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炯小小说三篇

奶奶的米海茶

朱子强携妻带子回到家乡。中巴车还在半山腰的盘山路上旋转时，朱子强看到了村口的那棵古樟树，同时也看到了坐在古樟树下长石板上的那个人影。朱子强朝那棵古樟树指了指，告诉妻子米小米说，那树下的是奶奶。米小米有些疑惑地对朱子强说，这么远你能看出是奶奶？朱子强没有回答，只是点着头。米小米看朱子强时，只见朱子强的脸上有两行泪水像蚯蚓一样往下爬。

朱子强从到乡里读初中，又进县城读高中，每到周末，奶奶都会及时地出现在古樟树下，等着朱子强回家。每次返回学校时又是奶奶把朱子强送到村口这棵古樟树下，直到朱子强的身影完全消失，奶奶才颠着小步返回家。朱子强熟悉奶奶的身影。

旋了几个弯，车到了古樟树下，奶奶已颤颤地站起佝偻的身子，拄着拐杖，向还在缓缓蠕动的中巴车“跑”过去。

车门一打开，朱子强抛下妻儿第一个冲下车，俯身拥住奶奶有些萎缩的身躯，像儿时受委屈后抱住奶奶的大腿一样大声地叫着奶奶，看得车上下来的人一个个热泪盈眶。朱子强忽然想到了妻儿，遂松开了奶奶，拉过米小米说，奶奶，这是我老婆，你的孙媳妇小米。又抱过儿子送到奶奶面前说，这是你的玄孙浙京。家乡的风俗把曾孙叫成玄孙，朱子强纠正不了几千年的风俗，就入乡随俗说是玄孙。奶奶听了朱子强的话，看看像画里一样漂亮的孙媳妇，白白胖胖的玄孙，皱得像树皮一样的脸早已笑成一朵花。

朱子强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头两年因工作上的事，陪领导去各地考察慰问，没时间。第三年是碰到了米小米的产期，回不了家，现在生下了儿子浙京，朱子强就带着妻儿回来了。米小米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亲人，也是第一次进这个陌生的家。米小米与儿子浙京被大家团团围住，嘘寒问暖，又争先恐后地抢着抱浙京。

亲热了一阵子后，奶奶走进自己的房间，捧出一个锡瓶，见大家热闹着，就对朱子强的母亲说，英子，把米海炒一炒。转身又叫着朱子强的姐姐说，娟子，快去烧壶开水。娟子说，奶奶，水是刚烧的。奶奶有点不高兴，说，泡米海茶一定要现烧的，你那水说不定已经凉了呢。子娟明明知道是奶奶多此一举，但不敢违抗，应了声“好的”，就去重新烧开水。奶奶又叫过朱子强的嫂子丽丽说，丽子，你去找几个大点的碗来，洗洗干净。丽丽马上说，好的，奶奶。

米小米见奶奶为了一个叫什么米海茶的，把家里人调遣得团团转，不知道米海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米小米就轻轻地问朱子强。朱子强告诉米小米，制作米海茶要在有冰冻的季节，首先要挑最好的糯米，把糯米洗净，泡胀，然后用杉木蒸桶把米蒸熟，倒在一个竹簟上晾干，晚上放到露天让它冰冻一两个晚上，接着用轧面机把它轧扁，再用太阳把它晒干，晒干后贮存在密封的地方，春节有客人来时拿出来，放到锅里炒炒，就成了与米胖差不多样子的米海，抓一把米海，放上几匙白糖，用刚烧的开水一冲，就成了香气四溢的米海茶。

朱子强的母亲把炒好的米海端出来了，丽丽已把几个大海碗摆放在桌子上，娟子拎着冒热气的水壶给奶奶看，奶奶捧着盛有白糖的玻璃瓶走过来，把糖往碗内放，加了一匙又一匙，看得米小米傻了眼。

强强，你与媳妇儿一起过来喝米海茶。奶奶慈祥地看着朱子强，叫道。米小米看着热气腾腾的两碗米海茶，脱口说，奶奶，子强他不喝米海茶。奶奶听了米小米的话，显得很不高兴地说，瞎讲，自己的孙子爱不爱喝我最清楚，小时候我们家里穷，米海少，有点米海要用来招待客人，他们吃不上，兄弟姐妹几个总是抢着喝呢。奶奶讲着讲着眼里有泪水流出来。

米小米歉意地对奶奶说，奶奶，不是子强不爱喝，是他不能喝，他有糖尿病，喝下去对身体不好。奶奶听不懂什么叫糖尿病，不满地说，我们乡下人年年都喝，上山砍柴，下地种田身体个个硬朗得打虎跳呢，就你们大城市的人规矩多。

米小米转身求助站在旁边的婆婆，母亲听了米小米的话，又看看奶奶的执拗劲儿，心也酸酸的，对朱子强说，奶奶听说你春节不回家，硬是匀出一半米海，藏到她自己房间里，说是要等你回家时让你喝，我们想拿出来招待客人，奶奶说啥也不同意。

朱子强听了母亲的话，两眼潮湿了。他扯了一下还想解释的米小米，并轻轻地说，你去准备给我扎针。然后，捧过一碗米海茶，对奶奶说，奶奶，你说得对，我最喜欢喝米海茶。朱子强像小时候一样，端过米海茶，用汤匙搅动着碗底下的糖，咝咝地把它喝进肚里。这时，奶奶又把脸笑成了一朵花，说，你看，我说强强最爱喝米海茶了，没错吧。说完对朱子强的母亲说，英子，给强强再泡一碗。

这下大家都傻了。米小米手中的针筒啪地掉到地上。

母亲

朱峰的母亲把一盆盆热腾腾的拿手菜端上桌子，这些菜都是朱峰最爱吃的。

朱峰看著满满的一桌子菜，撒娇地说，妈，你做这么多菜，想把我撑死？朱峰的母亲假装打人的样子，说，这么大的人还不会说话，开口闭口死死的。然后感慨地说，你明天又要回去上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妈做几样你爱吃的小菜，晚上我们好好地吃顿饭。

朱峰回家好几天了，亲朋好友络绎不断地来串门，朱峰忙于应付，的确没有和母亲好好地吃过一顿饭，朱峰深感愧疚。

朱峰他们刚端起饭碗，朱峰的大表哥来了。

朱峰的母亲见了亲侄儿自然十分高兴，忙把大表哥拉入饭桌，朱峰急忙拿过酒杯为大表哥倒上了酒。

大表哥吃着朱峰母亲夹的菜，喝着朱峰一次又一次续加的酒，话就开始活泛起来。大表哥告诉朱峰，他在外省的一个港口做搬运工，昨天晚上给家里打电话，得知朱峰回来了，兴奋得一夜没睡好，未待天亮透就赶到车站买了张回家的车票，连请假也是上车后请的。大表哥的举动着实让朱峰感动。

朱峰再次给大表哥酌酒，大表哥说，酒不能喝了，再喝就回不去了。朱峰的母亲说，回去要走十来里山路，黑灯瞎火的不方便，住下吧。大表哥说，这点路算不了什么，但酒不能再喝了。大表哥说到这份上了，朱峰也不再劝酒，就给大表哥夹菜。大表哥很动情地说，看来表弟与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亲热，在路上我还担心表弟做了大官把我这大表哥忘记了呢。朱峰的母亲笑笑，道，你们表兄弟亲热得像左手与右手，哪能说忘就忘了呢。朱峰也申明，大表哥从小呵护我，我不会轻易忘记的。

大表哥听了朱峰的话，忽然说，表弟没有把我当外人，我也不转弯抹角了。我这次来一是为看看表弟，二是想请表弟帮一个忙。朱峰还没有反应过来，大表哥接着说，济济几年前搞了个对象，最近提出要结婚，女方母亲咬定要八万元彩礼，我这几年拼死拼活打工也只赚下三万元，表弟你在大城市工作又做了那么大的官，大表哥向你借五万元，我挣了钱一定先把你的还上。

朱峰知道济济是大表哥的儿子，从年龄上说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但当听到大表哥向他借钱，吓了一跳，夹菜的筷子微微颤了一下。因为朱峰刚买了房子，夫妻俩的工资还了贷，这几年没有一点积蓄，现在又有了孩子，自己的生活还显得拮据，根本拿不出五万元救济大表哥。

朱峰的母亲看出了朱峰的难处，连忙站起来解围，先给大表哥夹了筷菜，微笑着对大表哥说，济济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把婚事敲敲定了，表哥的忙做表弟的肯定要帮，不过峰儿自己在大城市买了房子还在还贷款，叫他拿出五万元是为难了。我看峰儿给你大表哥三万吧，你们看怎么样？然后看看朱峰又看看大表哥。大表哥说，好的，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这样为难表弟的。

朱峰见母亲在向他偷偷地眨眼，自然懂得母亲的意思，朱峰就勉强地应承下来。

这一晚，朱峰没有睡好，心里埋怨母亲自作主张，但又不能说出口，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天还没亮，朱峰的母亲把朱峰他们叫醒了，说是迟了怕耽误坐车。

朱峰洗漱完，吃了母亲为他们做的早餐，准备去乘坐乡村中巴车。大家拿包的，抱着孩子的，执着朱峰妻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有空再回来的，一家人叽叽喳喳地走向老樟树下。母亲突然扯了下朱峰的手，朱峰见母亲扯他，就停住了脚步，母亲见其他人走远了，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朱峰手里说，你大表哥向你借钱我知道你为难，但也不能不借啊，不借这路亲就断了，传出去你以后怕是连家也回不来了，娘只好私自帮你应承下来了。这卡你拿着，你几年来寄给我的钱我一分都没动过，全存在这里面，本想这次给你去还贷款的，但现在只能先应付一下你大表哥了，余下的给孩子买点营养品吧。

朱峰听了母亲的话，一把搂住了母亲，深情地叫了声“妈！”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故事

曾总走进人事部时，花朵朵伏案校对着一份报告。花朵朵以为是同事乔艳艳。同事天天见面，自然不必客套，因此，头也没抬，顾自校对着文稿。

校对毕，起身为自己倒开水，见坐在乔艳艳位置上的是曾总，花朵朵吃了一惊，对曾总露出一脸歉意的微笑，又忙为曾总沏了杯茶，伫立一旁，等候曾总给她讲故事——批评或训导。

曾总原来是人事部的经理，因为他善于讲故事，深受老板赏识，提拔到身边做了常务副总，继续为老板讲故事。曾总的确很爱讲故事，也讲得很有水平，他对同事讲，对朋友讲，对上级讲，对下属讲，对晋升者讲，对免职的人讲，对开心的人讲，对悔心的人讲，更重要的是经常给老板讲。只要听过曾总讲故事的人，总会有满满的收获，并对曾总显得崇敬和感激，一致叹服曾总的博学和睿智。因此，大家都喜欢听曾总讲故事。

曾总没有责怪花朵朵，花朵朵也就无缘聆听曾总讲的故事了。曾总只是显出一副慈态，和蔼地让花朵朵坐到位置上，先与花朵朵聊了一阵家常，问一些爱好，然后谈到了工作上的事。最后，曾总询问花朵朵说，人事部经理空缺差不多两个月了，长时间空着也不是个事，得有人把这一摊子事担当起来。朵朵，你看内部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花朵朵略微思索一下，恳然道：曾总，乔艳艳可胜任此职。

曾总一怔，问：为何是乔艳艳？

花朵朵毅然道：艳艳学历硕士，我们几个人中最高，进单位时间最长，阅历最深，处事老到，工作能力一致公认。

曾总疑惑地问：乔艳艳没有缺点？

花朵朵莞尔一笑，道：伟人毛泽东都有缺点，何况我们平常之人，但只要主流是优点，缺点就应该忽略掉，更要有让人改进的机会和时间。

曾总听了十分高兴，赞赏地看了一阵花朵朵说，你的境界超越了你的年龄。

花朵朵认为谈了这么多曾总会给她讲个故事的，但曾总没有讲，花朵朵只好咧咧嘴一笑，并无多言。

与曾总的聊天，随着曾总离开办公室也被花朵朵抛到了脑后，花朵朵像以前一样默默地工作，欢快地上班下班。

时间匆匆地过去了一个月，任命人事部经理的文件下发了，经理竟是花朵朵，花朵朵看了文件并没有多少惊喜。花朵朵认为做经理只是一种担当和责任，不给你做不要失望，给你做也没理由惊喜，更不用太在意。心无杂念，心情自然开朗，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态更让同事们赞叹不已。不过没有任命乔艳艳这事仍然让花朵朵感到意外，花朵朵始终认为乔艳艳各方面比她强。

乔艳艳看到文件几天来一直像蔫了的茄子，整天黑着个脸见谁都不顺眼。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火药味十足地冲进了曾总的办公室，责问曾总，無论学历还是阅历和能力哪一方面我乔艳艳不比花朵朵强？并列举了花朵朵的一大堆缺点和毛病，然后逼问曾总，你为什么偏偏选中她花朵朵做经理而不是我乔艳艳？

曾总看看这位骄横的小姨子乔艳艳，不露一点厌烦的情绪，给乔艳艳倒了杯水，微微一笑说，心平气和地说，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苏东坡来到金山寺和佛印禅师打坐参禅，苏东坡觉得身心通畅，于是问佛印：“禅师！你看我坐的样子怎么样？”

“好庄严，像一尊佛！”

苏东坡非常高兴。

佛印接着问苏东坡：“学士，你看我坐的姿势怎么样？”

苏东坡从来不放过嘲弄佛印的机会，马上回答说：“像一堆牛粪！”

佛印听了也很高兴。佛印被自己喻为牛粪竟无以为答，苏东坡以为赢了佛印，于是逢人便说：“我今天赢了禅师！”

消息传到苏小妹的耳中，苏小妹问：“哥哥，你是怎么赢人家的？”苏东坡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如实叙述了一遍。苏小妹天资超人，才华出众，听完后正色道：”哥哥，你输了！禅师心中有佛，所以看你时你是一尊佛;而你心中像牛粪，所以你看禅师时像一堆牛粪。”

苏东坡听完哑然，方知自己禅功不及佛印。

乔艳艳听完曾总讲的故事，沉思良久，没有了来时的怨气和愤懑，默默地走出曾总的办公室。

曾总陶醉般矜笑着，心想，乔艳艳终于听懂他讲的故事了。他又想：接下去还有很多故事等着自己讲呢。

责任编辑 王 童