们两人经常会“咯吱咯吱”地嚼着牛肉干、曲奇,喝着可乐,讨论着节目方案的修改,革命路程同奋斗。可可每次到小树办公室都要翻找好吃的。
令可可气愤的是,小树无论怎么嚼零食还是瘦的,178cm的个头,惨白得就像没被晒过阳光的肤色,戴着斯文的小眼镜,有时还会系上一条小丝巾,喷上点香水,完全一副比可可时髦的样子。可可之前调侃他是gay,但是杨小树义正词严说自己喜欢女生,只是没有遇见倾心的;而可可说他不要为害人间,单着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决定。小树哈哈大笑,依旧我行我素。
今天看着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开玩笑的“好闺蜜”完全不站在自己一边,可可不想碰他给的糖。
“都是你那个新节目害的,我说不上不上,你偏偏要把我推向台前!现在丢人现眼,升职也落空了,反而要低三下四。要不,我去勾引田总吧。他看得上我吗?”可可在他面前一股脑儿释放出委屈,然后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树,试探小树的态度,看他是否提前知道这次调动,他却选择了沉默。
小树还是开玩笑的态度:“你姿色还不够,勾引这条路行不通。可可,你在我手下快三年了,我的确是因为欣赏你的才华才在半年前就提议,让策划组从节目组独立出去,由你担任负责人。再说你本来就希望能从幕后转台前,进行突破不是吗?如果不是你情我愿,我也不会强迫你的。”小树说这些也是实情,可可本就是个“拼命三郎”,为了节目她经常也会耽搁和范范的约会。“但有什么办法,公司只看结果不在乎过程,我们就是靠收视率活着的,你知道观众耐心没有那么多。”杨小树试图解释前因后果。
“我不够有吸引力吗?!观众的口味真是单一啊……Lily那期收视率真的上升了吗?”可可心中激荡起波涛汹涌的怒气。
“的确上升了一点。”小树伸出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捏合,留了一丁点空隙,以示差距之微。“这不是你的错,广角镜头都会有桶形畸变,拍人肯定会比实际显得胖。”
“节目本身模式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可是我参考了几十个国家电视节目的形式,和你探讨了十几稿才敲定的。第一期收视率不高,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对,肯定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但是你不能否认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条的身材……”
“够啦!我就是没条件搔首弄姿。节目过后,大家已经羞辱过我,现在还是不放过我。”可可心想还不如一辈子做电视民工,苦点累点我愿意,起码不会受到这么多的指指点点。
小树对她的一番言辞不置可否,“现在就是这样的审美,姑奶奶。你回去看对手公司的节目,也是一样的选择标准。标准就是大众审美,你一个人,就是蚍蜉撼大树。今天会议上宣布的这样其实很好,调去影视时尚组,其实和策划组也差不多,都是新部门,发展空间大。”
她可不听什么新部门发展空间大的鬼话,说不定田老板也是用这种话来安慰Lily的。
“我不服气,我会变好再回来的!哼,和Lily配合工作,我难保不会吐血身亡。”可可作了一个悲壮的表情,佯装用头撞墙。
杨小树不紧不慢地从桌下拿出四四方方的礼品盒,“你再不满也先去把咱俩节目收尾部分做好。这是我朋友从美国带来的点心,犒劳你,别饿着肚子,没有灵感。”
杨小树从来都是一个调节气氛、带动工作积极性的一把好手。做幕后时期,为了激发可可们的灵感,他总是尽可能营造一个轻松愉快的工作环境。加班时,外卖随叫随到;工作结束后,约火锅、小龙虾、炸酱面,来者不拒。叫苦连天的工作,唯有美食,令王木可幸福得像花儿一样。想到这些,她犹豫地看着礼品盒,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回想着杨小树的话,把维密超模的照片搜索出来,打开,关掉,打开,关掉,直到笔记本提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这才机械地联系了明天的演播室,确保“最后一次”执掌节目录制现场万无一失。
“又焦了!”前台小妹再一次把盒饭热过了头的喊叫声,让可可的肚子也叫了。头疼欲裂。
回家的路上,可可不受控制地怀疑:在路人眼里,我什么样子?漏洞百出?浑身上下都惹人厌恶?
她艰难地回到只屬于自己的小窝,站到镜子前,“为什么要否认我之前的努力?为什么看不到我加班时的辛苦?为什么只是一期节目就指责我,懒惰、没有自制力?收视率好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表扬我?难道一步错步步错吗?长相漂亮,说话撒娇就值得被原谅吗?”
半夜三点,可可噩梦不断,再次醒来。“越来越早了。这样下去不会要靠安眠药吧?”她不想起床,没有行动力,只是那么躺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浮现出一个字“饿”。
冰箱是空的,除了矿泉水。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出去。盼望了三天,终于可以吃点蔬果了。但可可想念那些带着“人间烟火”的食物。
之前范范说她,面对食物时的幸福感会让周围的人都开心。他们的约会史就是一幅美食地图。中山路上的土耳其餐厅,昆明路大世界的早茶,聚湘阁里的干锅肥肠,三里屯的中8楼,海南路拐角处的榴莲班戟,菜园南路的烧饼摊儿,解放西路的风波庄,书坊春园的过桥米线,翠湖南路的石屏会馆,中山路的鸭肉,南京路的粥,永安街的鼓浪屿海岸餐厅……对城市的印象停留在每一丝舌尖的味觉上,甚至节目的灵感,也从味道里迸发出来。
倍感压力的情形下,对食物的渴望是难以抵挡的折磨。
挣扎到6点,起来刷牙。可可闭着眼睛,实在不想看镜子里那个一脸倒霉相的自己。心神不定出了门,挤在地铁里,一路闻着对面IT男手里带着浓郁培根加蛋的手抓饼味,好想伸出手去,一把夺过来。
可可想,做一个程序员也不错。他们可谓社会上最节俭的群体了,几乎没有娱乐项目,一年也买不了几件衣服,很少旅游运动。虽会长期接受电脑辐射,但重要的是不用受外人指指点点。
他们大多独来独往,即使两个程序员相遇,产生技术流的碰撞,对话之中无非是“云计算、移动互联网、图标扁平化和大数据处理”,可可羡慕他们永远不用担心“明天穿什么”。
当她从手抓饼煎蛋的味道中回过神来,才发现第四天本可以吃一些蔬果的她还滴水未进。她不想去超市,以防见到琳琅满目的食品不能自持。
可可随意滑动手机,虚虚实实的娱乐新闻中,一条旧闻却又被顶上了首页——“茱莉亚·罗伯茨逼死了妹妹,迫使其自杀”。可可好奇地点了进去。
当年有着棕金色波浪卷发、深邃眼窝、轮廓分明侧颜的茱莉亚·罗伯茨在电影里说过,“从影18年来,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让可可无不敬佩这一驰骋好莱坞的“大嘴美女”。
“2月9日,就在茱莉亚·罗伯茨获得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之后不久,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南茜·莫特斯,被发现在浴缸中服药自杀,留下五页遗书,其中一半以上内容是指责茱莉亚·罗伯茨的。她说,罗伯茨长年累月地对她施以毒舌,尤其是她的肥胖,更是罗伯茨羞辱她的依据。”
“不会是假新闻吧?”可可翻开茱莉亚·罗伯茨的百科,发现她对这个被光环包围的偶像一无所知。
茱莉亚·罗伯茨的家庭里,几乎都是演员,而这个超过100kg妹妹所感受到的压力不只来自姐姐。亲生父母、哥哥等无一不是星光熠熠。可可完全能够想象,在家庭聚会时,那个胖女孩南茜如何“无地自容”。在这个以貌取人的世界上,坚持做一个胖子非常艰难。心中的某个地方,憋闷不已。
她仿佛看见Lily作为茱莉亚,而自己成为南茜的悲惨结局。
“不,不,我不能做南茜,我要获得机会站到台前!”可可深知自己不应该陷入比较之中,尤其不能和身边人的比较,但是失落感与挫败感,已经动摇了可可的自信,她别无选择。这种“爱恨嗔痴”,占据着她的意识,让可可无法专心工作。
她想到爸爸在她上班之前苦口婆心说的那句话——做事容易,做人难。
“大概工作是唯一好的疗伤方法吧。”可可关掉了手机页面,没有心情再看这些美女明星或者八卦娱乐。出地铁前,她给范范发了条短信,“今天最后一次录棚,下班来接我吧。”
“好。”紧接着范范又发来一条,“今后不要关机了。你妈昨天电话打我这儿来了,别让她担心。”
可可对自己感到厌恶,逃避生活的时候,对爸妈和男友居然采取了不闻不问的“冷暴力”。
当她进入演播室,看着12个机位的摄像机、高低移动的摇臂、忙忙碌碌的场记,才找到自己作为一个螺丝钉应有的位置。
杨小树早已在与摄像师沟通拍摄角度和环节,而Lily也在不远处以“S”形曲线站立保持娇媚。
“来啦。”杨小树放下耳麦,朝可可的方向走来。
“她怎么也在?”可可见到Lily,胃就发胀,时重时轻地抽搐了起来。
“领导要求,让她多学习各部门经验。”
可可强压倒胃的酸水,挤出难看的笑脸。“好,耳麦交给我吧。”可可像一只尾巴断掉的壁虎,虽残而不致死。于是,旁人都认为她会愉快地长出一条新尾巴。她安慰自己,别小家子气,干净利落、雷厉风行才是真我本色。
随着节目的推进,通过耳麦及画面效果,可可盯住现场的每一处状况,渐入状态。“灯光,灯光,注意!台本这里变动了,快点切换,暗场。”
“cut!重新录一遍!刚才有五秒钟的延迟。各部门注意。One,two……”
“可可,别再重录了。你看现场,小品演员们都到位了,当务之急是内容,节目内容。灯光后期剪辑调整就可以了。”站在她身旁的同事大川认为可可这种苛刻录制没有必要,小声嘀咕,“别忘了,咱们制作费用有限,差不多行了。”
“全部交给后期处理解决不了问题,不重新录制怎么剪辑?况且演员的进入点也存在问题,衔接不到位。”对于打乱自己拍摄节奏并提出无理建议的大川,她还是忍耐着继续解释。
“演员部分加字幕遮挡都可以解决。一般观众看不出灯光有问题,喜剧节目图个乐呵就行了,又不是电视直播。吹毛求疵没必要。”大川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但是他察觉到面前这个小个子可可显然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是编导,你说怎样就怎样。”他扛着自己的摄像机悻悻地站回到位置。
她之前录制节目时,没有人会当面提出反对意见,相信她的专业判断,而短短几天时间,不满和质疑声四起而来。
虽然她一肚子苦水,但只咽了口唾液,平复心情,依旧用不容置疑的态度面带微笑说,“各部门注意细节和配合。3,2,1,action!”两年前,她曾无数次遇到这种情况,她相信即使观众看不出来问题,但是自己知道这里不完美。自己明明可以拿出十二分的作品,就不允许出现瑕疵。
当最后一个节目录制完后,可可有点站不稳。扶住观众席的栏杆慢慢蹲下去,缓了两分钟起身,“大家辛苦啦,节目完成度很高!”可可走过去向现场工作人员表示感谢。但是有人以收拾设备很忙为借口,忽略她主动伸过来的手。她依稀又听到大川的议论,“自以为很专业,有什么了不起啊,还不是拖进度,让所有人一起加班。”
“忍忍吧,下次就换人了。”旁边另一位摄像不客气地回应。
可可的太阳穴“突突突”地一蹦一蹦,刺痛加轰鸣袭来,大川们的声音忽远忽近,格外刺耳。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四周像是失真的默片,她觉得自己站在云端,腿一发软,倒了下去。
在意识模糊时,她察觉到杨小树扑到眼前,用力摇晃着,“可可,醒醒!你怎么啦?”
可可努力地发出声音,“什么?”
“你是不是又没吃东西?”
她缓慢地理解了问题,然后缓慢地开始搜索问题的答案,是啊,好久没有吃饭了。
迷迷糊糊中,可可说,“我想回到长江边的小城,敲开家门,抱着妈妈,我累了。 ”
这座拥有2000万人口的城市,并不属于自己,那可怜的一点点的归属感,只建立在每个月需要交出去几乎一半工资的巨额房租里。因为加班,因为疲惫,只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家和公司之外,一无所有。活动范围不仅未拓展,甚至更窄。
见不到可以说贴心话的朋友,错过和爸妈的电话,半夜两三点拖着疲惫的身躯瘫在床上。偶尔她怀着十分悲伤的心情给妈妈的电话,手机传来八声“嘟嘟嘟”后,终于有了一声,“喂,宝贝啊。”这种温暖又高兴的声音传过来后,可可忍不住鼻頭一酸,刚想把工作的事情详细和妈妈说说,又听到,“下班了?吃饭了吗?吃了什么?”这句话使得可可调动起来的悲伤情绪立马转成了愤怒:“天天都问吃饭了吗,吃饭了吗,吃饭就那么重要吗?你怎么就不关心我一点实际性的问题,就知道问吃饭!”妈妈还不明就里时,王木可就狠心挂断了电话。通话不到一分钟。
她想起白天录制时妈妈打来电话,她却态度冷漠,“我忙着呢,没时间听您唠叨。过会儿再打不行吗?有事发信息。”此时可可心怀愧疚,“妈,我想吃家里的火锅。”
昏迷中的王木可觉得自己意识和身体逐渐分离,一个如气球飘向空中,飘飘荡荡;一个像石子落入深海,愈来愈沉。而飘在空中的她,清晰地看着坠落的自己,逐渐恐惧。
突然她睁开眼睛,白色的天花板,有点凌乱带着褶皱的被单,还有飘来葱花在油锅里发出的“滋滋”的声音,及混合着姜片和花椒的辛辣香气,她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在范范的床上。
范范从厨房出来叫可可吃饭时,惊觉她没有躺在床上。“人呢?”紧接着就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你这是怎么啦?最近几天都不对劲。”范范看到用手抠着自己喉咙的可可,一边拍打着她的后背一边问。
“我怎么会在你这儿?”可可的右胳膊往上顶了顶,她不想让范范继续拍打她的背。
“之前说好下班接你,我过去时正好看到你们混乱的现场。于是和你们小领导两个人合力把你抬上车,我就先把你带过来了。你太虚弱了,给你灌了几口粥。这不又给你做着饭呢。”范范说着指了指已经摆好了三盘菜的餐桌。然后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
可可对于范范这种看似体贴的行为,充满了厌恶。“范范,我们分手吧。”她轻轻地小声地但是却又十分坚定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
“和你在一起,我只能是个胖子,即使我管住了自己,也管不住你。”看着范范蹭在围裙上油腻的手,几天没有碰触过任何食物的可可充满了烦躁。
“可是,你昏倒了啊。”范范对陷入偏执,不可自拔的可可感到不可理喻。
“这不是醒了吗?我只是太累了。”可可站起来,去漱口洗脸。
“现在吃饭对你而言,意味着用刑吗?想红的心那么强烈吗?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你的健康,而不是什么腰不腰、腿不腿的。”范范听她那么说有点生气了,何况他一个大男人,去楼下买菜,围着围裙,给她做了最喜欢吃的菜。
“我们最近不要见面了,彼此冷静冷静……”可可其实知道,范范是真心对她好,她这么强势而霸道的人,只有范范一味地迁就与容忍。但是,她最近不适合吃东西,今天是第四天,后面的路还很长,必须要抵制住诱惑。
范范是不错的摄影师。他们在一次合作中认识,他拍摄的角度和镜头推拉摇移的稳定性,及镜头语言都明显切合王木可文案的要求。身为自由职业摄影师,他自己接的拍摄报酬足够让他衣食无忧。而当时他刚和前女友分手三个月,恰巧被可可活泼好动的个性和对节目一丝不苟的责任感所吸引了。
他自认为每次交出来的拍摄作品“天衣无缝”,但可可总是能在关键处提出另类的想法。他喜欢这种机灵鬼马的合作。
他本身就是巨蟹座男人,顾家又体贴,对可可宽容甚至纵容,认为“艺术家”可以保留自己的个性,迁就一下没关系。其实,他有些不安全感,想用自己对可可的好,留住她。
“可可,你别太过了,我不是出去叫的外卖、泡个面打发你,而是给你亲手做的饭,你毫不在乎?你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也不拿我当回事?”
“别说了,我回公司。”她拎起深绿色小皮包快步离开。
可可走在路上抹着眼泪,看到这个世界好不公平。有的人多吃却瘦,而自己喝水都长肉,天天节食,却仍旧是个“可恶的胖子”。
耳旁回响着Lily的话,那些她丝毫不想记住,却又挥之不去的“科学统计”。
Lily总是拿尺子比画着自己的脸,量着眼睛鼻子之间的距离,对着可可念叨,“你没学过黄金比例吗?按0.618的比例设计造型最美,你看美女都是符合黄金比例的。”
或者站在办公室里的电子体重器上,摸着自己的小腹,尖叫自己又瘦了二两,连带着挖苦,“可可,你BMI指数多少?我给你算算?是不是超过20%?这是人家国际上常用的衡量人体胖瘦程度的标准,你一定是不合格的。”
或者买条连体裤,在办公室里就换上新衣服,然后对着镜子比画着,“可可你看,我这种身材才能穿连体裤,可腰还是不够细。世界服饰画报上的模特要脸小腰细个高,至少要172CM,身材颀长,鹤立鸡群,‘九头身好让人羡慕。”说完还会再从桌子底下捞出一双高跟鞋,期望“趾高气昂”。
之前可可并没有放在心上,而自从新节目受挫以来,才发现自己是个“矮穷矬”。
站在回旋三层的高架桥上,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不知今夕何夕。城市上方只有雾霾笼罩。
永远闪烁的霓虹灯,却没有一颗启明星。她如同被夹在高架桥上的汽车,前后动弹不得,焦虑但无法突围。
她打开手机,想要看看时间,却发现一连串的未读消息:
11点55分,“给你邮寄的大枣吃完了吗?”
13点18分,“今天工作顺利吗?”
15点50分,“范范最近工作还是不稳定吗?你大姑说要给你介绍个条件更好的。”
18点,“吃饭了吗?”
18点12分,“注意身体!按时吃饭!”
19点:“还在工作吗?”
21点48分,“早点休息。宝贝晚安。”
她看着一明一灭的手机,想起从不厌倦变着花样给她做饭的妈妈。但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她再也没能按时吃饭、按时休息。没有朝九晚五,更不会有一日三餐。这种平凡的生活,对她而言是奢望。编导工作的时间毫无规律可言,相应的休息时间也无从谈起。休息只是工作的插曲,不,只是音符。制作阶段,恨不得一周工作168个小时,她基本就是靠“不睡觉”的意志而活着的。
而现实不仅要她“不睡觉”,而且要她“不吃饭”。
她必须标准如模特,勤劳如机器人。牺牲休息的时间,一步一步向上爬。
在媽妈的眼里王木可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上学时,身边总不乏追求者,她身材匀称稍显丰满,笑容和眼睛令人着迷。可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无耻的胖子”。她时常想起郑秀文在《瘦身男女》里看着镜子中卑微的眼神。胖就是错吗?
王木可闭上眼睛,站在路边。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远处施工队的隆隆声,一切都在流动,而可可陷入了黑暗。
26年,她以自己的方式快快乐乐地生活着,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指指点点,还没出名就头破血流,还没上头版就被评头品足。
已经5天没吃东西了。血糖有点低,站在高处不禁连连打着冷战。她想念范范温暖的臂膀,却发现自己身上还披着的范范宽松的大外套。
她伸出双手,闭眼大声呐喊,“凭什么这么苛刻!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轻声唱起来张悬的《城市》,“活着时光如水冷热/你喝仍常想渴能有多渴/人与蝉蝉与狗/狗与深夜冲撞高处街灯的蛾/所有浮生里万千的脸孔/让我因为你们隆重/你多难得城市继续转动……”
可可深觉自己就是那城里浮生万千里不断冲撞的狗。
她一路跑回家,脱了鞋子,走进屋内。客厅右手边厕所,左手边厨房,灶炉周围有些褐色的油污。洗碗池从没有热水。水龙头旁边,还剩下半瓶洗洁精。她用洗洁精洗了洗手。房间里没有温度,冰冷,如同这个给不了她温暖的城市。
可可瘫坐在沙发上,脑海中,房间里,各个角落,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嘲笑。呼吸濒临衰竭。眨眨眼睛,眼角干涩,在几天的奔波中似乎丧失了哭的能力。她的心一阵阵抽搐,手指也微微颤抖。筋疲力尽,想要侧身靠一靠,却发现哪里都没有一个支点。
然而,范范在微信上依旧给她留了言:“可可,你现在只是低谷期,舍弃原本的乐趣值得吗?你要相信,我不会在乎你是胖了还是瘦了。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可以吗?冷静了再联系我。”
她看到范范的信息,发现自己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可可只是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她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
刚进公司的时候,可可对周围的人都抱有一种好感。
她脸上始终保持着亲切的微笑,说话温柔甜美,散发着欢乐的气息,安排工作巧妙且有效率。那时候,她还被称作“小美女”。
小时候在奶奶的爱护下,可可知道“能吃是福”。在妈妈的温暖里,她知道“屁股大好生养”。但Lily却告诉她,一个女人必须符合面容的“黄金分割”。
“瓜子脸上部略圆,下部略尖,形似瓜子,一般又称为鹅蛋脸。在众多脸型之中,瓜子脸是最美的一种脸型。理想瓜子脸的长宽比例为34∶21。”
她一笑置之,“我圆脸挺好的。”
Lily一边涂着TF口红,继续“苦口婆心”教育可可,“圆脸当然不行,你那么努力工作,当真不如花功夫瘦下来更有效果。别以为靠本事可以上位,社会就是外表主义。你听领导今年招聘的时候说看重长相,漂亮的才招进来。”可可经过两年的耳濡目染,对“现实是骨感”的内涵恍然大悟。
Lily近三十岁,可看起来比王木可年轻,天天深陷在“资本主义的花花大世界里”,无可自拔。她只信奉“时尚”,最潮流的穿搭,最美的模特和最流行的美妆。作为鞋包控,她会吵闹着,“想穿黑白格子迷你裙又不想变小短腿,就要搭配漆皮粉色方跟鞋或者就是踝靴,平地绑带鞋一定会显得腿粗而装饰有余,不够干练。”
可可其实真的分不清什么是漆皮什么是牛皮,搞不懂中跟鞋和坡跟鞋的关系,在她的世界里,舒服才是第一重要的。而在Lily的世界里,哪怕脚后跟磨得鲜血淋漓,依旧面带微笑,甘之如饴。
她坐在沙发边发愣,看到餐桌下方早已被遗忘的、落满了灰尘的各式美容宣传卡。
“可能我不能变瘦变美的原因就在于太过女汉子,大大咧咧,在化妆品和衣服鞋子上的投资不够,明天厚着脸皮向Lily服个软。”
第六天,起床照镜子的可可,却发现自己皮肤松弛,脸面暗沉。她赶忙去洗了把脸,然后涂了厚厚的粉底液,遮盖住粗大的毛孔和并不光滑的皮肤。选了一件V字领衬衣搭配着宽松牛仔裤,外罩一件长及脚踝的大外套,将自己层层包裹,慌张上班。
果不其然,到了办公室,Lily永远在补妆。
可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蹭到了Lily身旁,很不好意思地问,“Lily,你这么漂亮,身材保持好,有什么秘诀吗?”刚说了两句就觉得有点丢脸,欲言又止。
Lily本就“好为人师”,“哟,现在知道来问我了,我之前和你说了那么多还不听,现在记起我的好啦。”
可可顺势卖惨,而不是像往常不理不睬敷衍她,“你也知道我现在的窘迫……”
“好啦好啦,像我这样身材好心眼又好的美女确实不多。我和你说,真的有瘦身秘籍,就看看你舍不舍得花钱。”
“那肯定舍得。”可可虽然在平常工作时认为Lily总是三心二意不专心,但是她绝对肯定Lily在化妆品衣服鞋子上做的功课。
“等会儿我给你找张单子,那可是我千辛万苦收集来的。”Lily放下手里的小镜子,然后在满是化妆品的办公桌上轻轻拎出来一张纸,递给可可。
在她刚拿起来的瞬间,可可就闻着那张纸上混合了巴宝莉迪奥等各种大牌香水的味道,“香气逼人”。王木可鼻子遭遇不适,微微咳嗽,双手接过来“武林秘籍”。
满怀希望一看,不过就是一些瘦身产品,而Lily却兴高采烈一步跨到可可身旁给她解释:
SEVEN BREAK 日本7日瘦身胶。主打快速瘦身,配合运动和按摩,裹着保鲜膜效果更明显。
OHBABY身体磨砂膏。磨砂膏中的爱马仕,蚕丝级微粒及温泉水捷径,按摩后效果立见。
BEPPIN BOBY胎盘素身体美容液。产自新西兰的胎盘素,能让皮肤再生,保湿美白皮肤滑溜。
MUMI减肥贴。韩国爆款,1天贴8个小时就能燃脂,利用咖啡因和辣椒素等天然成分,经过美国FDA的认证,无副作用。
可可一头雾水,咖啡因、辣椒油,胎盘素、温泉水,和“吃”有关的名词她还听得懂,其他专业术语完全隔绝在可可的认知之外。就像Lily对于道具、灯光、音响、音乐、时间衔接、场景把控等细节和规则也是“两眼一抹黑”。
当王木可和Lily讨论“节目美学”、舞台布景时,Lily只能用“人体美学”、化妆购物来呛声。
她尴尬地收起“宝典”,Lily赶紧阻止,“还没介绍完呢,你别急啊。”
“单子我拿走,回去网上下单,买回来你再介绍。”
坐回位置的可可,将这张A4纸盖在自己脸上,心里想着,这些瓶瓶罐罐的东西或许也是一种改变的途径。她打开海淘,将这些她第一见到的东西输入搜索框,逐个检索,认真查看卖家介绍及买家评价。
当杨小树催她要前两天录棚的视频剪辑版时,她仍旧刷单刷得不亦乐乎,一个链接一个链接,接连点下去。
“喂,可可,你今天是怎么啦?从来都提前交任务的人,却只顾玩。”杨小树敲敲她的桌子,示意她适可而止。
可可并没有注意到小树不满的语气,依旧咧着嘴,“Lily给我推荐了几款瘦身霜,我试试能不能买到。”顺便还开着玩笑,“你要不要,我可以送你一瓶脱毛膏。”
杨小树两年头次见可可没有在日程表里将工作任务排在第一位,反而不管不顾地做起了“小女人”,他小声提醒可可,“你减肥我赞成,但是不能耽误正事,已经有点非议了,注意影响。”
“没事,那个片子只差个解说词的画外音,再找些素材填上现场几个没拍到的画面,节奏把握我有分寸。”
可可没有将头抬起来,依旧在刷手机。
小树摇摇头,“你这还不如和我去锻炼呢。我让私教教你几节课,别相信Lily那些花里胡哨的产品,你身体条件又不比她的。”
王木可这才听出了小树的话外音,是说她本身就胖得超标,而不是Lily天生丽质的苗条身材。“杨小树,你瞧不起人。等到我瘦了再次站到台前的那一天,要你好看!”
“和你说正事,节目改版后,你好好吸取教训,想想如何增加综艺娱乐节目的趣味性,让观众不要只是被动接受,而是主动地参与增加互动。”小树并不希望可可沉溺在减肥中而不务正业,但是现在王木可正处于“当局者迷”的状态里,把小樹的话当作耳边风。
三分钟以后,杨小树拿过来一张健身单页,“健身能使人产生成就感;健身能使你振作起来;长时间刻苦的训练,对抑郁症具有显著疗效;健身可以促进我们机体的新陈代谢,调节消化系统,从而可以改善消化不良、偏食、厌食等症状。”
她这才想起早已被自己忘到了钱包深处的健身卡。当初为了那档《青春欢笑》,她屁股几乎没挪过凳子,在全国各大卫视竞争中,取得收视前五的好成绩后,为了活动一下久坐不动的双腿才犒劳自己办的卡,终于在“五百年后”重新遇到了要去取“减肥真经”的可可。
“下了班一起去运动运动,减肥靠的是管住嘴迈开腿,你无论买什么减肥膏都是无济于事的,我估计你懒得也不会抹。”虽然杨小树的话语直白,但是“懒得不会抹”这确实很像可可的作风。
如果让她不睡觉想节目方案,排练节目训练选手,她做得到;但是让她花时间涂抹自己的手啊、脸啊、身体啊,她真的不保证可以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为了能锻炼出成果,杨小树不惜拉着可可又早退了两个小时。
当可可在健身房里被教练训斥着再做十五次深蹲、腿不要前倾时,壁挂式的电视里,不断滚动播出着:“200多斤的妹子成功瘦身100斤,一切皆有可能!”
她咬着牙、皱着脸,用脖子肌肉的力量从蹲姿艰难起来时,又看到墙上贴着,“属于人生赢家的马甲线,从减重开始!”
“人生赢家是什么啊……”可可在闭上眼的时候又恍惚走神了,脚下晃动。
“坚持,坚持住!”杨小树在一旁举着哑铃,催促着可可。
教练要求她,“注意膝盖,向后一点,不要过脚尖。再来,继续做。”
可可试图做出如此标准的动作,但是身体完全不听大脑指挥,任意而为。“我太累了,歇一会儿,然后重来好不好?”她大脑和身体本就是行动的对头。每当脑海中一直警告,“不要吃巧克力。”身体自动就会掏出钱包,腿会自动迈向永不打烊的便利店。
“这可不行,健身必须一组一组地做,你的强度已经设定为最低标准。王木可,拿出你威胁我的那股劲头!”杨小树的语气想尽量表现出作为领导的命令式口吻,然而面对可可他也只是开玩笑而已。可可于是仍然向教练求助,没想到教练也丝毫不放松。
可可从杨小树的语气里读出了些许的不耐烦,虽然一个都不想做了,她还是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再坚持三个,坚持住,不要在小树面前丢人。”
挣扎中,杨小树终于说了,“好,这组就到这里。歇一会儿,做做放松。我也快成半个教练了。”
“小树,你这是雪上加霜。”
杨小树其实很喜欢像王木可这样的“手下”。工作随叫随到,不论是赶稿子、写文案还是剪片子,从来没叫苦叫累,全力以赴,24小时处于待机状态。作为直属领导,偶尔也会在可可叫苦不迭的时候,送上一些诸如打折卡、优惠券、电影票之类的小恩小惠,以安抚她不辞劳苦地完成任务。
健身卡其实也算是恩惠的一部分,只不过体验卡用完后,王木可又自掏腰包办了年卡。锻炼了几次后,又因为开了一档《快乐帐篷》的户外节目而疲于奔命,放弃了锻炼。
这次的收视率事件,确实是他始料未及的。通常王木可做的节目一般可以排在前十,但是这次居然掉出了排名之外,这意味着老板需要赔钱。
“可可,你其实知道的,电视综艺录播会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舞台、节目、主持人缺一不可,毕竟你也是第一次出镜当主持人,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自从收视率雪崩后,其实没有人主动和可可提起这件事,杨小树看出来这对于可可产生了巨大的打击,但没想到她选择了另外一条“歪门邪道”。如今的可可似霜打的茄子,来健身房是想让她能把情绪发泄出去,恢复活蹦乱跳的样子,而不是折磨她消耗脂肪。
“你说得容易,我没敢看网友的评价,肯定骂我骂惨了。领导说,我的表现不仅拉低了节目的档次,误导观众的情绪,产生了十分不利的舆论影响;说我形象气质不佳,业务不熟练,影响公司声誉……”可可将这些负面评价每天都在脑海里重复几百次,终于脱口而出。
杨小树递给可可一条擦汗的毛巾,“意外情况总会发生,这次舞台布局和灯光配合不够协调,导致画面出来的特效有些偏差,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看着可可大汗淋漓的样子,他不好意思说出任何一句批评的话。
“你也知道我为节目不辞辛劳,我不想给观众只留下个电子技术后期抠图做出来的效果,我想做内容,让观众集中对节目本身的关注度。但看来,我,我可能方向错了。”
可可不想多说下去,她做了几年工作,清楚地知道“解释就是掩饰”,她不想掩饰,该自己承担的错误,她还是担得起来。
她用毛巾擦着脸,和被“晾在一边”的教练表示感谢。“我再提醒你,控制饮食。注意休息!”教练拿着训练卡一项一项做好标记,“器械练完后有氧运动区再锻炼半小时。”
“遵命!”两人异口同声,相视而笑。
他们选了两个并排的跑步机,可可将水杯放在跑步机上的凹槽处,迈着步子,渐渐加快速度,闭上眼睛,感觉拉扯的力度。其实在有氧運动区是可可最舒适的地方,而器械区和力量训练区是她在健身房视而不见的区域。
她跑了十分钟之后,教练走到跑步机旁,面带微笑但很认真地和可可分解“正确的”跑步姿势。并有意无意地了解可可来健身房的目的。
“我们去做个体测吧,可以更好地了解你的身体状况,有针对性地训练。免费的。”
看着教练黝黑的皮肤、善良的微笑,可可就随着杨小树一起被“召唤”进了体测室。但是经过教练的劝说,建议小树在外面候着,她做免费的身体成分分析后再做另外一个。
可可紧张地脱了鞋袜,握住冰冷的机器,做了一项又一项她都不知名的测试。只知道有身高体重和肺活量,而三分钟后,立马拿到测试单。教练看了看以科学数据告诉可可:“女生163cm,55kg就是太胖了,并且体脂超标,很危险。”
“怎么才163,我明明165啊……”可可看着单子,对健身房的测试仪表示怀疑。
“重要的不是身高,而是体脂。正常女性体脂率在25%~28%,体脂率应保持在正常范围。若体脂率过高,就可视为肥胖。肥胖则表明运动不足、营养过剩或有某种内分泌系统的疾病,而且常会并发高血压、高血脂、动脉硬化、冠心病、糖尿病……”
可可听着这段生硬的话,心里有点抵触,但还是听教练继续说,“你这个虽然在健康范围内,但是已经是最高的临界值了。”
“其实我很健康的,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最近加班太多,过来活动活动。”可可摆了摆手,不想接受这个什么身体危险的建议。
“您不能这么想,谁不希望有个好身材呢?你看看,您也就二十五吧,不能这么放弃自己。看新闻了吧,袁姗姗靠马甲线重回娱乐圈,小S辣妈第三胎产后身材依旧完美……”教练一边说着,一边撩起T恤,指了指自己的腹肌。
站在外面的杨小树看到教练撩衣服,马上敲敲窗玻璃,用嘴唇示意可可问她怎么了。
教练看到后,把门打开,又引导小树进来,让可可稍等。
可可站在外面,低头看了看自己长年累月坐着而累积起来的小肚子,果然教练的一番话是对的,还没结婚的自己和这些励志的明星比起来就是“堕落者”。转而看看健身房里的小蛮腰们,“真的太胖了,我练一练也来不及了……”
杨小树轻松地举着自己的体测单,可可一看,“你这是男人吗?肺活量这么低。可是你体脂率也是正常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教练对他们两个说,其实他们都需要将靠自我意志和自我约束进行的轻量跑步活动,变为在专业人士指导下进行高强度肌肉训练项目,至少坚持三个月或者半年。
“半年啊,时间太久了。我希望迅速,教练,有速成的办法吗?”可可低头看着薄薄的三指宽的宣判自己“超标”的单子,又陷入了苦恼里。
“健身哪有速成,你看看我,这是练了8年的结果,现在还每天至少坚持两个小时。”教练也经历过太多这种抱有侥幸心理只想速成的学员,深知只有以身作则才会吸引她们的加入。但是他没想到,可可并不是买他账的主。
杨小树看出可可的犹豫,以为她是在乎私教的费用太贵,就打了圆场,“教练,先这样好了,我们都是老熟人了,她先用着我的卡,健身两次被你迷住了可能就办了。”
教练哈哈大笑,也没有再勉强。
出了健身房时,小树问可可去哪儿能顺路送她回去,她吐吐舌头,说想联系一下范范来接她,在公司门口等一会儿。小树也没再提工作的事情,先走了。
小树刚走,她接到了“莎莎蔓莉美容会所”美容师热情洋溢的声音:“姐,什么时候过来敷敷脸、按按摩啊?我们这里又来了新的高科技美容项目,您要不要来试试呢?会员最近有活动,充值2000塊,还送产品呢。您当初订购的那一套就剩几次了,趁着这次机会,还是再买点。特别是那个高科技项目,可以为您打造成标准美人,您来的时候,可以免费给您提供脸型测评……”
可可实在不愿打击任何服务业人员的积极性,耐心地把电话搁在一旁,等她们说完,很温柔地说,“不好意思,我最近很忙,有时间我一定会提前打电话预约。”
这年头,健身房、美容院的客服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回到家后,将健身房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她又踏上了体重计。
看到结果的可可,心里又凉了一半。已经节食三天,外加两天只吃了几个水果,还去健身房运动出汗,她的身体脂肪居然还是如此“顽强”地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